她今日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衣衫,缓步行来,婷婷袅袅。他的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的面容太过清晰,告诉他这并不是梦境。
“卿……”纪云开动了动唇,“卿卿”两个字已在舌尖,却被他生生吞下。他眼前浮现的是另一幅画面:去年三月,她到松涛居找他,要他退亲时,在月下,她眉目清冷:“卿卿也是你叫的?”
思及旧事,他心中忽的一滞,抿了抿唇,低声道:“周姑娘。”
第36章 心事
今日甫一看到纪云开,周月明就有些愣怔,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他逆光而来,一身玄色衣衫,神色冷凝,教她心里一咯噔,刚刚涌现出的雀跃在一瞬间退了大半 。
这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永远穿着白衣、在她身边待了将近半年的纪云开。
事实上,在她心里,“白衣纪云开”是不一样的。除去消失前那会儿的无理取闹,他一直态度随和,性子偏软,单纯良善,还曾数次帮她。她后来习惯了他的存在后,把他划到了自己人的范围内。
他每每见了她,都是微微一笑,唤一声“卿卿”。
而眼前这个身穿玄色衣衫,称呼她为“周姑娘”的纪云开,对她而言,无疑是有点不习惯的。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不改,声音淡淡:“纪公子。”
她略一点头,算作打招呼,从纪云开身边快速而过,一颗心酸酸麻麻,心情甚是复杂,有点失落,有点酸涩。
她勉强压下这些情绪,缓缓合了合眼睛,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帕子,不想自己的失态落在别人眼中。
他活着回来,很好,但他又成了先前的模样,她不免感到失望。
但很快,周月明又自嘲一笑,心说,周月明啊周月明,他变成什么样,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先后拒绝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虽然这般劝说着自己,但她心里还隐隐有个念头:问一问他,“白衣纪云开”是怎么一回事。
纪云开偏头凝视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
这是他“死后归来”第一次见她,她只看了他一眼,唤他一声“纪公子”,竟再无其他。
他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不知自己方才在期待什么。
他咬一咬牙,大步离去。
周月明鼓起勇气,刚回了头去看,却看到纪云开渐行渐远的背影。她面无表情收回了视线,全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姑娘?”青竹莫名有点心慌。
“走吧。”周月明垂眸,“别让祖母等急了。”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
今日端午节,刘氏所谓的尝鲜是尝面扇子。一见到孙女,她就笑道:“今儿去张家怎么样?快来尝尝这个。”
周月明自然事事说好,又教青竹呈上外祖母赠的小礼物:“这是我外祖母赠给祖母的。”
“哎呦呦……”刘氏直笑,“你外祖母就是客气。”她命人收下后,观察着孙女的神色,悄声道:“纪云开刚从我这儿出去,你瞧见他没有?”
周月明“嗯”了一声,如实回答:“来的路上碰见他了。”
刘氏轻叹一声:“他也不容易,沙场凶险,差点丢掉性命。还好被人救了,才活下来。伤刚好,他就回京了。他这一回回来,不会在咱们家待太久,他方才跟我说,要接他母亲出去……”
周月明垂眸听着,心里乱糟糟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晚间周月明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仍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去翻了鲁班锁出来反复拆解,直到很晚才去睡了。
当然,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实。她竟梦到了还在西山时的场景,她一脚踩空,险些坠崖,身子被人稳稳托住。她在梦里隐隐约约知道是一身白衣的纪云开,然而转头去看时,他一身玄色衣衫,眉目清冷,隐隐还有点不耐。
她心中诧异,他却忽的将手一松,任由她坠了下去。
身体向下猛坠,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啊——”
周月明睁开了眼睛,光线暗淡,她长舒一口气,摸出帕子轻轻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心脏犹在怦怦直跳。
按了按眉心,借着夜色,周月明看一看沙漏,勉强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大约是五更前后。现在时间还早,但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纪云开甫一回京,就向皇帝递了折子表明情况。
他死而复生,皇帝自然要见一见他。
纪云开并非第一次面圣,也不是第一次见今上——去年三月,大军还朝,先帝在耀武楼论功行赏时,今上当时作为太子也在。
但这却是第一次在今上登基后见皇帝。
皇帝单独召见了他,端详他半晌后,笑道:“你长的还真像你父亲。”
纪云开心头一跳:“皇上见过家父?”
“当然。”年届不惑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朕认识他时,他比你还要小一两岁。”
纪云开没有说话,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他听母亲说,父亲过世时只有十八岁,皇帝如果真见过父亲,那肯定比他现在小些。
皇帝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如同闲话家常一般说道:“给朕讲讲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其实这些沈大将军在奏折里已然讲过,但皇帝既然问起,纪云开少不得要一五一十再讲一遍。
皇帝饶有兴致地听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多亏了你的救命恩人了。”
“是。”
皇帝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朕听闻,你带着你的救命恩人回京了?怎么?莫不是想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用不用朕顺道下个赐婚的旨意?”
纪云开一怔,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连忙道:“谢皇上隆恩,只是那位姑娘虽对臣有恩,却无意。臣护送她回京,是受人之托,助她与家人团聚,并无结亲之意。”
皇帝“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也不再深问。
纪云开悄然松一口气,心底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若是皇帝给他和卿卿赐婚,那她……
然而这念头刚一生出,就被他压了下去。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感到惭愧不安。明知她讨厌极了他,还曾为了退掉和他的亲事而上吊自杀,他怎么还能这么想?
皇帝略一沉吟,又道:“朕先前误以为你牺牲在疆场,追封你为……”他思忖了一下:“定远将军。虽说是误传,可是君无戏言,也不好再收回来。但是,你一个活人,顶着追封的名头也不好听,就加授广威将军吧。”
纪云开匆忙谢恩,却听皇帝又道:“京卫指挥所缺个同知,你先去担任一段时间。有合适的缺,朕再给你。”
皇帝态度亲切和蔼,听他话里的意思,似是要将他留在京城。
纪云开不敢揣测圣意,只能再次谢恩。
皇帝挥了挥手,令他退下。
见过了家人,也见过了皇帝,纪云开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兑现对吴正业的承诺,将桑桑送到其父李清丰跟前。
想到这个小丫头,他不免有些头疼。
端午节时,安远侯的人在郊外迎接他们,将他们一行都接进了侯府。桑桑是个闲不住的,才几个时辰就和府里不少下人打成一片,有的没的,都同他们讲。
看来,他须得早些将她送到李府了。
—— ——
“你信物带了么?”纪云开再一次问桑桑。
桑桑扫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子么?再说,就算我没带信物,有我这张脸也就够了。”她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我跟我娘长的特别像,他要认不出来,也没必要当我爹了。”
纪云开没再说话,只是向北乡伯府的门房递了名帖,提出要求见李三爷。
北乡伯府的门房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如今见纪云开仪表堂堂,衣饰不俗,匆忙扫了一眼名帖后就去回禀。
不多时,他们就被迎了进去。
纪云开死而复生,刚从边关回来,京中知晓此事的人也不少。
李清丰虽然认得纪云开,但与他交集不深,如今听闻纪云开求见,李清丰微觉诧异,略一诧异,吩咐小厮:“推我去见他。”
他在沙场上失去了一条腿,这些年一直靠轮椅代步。
桑桑正在厅堂喝茶,她心里并不像表面一样淡然,从没见过父亲的她,虽然对其有怨恨,但此时此刻仍不免感到紧张。
直到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过来。
对方还未开口,她脑海里就有一个声音:哦,这就是我爹啊。
而李清丰则在刚看见她时,就瞪大了眼睛:“蓉蓉……”
桑桑放下了茶杯,挑一挑眉:“我娘已经死了,我叫桑桑,李桑桑。”她低头从颈中取下一根红绳,红绳上吊着一个玉戒:“我娘让我来找你,这个东西,还给你。”
娘还在世的时候,曾给她讲过父亲。娘口中的爹,是个顶天立地武功高强的大英雄,而眼前这个男人,皮肤苍白,腿有残疾,还对着她叫娘的名字……
“你说,什么?”李清丰耳畔嗡的一声,“孩子,你再说一遍!”他稳了稳心神:“你是谁?你娘是谁?她是怎么死的?你今年多大?你是谁的孩子?”
他心中疑虑极多,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才好,干脆一股脑全问了出来,眼圈儿也红了。
桑桑不说话,只拿眼睛瞅着纪云开,示意他开口。
纪云开轻声道:“这位李姑娘,从雁鸣山来,她母亲的生前好友于我有救命之恩,知道我要回京城,就托我带她回京,把她送到她父亲身旁。”
李清丰怔了片刻,眼泪便掉了下来:“蓉蓉,是怎么没的?”
“病死的。”桑桑神情安静,“医者难自医。她身体一直不大好,等我爹来接她,可直到她死,我爹都没来。不对,是尸骨都烂了,我爹都没来。”
她对素未谋面的父亲,心里是有恨的,就算是自己断了腿,动不了,还有家大业大的北乡伯府,命人去接她们母女过来,又有多难?肯定是没把她们放在心上呗。这会儿还哭得厉害,哭什么呢?要不是她找上门来,他还想不起她们吧?
“我,我就是你爹,我对不起你们……”李清丰艰涩开口,“我不知道你们,我以为她等不来我,就会……我成了废人,没脸见她……”
他年少参军,志向远大,一次外出送信受伤,被一个温柔的医女所照顾,朝夕相处,肌肤相亲。他想着他是家中庶子,功名利禄自己挣,可以决定自己的婚事。可是他重回军营后,在那场战争中,他除了失去一条腿,还伤了根本,心灰意冷,无颜再见她。
他没想到蓉蓉在等他,更没想到她还有了他的骨肉。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
“桑桑,你叫桑桑是不是?”李清丰对她的身份无一丝怀疑,“你到爹身边来,爹好好对你,爹好好补偿你……”
桑桑撇了撇嘴,心说,她才不要相信他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然酸涩得难受。在他又哭又笑说了很久后,她才决定认下他。
她对自己说,如果他有一丝怀疑娘对他不忠,怀疑她的身份,她就不要他了,她立马回去找吴正业。
现在,就姑且信他一次吧。
他们父女团聚,纪云开并未多留,告辞离去。
—— ——
周月明也知道这位叫桑桑的姑娘的存在。
“听说她就是纪公子的救命恩人啊,悉心照顾了大半年呢,要不怎么会带回京里来……”
周月明从春晖堂回来,刚进院子,就听到了海棠的说话声。
海棠正弯着腰依着周月明的吩咐在院子的空地上晒书。她一边将书认真摆放,一边同杏儿说话。
两人都没留意到周月明的到来,正说的起劲儿。
杏儿掩唇一笑,颇有些兴奋:“是吧?我听说的也是这样。”
周月明咳嗽一声,引得两人齐齐抬头,俱都缩了缩脖子。
做下人的,背后说闲话已经不该,居然还被主子听见,那就更是大忌了。更何况姑娘和纪公子还不大和睦。
然而周月明只说了一句:“小心些,别把书弄坏。”就向房间而去。
时值五月,院子里的槐树已经开花了,一串串洁白的花蕾挂在叶子中间。周月明停下脚步,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然而槐树上、槐树下,都没有她熟悉的白色身影。
见小姐望着槐花出神,青竹有些奇怪,想了想,小声道:“姑娘,我听说槐花可以蒸着吃,挺新鲜的,要不要让厨房做些给姑娘尝尝?”
“啊 ?”周月明回过神,并未听清青竹说什么,随口答道,“好啊。”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半年真是她的癔症?她不相信。可是,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回想了一下昨日看见纪云开时他的神情,自己给了一个答案:没区别。
虽然能想明白,可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周月明小声道:“青竹,帮我把鲁班锁找出来。”
青竹应下,心说,姑娘是不是有心事了?
第37章 卿卿
周月明纵然心里有事,也不会对青竹细说,只一遍又一遍拆解着鲁班锁。
兄长周绍元来看她时,她正坐在窗下全神贯注解锁。听到声响,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哥?”
周绍元打量着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妹妹好像长大了许多,人也比先时更加沉静。他欣慰之余,又难免有丝丝心疼。他自行坐了,接过茶水,笑问:“怎么又在玩儿这个?”
“闲着没事呗。”周月明随口答道,“这还是你给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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