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明瞳孔骤缩,惊惶无措到了极点。她思绪急转,将手中攥着的符纸贴向纪云开的胸膛,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退散退散!”
赶快让他消失!
然而,令她惊异的画面出现了。
她的手穿过了纪云开的“身体”,黄色的符纸缓缓飘落在地上。
纪云开已经到了一尺开外的地方,他偏着头看她,神情疑惑而无辜:“为什么要丢掉?你不要它了吗?”
他这副模样,跟活着时候大不相同。活着的他,整个人像是出鞘的利剑,冒着森冷的寒气。现在的他,或许是白衣柔和了他的面容,使他看起来更像个气质出尘的少年,清冽而干净。
但是周月明心中的恐惧慌乱并未因此而减轻,反而愈发浓烈。
纪云开弯腰欲捡起来,手却一次又一次穿过了符纸。
周月明身体发颤,才八月,她却觉得寒意阵阵,难以承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纪云开,你别跟着我了好不好?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我会逢年过节给你上柱香,给你烧好多好多钱。给你念经,请四十九个和尚给你做水陆道场。你要是怕孤单寂寞,我就让我爹给你埋个热闹的地方……”
她这会儿真的怕极了,一时间不管不顾想到什么就都说了出来。
纪云开从与符纸的“斗争”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脸上,眸中闪过不解:“你很害怕我?”
周月明双目圆睁,眼中满是恐惧。怎么可能不怕?你是鬼啊!谁又能不怕鬼?
她看见白衣纪云开伸手摸了摸脸颊,听他问:“我很可怕吗?为什么要怕我?我又不会打你。”他似乎也意识到可能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皱了皱眉,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月明身体发颤,咬唇不语。要她的名字做什么?做法杀死她么?
见她始终不答,纪云开换了个问题:“我听你几次说‘纪云开’,那是我的名字吗?”
虽然她否认了他们认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应该是认得他的。
“是不是啊?”纪云开还在追问,像是一个渴求答案的学子。
周月明颤声道:“我,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再跟着我。”
纪云开眸中漾起了笑意:“你先说。”竟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
周月明摸不准他的意图,她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我的确认识你,可那不是你的名字。其实,你叫……你叫阿白。”
“阿白”一听就不像人名。如果纪云开是假装不记事,那么听后应该会露出破绽吧?
“阿白?”纪云开拧眉,并不相信,“这真是我的名字?”
周月明见他并无怒容,心下暗暗纳罕。不知道为什么,恐惧却稍微少了一点。她大着胆子点一点头:“我骗你做什么?咱们说好了,我跟你说了,你不能再跟着我。”
她也不管还在地上的符纸了,反正也没用,捡它作甚?她故作淡然转身,慢悠悠离去。然则刚一转了弯,她就不管不顾狂奔起来。
纪云开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感觉像是一只落荒而逃的兔子。他摇一摇头:“阿白吗?”
周月明跑到春晖堂时,衣衫已经汗湿,她几步到祖母跟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刘氏惊问,她从未见过孙女这般狼狈。她又忙吩咐丫鬟上茶。
周月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嗓子里的那股灼热方减轻了一些。她深呼吸平复情绪,抓着祖母的手:“没用。高人没用,我又见到他了。拿符纸往他身上贴都没用。祖母,有没有更厉害的高人?”
刘氏愕然:“连道长是有名的高人,他的师尊是先帝金口玉言封的活神仙。他可尽得了他师尊的真传。他的符纸千金难求,若不是刘家与他有旧,他都不会出手。怎么会没用呢?”
“可是,就是没用啊。”周月明有点急了,“我不但看见他了,还跟他说话了。”
刘氏抽了一口冷气,她用手背挨了挨孙女的额头。可能是方才出了汗的缘故,凉凉的,并不烫。可她却更加惊慌。
其实今日连道长过府以后,就告诉她,府中清朗,并无鬼魅。卿卿身上也没有遇鬼之人有的鬼气。但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还是施法布阵,让任何鬼怪都进不了安远侯府的门。除此之外,连道长还特意画了符纸,让卿卿护身,驱邪除鬼,护她平安。
比起见鬼,刘氏觉得,更有可能是卿卿魔怔了。
额头上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周月明瞬间明白祖母的心思,她哭笑不得:“祖母,我没病,我是真看见他了。”
她还撒谎糊弄了他。
刘氏点一点头:“好好好,祖母知道你没病。那这样,你还是先待在祖母这儿,祖母让人打听打听,看活神仙什么时候出关,他肯定有办法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或许该请大夫给卿卿看看,是不是生了癔症。她听说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会以为自己见鬼,其实不然。
道士也没用,那就请大夫。
周月明不知道祖母的这些心理,她内心被恐惧和无力感所笼罩,点一点头:“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她便一直待在春晖堂,连房间也不回了,夜里就宿在暖阁中,倒也没再见到纪云开。
八月十五将近中午时候,周月明正同祖母用膳,忽听有人来报,说世子回来了。
周月明大喜,当即放下筷子,起身到外面去迎接,刚一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便红了眼眶,向他奔去:“哥!”
她的兄长周绍元一身青衫,站在台阶下。他身形清瘦,长相斯文白净,眉眼秀气。他笑了笑,目光清朗:“倒是长高了一些。”
“嗯。”周月明与兄长自幼亲厚,见他归来,喜不自胜,这几日的烦恼愁绪也暂时抛到了脑后。她拉了兄长的胳膊,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啊?今儿都十五了。”
“本来以为昨天就能到的,路上有事,耽搁了一天。”周绍元笑笑,“这不正好赶上中秋吗?不算迟。还能给你过个生辰。”
他低头在袖子里摸索一会儿,取出一个小匣子:“我偶然得到的,拿去玩儿吧。”他停顿了一下:“不算贺礼。”
周月明“哦”了一声,也不客气,接在手里:“我也有好东西要给你,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不知道,你不在家这些天,家里出了好多的事。纪……”
她那句“纪云开死了,你知不知道?”还未说出口,就被咽了下去。她嘴唇开开合合,盯着兄长身后的白色身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妹妹神情变化就在一瞬间,她那副活见鬼的表情让他惊诧莫名,忙问:“怎么了?”
周月明捉着兄长的手臂:“你,你身后有鬼。”
第8章 兄妹
她看见一身白衣的纪云开就飘在兄长身后不远处,旁若无人打量着院子里的桂花。
八月十五中秋,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满院馨香。
“有鬼?”周绍元一怔,继而轻笑起来,他与妹妹亲厚,只当她和自己玩笑,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哪里有鬼?我怎么看不到?”
周月明声音压得很低:“就是纪云开啊,在桂树旁边飘着,穿一身白衣裳……”
她描述得细致,周绍元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不见了。卿卿并不是在同他说笑!他已经知道纪云开战死一事,但是没想到妹妹会“见鬼”。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臂,温声道:“不要害怕,有哥在呢。我不会让人伤你,鬼也不行。”
周月明听得眼窝一热,重重点了点头。
母亲去世后,也是兄长站在她旁边,对她说:“不要害怕,有哥在呢。”那时他也才八岁,又体弱,却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护着她。
周月明以前讨厌纪云开,未尝不是为兄长抱不平。她哥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了,在父亲心里却都比不过纪云开。
不过现在,纪云开已经不在人世了,想那些旧事也没什么意义了。
“先陪我去见见祖母。”周绍元沉吟,“等会儿我就去请连道长过来看看。”
周月明随着兄长一起去见祖母,口中将连道长曾经来过一事说了。
周绍元脚步微顿,神情逐渐凝重,轻声道:“我知道了。”
刘氏看见孙子,自是喜不自胜,周绍元也有些哽咽,祖孙细说别来之情。
周月明命人端了水让兄长洗手净面,又吩咐下人添菜加碗筷。她招呼兄长:“你也坐下吃嘛。”
周绍元笑笑坐下,问起家中情况。
很简单的一顿饭,他们三人竟吃了许久。
饭后,周月明兴致不减,仍同兄长说话。
周绍元只笑了笑:“你这几日都没睡好,先去歇着吧。反正我已经回来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不急在这一日。”他看一眼祖母,低声道:“我还有些事想问祖母呢。”
“哦。”周月明点头,“那我去歇着。”
她也不回房间,直接宿在春晖堂的暖阁里。
而周绍元则直接询问祖母,关于卿卿“见鬼”一事。
刘氏轻叹一声:“前天早上说是见鬼了,我下帖子请了连道长过来。连道长说咱们家没鬼,说卿卿身上也没有见鬼之人必有的鬼气……”
“嗯?”周绍元皱眉。
“我央着连道长做法,说是在咱们家布了阵,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道长还给卿卿了一张符纸,卿卿说没用,说她又见着了……”刘氏犹豫了一瞬,又道,“我琢磨着,是不是她发了癔症……”
周绍元神情微变:“这话怎么说?”
刘氏略一迟疑,将先前纪云开求亲,卿卿不许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昨儿你爹还在慨叹,说卿卿若是没拒绝这婚事,云开不去战场,就留在府里筹备婚礼,或许也不会……如果卿卿也这样想,难免会自责……”
周绍元哂笑:“生死有命,这也能怪到卿卿头上?”他缓缓站起身:“祖母,我先去拜访连道长,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好。”刘氏点一点头,继而又问,“你不先见见你爹?”
“回来再说吧。”周绍元含糊答道。
比起父亲,现在的他更担心妹妹。
他的妹妹周月明正在暖阁小憩。她这些天睡不好,特意点了凝神香,睡得还算踏实。醒来后,她梳洗好,去见祖母。
见祖母正在佛龛前祈祷,她不由放轻了脚步,缓步过去,听祖母声音极低,模模糊糊,听不甚清楚,只听得“卿卿”、“见鬼”、“安康”、“茹素”等语。不过稍一思索,不难猜出祖母的意思。
她不由地动容,自己见鬼惊恐不安,也没少给祖母添麻烦。
“祖母。”
刘氏听到她的声音,回头看她,笑道:“醒了?”
周月明点一点头:“嗯。”她到祖母跟前,也在蒲团前跪了,问道:“我哥呢?”
“你哥去找连道长了。”刘氏也不瞒她。
周月明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兄长一路奔波到家,也不休息,匆匆忙忙就又出了门。她心里微微有些发疼,又觉得阵阵暖意。她轻轻“嗯”了一声。
周绍元再次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分了,他面色沉沉,回想着连道长的话。连道长很自信,坚称安远侯府没鬼,还建议他请个太医给妹妹看看。
他也想过再找术士来看,但本朝能强过连道长的,恐怕只有其师尊了。不过连道长的师尊正在闭关,一时也不出门。周绍元无法,只得回府,递帖子请太医。
卿卿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被鬼缠上”这件事传出去,只怕名声也就没了。是以只说是妹妹近来失眠多梦。
周月明见兄长陪同着一个太医过来,心中称奇,但还是很听话任太医诊脉。
太医认真看诊后,只道:“小姐是心事郁结,所以才会少觉多梦,不妨事的,吃两剂药就行了。”
周绍元道了谢,收下药方后,送太医出去,问道:“失眠多梦,会不会看错东西?”
“看花眼吗?”太医略一思忖,“一直睡不好的话,倒也有可能。精神不济,看花眼,很正常的事情。”
周绍元点一点头,心说,或许真是这样的缘故?
今日是中秋佳节,不过因着府里纪云开一事,也不大过,就一家人简单在春晖堂的院子里拜月吃饭。
周月明再次见到了父亲安远侯。他容颜憔悴,见到儿子归来也不见多欢喜,只简单说道:“这次回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一天大过一天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周绍元垂头,做认真聆听状。
周月明心里却很不服气,哥什么时候胡闹过?他刚回来,爹爹就又这样说话!
安远侯心情不佳,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
他一走,周月明就松了一口气,她担心兄长心里难受,有意讲起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周绍元含笑听着,不过他为了在中秋之前赶回来,接连数日都不曾好好休息。一回到府中,又为了妹妹的事东奔西走。这会儿实在是困得厉害,眼皮也越来越重。
周月明说着说着,留意到兄长脑袋一点一点,似小鸡啄米一般。她止住了话头。
虽然眼前的画面引人发笑,而她却笑不出来,感动之余,又有些许歉疚。她轻轻推了推他:“哥,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嗯?”周绍元睁开眼,面上犹带一些茫然,“睡着了,你说到哪里了?”
周月明轻笑:“还说到哪里?我说你困了就回去歇着啊。我之前让人把你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被褥也是新换的,还熏了香,你回去歇着吧。”她打了个哈欠:“我也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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