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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很美——陈衣归

时间:2018-11-13 11:58:29  作者:陈衣归
  他轻轻地推开窗户,推至三指宽的缝隙便卡住了。
  十九楼的风灌进来。
  叶卿捏着那根蜡烛。
  蜡烛上的名字是他爷爷刻的,可是他从记事起就没有用过。
  按照家谱,他是排到这个辈分了。
  所以他还没有出生,就注定成为这个人。
  从前在家里吃饭,因为哥哥姐姐多,不论多少人上桌,叶卿一定是最后一个动筷子的。
  辈分最小,年纪最小。他必须这样做。
  于是他渐渐明白,人自打生来就是身不由己。
  转身离开之际,叶卿看到身侧的楼道里露出来一双腿。
  蜷缩在地上的小男孩睡得很沉。
  叶卿把窗户阖上,口中呼出一片暖暖气流,他俯身说话,“睡着了?”
  没有回音。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叶卿把他抱起来。
  小孩比他想象中轻好多。
  尽管身体很虚弱,但是抱着一个孩子走到病房的力气还是有的。
  小月牙被塞进暖烘烘的被窝。
  叶卿帮他脱鞋。
  虽然也只有十岁大小,但这蛤.蟆骨朵儿似的一双小脚,实在长得不像男人。
  小孩很瘦小,躺在床上也不占地方,不会被护士发现。
  叶卿静静地看着旁边的男孩——睡得很熟。
  好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似的,他裹着被子,十分贪图这一刻的暖意。
  呼吸声清清浅浅地浮在耳畔,叶卿把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
  小月牙做了个悠长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间小屋,白花花的四面墙上有水波一样的日光晃来晃去。
  戴口罩的叔叔端坐在一盆植物后面,让每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脱了衣服。
  叔叔为她们检查身体,植物漂亮的绿叶挡住了他的动作。
  小月牙躲在门后面,看到最后一个小伙伴提着裤子出来了。
  可是他们脸上挂着泪珠的样子告诉小月牙,她们并不高兴。
  叔叔伸了个懒腰,问带她们过来的阿花姐姐:“你们院就这些女孩吗?”
  阿花姐姐清点了一下人头,疑惑地摸摸下巴,“不对啊,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
  还差一个。
  小月牙捂着耳朵,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很慌,没有勇气回头看有没有人在追她。
  她不想脱衣服,不想脱裤子,不想给奇怪的叔叔检查身体。
  她再也不要当女孩了。
  她再也不要当女孩了。
  跑出了白花花的四面墙,跑进了蓝蓝的天空底下,跑出了福利院的大门。
  ……
  她在被子里瑟缩一下,惊醒了。
  天刚破晓,朝霞投进病房。
  小月牙讶异地看着在她脸旁边呼吸的叶卿。
  他连睡姿都这么好看。
  尤其是沉浸在微弱的霞光里面,就像画里的人儿。
  她悄悄地起来,穿好鞋子,下了床。
  早起来查房的护士看到小月牙愣了一下。
  而后轻笑一下:“哪里来的小乞丐呀,长得真可爱。”
  小月牙摸索到床头柜的八角帽,端正地戴上。
  护士看了看叶卿,又冲她“嘘”了一声:“这个小哥哥的骨头是脆的,不要乱碰,会碰碎的。”
  虽然夸她可爱她很开心,但是,“你让我离哥哥远一点就直说,但是你不要骗我,人的骨头是硬的,我知道。”
  小月牙走出病房,偷偷地伸出一对眼睛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叶卿。
  哪怕她最终的确会变成乞丐,也不会忘记曾经有个人借她一张床,给过她一整夜的温暖。
  他穿的是病号服,瘦得骨骼明朗,呼吸的动作微弱到就像是没有了呼吸。
  ——
  叶卿这一病,病到初四才出院。
  他的新年草草地在医院里过完了。
  过了年关,元宵这一天,也是宁城人的小年。
  按照惯例,院里的孩子们都要去看文工团的演出。
  叶卿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静心修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身体有所恢复,可是那些药,还是要皱着眉喝下去。
  大夫这次配的药极其难入口,每次到时间点,叶卿苦着脸站在水池边喝药。
  有几次喝完就吐,吐完了还得继续喝,然后刷牙。
  良药苦口,并且腐蚀人的牙床,两排牙齿涩得无法阖上。
  好不容易睡过去一夜,第二天胃里沉甸甸的像装了一袋沙。
  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雪。
  一大清早,窗户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像是在爬树。
  叶卿推开窗户,看到白花花的一棵树上,挂着三伯的儿子叶闻祺,他的第五个哥哥。
  “幺儿!”叶闻祺喊了他一声,“这上头有个大柿子,我够不着,你来爬行不?”
  叶卿没有爬过树。
  他抬头望着叶闻祺指着的那颗柿子,眯眼说:“你先下来。”
  傻乎乎的叶闻祺料定叶卿心里有了什么主意,乐呵地下了树。
  叶卿从书柜里拿出小时候玩的弹弓,叶闻祺惊慌地拦他,“别把我柿子打烂了。”
  “不会。”
  一颗石子被射向最高处的枝干,稳稳地撞上一片叶子。叶子上的雪块四散摊开,柿子在枝头晃荡了两下——
  落到院墙之外。
  “嘿呀!”叶闻祺猛拍大腿,“我去拿我去拿!你等着!我拿回来分你一半!”
  叶卿站在雪地里,看着叶闻祺跑远。
  几个文艺班的兵哥哥提着手风琴之类的乐器路过,跟他笑嘻嘻地打招呼。
  “今天部队文艺晚会你来看吗?”
  叶卿说:“我要去看我姐姐。”
  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年们推出一个队里男孩子,起哄说,“他也要去看你姐!”
  “喂!干嘛你们!”男生局促地往回跑,脸上红彤彤的。
  叶卿的笑容除了礼貌多不出别的意味。
  叶闻祺捏着柿子回来,他也不嫌脏,剥了皮就吃。
  还认真要给叶卿分一半,说:“淬了雪的柿子甜。”
  叶卿说:“甜你就吃多吃点。”
  叶闻祺乐呵地把手里的柿子吃完了。
  望见从那头走过来的大男孩,闻祺挥了挥手,“访先!”
  叶卿抬头,看着那边人昂着硬铮的胸膛走路。
  周访先是家属院里最英俊的男孩,五官模样标致得无可挑剔。
  一张秀气的小脸却镶上一对顽劣的眉目。
  身边人嘴碎,总是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用在周访先身上。
  他爷爷也四处夸耀自己孙子有出息。
  一夸,这些年过来了,果然长得阳刚又精神。
  周访先过来,平淡之中渗透出微弱的笑意。
  他双手插羽绒服兜里,问叶卿:“晚上去看灯会?”
  “我要看我姐姐。”
  “我那天在医院看见你姐了,叫什么来着?姓严?严什么?”
  “严禾,禾苗的禾。”
  “哦——”周访先轻轻眯眼,“看完去灯会呗,叫上你姐一块儿。”
  叶卿没接话。
  叶闻祺高兴地揽着周访先的肩膀,“成!”
  那天晚上天气挺好。
  最后,叶卿没去文工团。
  他不想看无聊的舞蹈,也不想看灯会。但想来想去,不可能两个同时推掉。
  河岸离得远,周访先骑车。
  叶卿在后座坐下。
  周访先挺腰,让叶卿好牵,“腿别乱蹬啊,给你硌瘸了。”
  “嗯。”
  热闹的长街,街边人海汹涌,火树银花。河里有画船漂流,撞开层层涟漪,送远河灯。
  其实来看一眼就发现,灯会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猜灯谜,放孔明灯,放烟花。
  叶卿伏在大理石栏杆上,看河面闪烁的灯光。
  前边是一个码头,有一群孩子在嬉闹。
  着眼之处,几个小孩闹成一团,往岸上涌,手里传递着一只还没有展开的孔明灯。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往河边奔跑,即便撞到人了也只是无所谓地吐舌头做鬼脸。
  疏于管教的孩子在和平的小年夜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对象。
  周访先站在叶卿身边,看着三岔路口挂着的高高灯笼。
  生意兴隆的地方小吃飘出浓浓的米饭香,带着些江南特有的甜。
  “哎,”他支在栏杆的手肘撞了下叶卿,手腕轻抬,指了个方向,“那小孩儿谁啊?”
  叶卿望了一眼。
  跟在队伍后面的小孩仍然带着那个脏兮兮的八角帽,飞速地移动着双腿追逐那群孩子。
  叶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步子,往小男孩那边走。
  周访先跟上:“你认识啊?”
  叶卿摇头。
  他不认识,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文工团,一次是在家里。
  那天夜里,送他离开的路上,叶卿病发到住院。
  一觉醒来,被窝里已经空了。
  叶卿走得越发急促,在小男孩飞奔起来之际,他迅速地赶过去将他拦腰托起。
  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
  千钧一发。
  叶卿重重地呼吸,把怀中人放下:“看路。”
 
 
第六章 
  “哥哥……”小月牙抬起头,诧异地看他。
  叶卿白皙的脖颈裸露在冷风中,微微喘息时,他的嘴巴里冒出暖暖的热气。
  这个哥哥干净得纤尘不染,跟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俊美清秀的五官每一部分都长得很细腻,出落而标致的骨相,让她想起人们总说的相由心生。
  叶卿就是那种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长相。
  但是还没亲近上的时候,你又会觉得自己高攀不起。
  温柔儒雅,谦谦公子。
  小月牙比不上的,不止是他的干净,还有出身世家,修养高贵的气质。
  他的出身,让他们之间隔了人山人海。
  举着孔明灯的小孩叫嚣着跑远了。
  小月牙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跟叶卿打招呼,又迈开腿跟上那群孩子。
  “你不要再追啦!臭要饭的!略略略!”
  小月牙焦急地说,“你把那个还给我我就不追了。”
  “在我们手上就是我们的,你有本事花钱买啊!”
  带头的小男孩举起手里的孔明灯,趾高气扬地冲着小月牙吼。
  得意忘形的男孩没有注意到早就站在身后的人,手里的灯一下子被扯走。
  队伍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男孩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向周访先嚷嚷。
  周访先孔明灯举高:“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你有本事花钱买啊。”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在一群小鬼头歇斯底里地挣扎时,周访先已经一步一步走到小月牙身边。
  他一手抄进裤兜里,把孔明灯往她面前一送,“你的?”
  “嗯嗯。”她伸出手去接。
  他收回去,“哪儿来的?”
  “我猜灯谜猜对了,那个叔叔给我的。”
  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小手悬在半空有些局促。
  周访先把孔明灯遮在她头上。
  小月牙闷闷地“嗷”了声。
  凶凶的哥哥和好看的哥哥应该是朋友,小月牙怯怯地看一眼叶卿。
  叶卿问她:“你家人呢?”
  小月牙抠抠自己低挂的眼角,小声解释,“我是自己出来玩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月牙。”
  “大名呢?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我没有姓。”
  她抿着嘴巴,降低了声线,“但是我不是臭要饭的,我以前跟阿花姐姐住在福利院,后来在吴太太那里住过,我只是暂时没有地方去了。”
  只是暂时没有地方去,所以睡在外面几天。
  会有好心的阿姨给她送吃的,所以饿不死。
  不知道今天过什么节日,大街上一直很热闹的样子。
  她误打误撞猜对了一个灯谜,拿到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玩。
  而现在站在叶卿面前,小月牙也不知道这样的场面要如何收尾。
  “幺儿!访先!”
  慢慢悠悠骑车过来的叶闻祺看起来十分高兴。
  他停稳了,恰好旁边停下来一辆车。
  吴岩笑眯眯地坐在车里。
  副驾上下来一个女生,穿着粉色棉袄与淡色长裙。
  严禾脸上还带着淡妆,编发没有拆掉。
  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追在胸前,她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叶卿与周访先。
  最终视线停在小月牙身上。
  小月牙与严禾对视的一瞬间,愣住了。
  盯着高高瘦瘦的姐姐看了很久,小月牙眼睛都发直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像仙女下凡。脸特别小,身材特别好,眼睛特别漂亮。皮肤白得发光。
  只要往人群中一站,所有平凡的女孩都变成了衬托天鹅的丑小鸭。
  总之,如果能长成这样,那小月牙一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而严禾眼中一抹清冷之色,更是疏离了这喜乐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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