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叶卿心里清楚,吴岩一直到死都没有把“他”放下。他从来没有怪过她。
人与人一旦产生了牵绊,就很难再将其扯断。
他轻轻吻着程晚的眉心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可是我也无法不怪我自己。”
他说,“程晚,世人皆苦。坏人苦,好人更苦,这不是你的错。”
叶卿温吞地替她擦眼泪,他居然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也特别好看。
在程晚哭的这段时间里,叶卿想,如果她的亲生父母知道她长得这么漂亮,还会舍得把她丢下吗?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明天一起去吧,顺便带你见见我爸妈。”
第五十二章
叶卿跟程晚单独开车去的殡仪馆。
一路上他都努力地在讲笑话, 程晚小哭包最终在他的抚慰下收了声。
到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在了, 叶卿远远地见着昨天那位老太太。她被叶家几个孩子搀着上了山, 问闻祺,今儿要葬的是谁。
闻祺答,“是我爷爷带过的兵。”
叶卿找到母亲,把程晚牵过去。
“妈, 还有黑纱吗?”
石清悬瞅瞅叶卿,又瞅瞅他身边的小姑娘, “这是……”
“我女朋友。”
妈妈眼睛骤然一亮, 像个小朋友似的“哇”了一声, 脸上笑意藏不住。
叶卿也跟她笑了,然后跟程晚解释:“她总担心我喜欢男的。”
石清悬啧了一声, 拍他, “瞎说什么呢,妈这是为你高兴。”
“行行行,你好好高兴高兴。”叶卿答。
程晚也破涕为笑, 乖乖地喊了一声阿姨。
叶卿帮她戴了孝。
吊唁时,有一行人是不能进大厅的,程晚站在门口,被石清悬拉着说话。
程晚对这个女人是有印象的,还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那天晚上叶卿突然生病住院, 他妈妈匆匆忙忙赶到, 把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那时候的石清悬对在门缝中偷望的小月牙来说只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她记得不甚清晰。只记得她的凌厉责骂和无奈。
而今这个影子被勾勒出了确确实实的模样,站在眼前的女人,与当年气焰颇高的母亲大相径庭。她柔和温婉了许多。
石清悬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工作,她去北城之前找人算了命,算命先生说她丈夫去北方发展很不错,她年轻的时候会享丈夫的福,老了就会享儿子的福。所以她便潇洒地辞去了工作。
现在看来,算命先生的话一点也没说错。
人被种种压力压到无法喘息的时候,容易把积压的愤懑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回忆起那几年的事,石清悬也很惋惜地告诉程晚,“叶卿小时候我们都没什么时间陪他,其实现在我也挺后悔的,每天忙工作,有什么气都往他身上撒,他小时候生病啊,我还总怪他,不让他跟外面的小孩子玩。”
“其实那时候完全是自己无理取闹了,叶卿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养成这种早熟的性子。”
“但是我还是希望他开朗一点的。”
程晚说:“可是早熟也有早熟的好处吧,我就很喜欢他的性格。”
听见这话,石清悬就笑开了。
她对叶卿的悔过表现得很真挚,程晚相信她是真的爱自己的孩子,哪怕一味地批评他,也是想为了他好,只是用错了方式。
上了年纪之后,人就会有不一样的感悟与追思。
石清悬问程晚是做什么的,她说做翻译,又问她家里,她说父母是退休老师。
两人说话间,在旁边太师椅上坐着的三奶奶一直面带微笑看着她们。
遗体火化完了,一行人去往附近的公墓。
远远的山头威严肃穆,那是一座烈士公墓,公墓后面有一方墓地,岩叔就葬在那里,跟他儿子一起,还有叶卿前几年去世的爷爷。
这里都是宁城的血肉与忠骨。
怕三奶奶年纪大了上山吃力,程晚一直跟在最后面扶着她,三奶奶把手放在程晚手心,艰难地走着每一步台阶。
“奶奶,要不您走不动就别上去了吧,我在这儿陪您。”
老人很坚持,她说一定要去看看这方坟墓。
踩着夕阳的余晖,爬至山头,将岩叔葬了。
在高高的山岗看下面的风光,锦绣山河宛如一幅画。
岩叔的棺盖盖上时,程晚掉了几滴泪。三奶奶握着她的手说:“会过去的。”
“是是非非,都会过去的。”
——
那天办完丧事,携着三奶奶,一家人拍了全家福。
照片里的年轻人都很漂亮,长辈也个个挺直了脊梁。
这一回,该长大的人是真的长大了。
该老去的人也安然地送走了时光。
从殡仪馆回来,借着这次机会机会,兄弟几个单独找地方聚了聚。
叶闻言找了个什么鸟不拉屎的破KTV,叶卿跟程晚从街区过来都走了快二十分钟了才到。
两人上了楼,被在楼梯间奔跑的小兔崽子撞到,程晚接了一下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的爸爸过来,训斥了一下他。
程晚看到周访先的第一反应还是躲起来。
可是周访先只是跟叶卿打了个招呼,笑笑说,“女朋友挺漂亮的。”
他已经忘记她了。
这么多年了,程晚还是觉得周访先是她见过最帅最帅的男人,年少时狷狂,而今沉稳,不论哪一种姿态都是吸引人的。
每次看到他,她都会这么想一下。嗯,她只是这么想一下,因为她是不能觉得叶卿以外的男人帅的。
反观他的妻子,虽然程晚从不会说女孩子相貌的坏话,可是这个叫许棠的女人实在是不太美,让人夸不出口,程晚摇摇头,觉得惋惜,转念又想,爱在灵魂,不在皮相。
周访先儿子长得像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就是比他腼腆些,比他爱笑。
周访先是去年才退伍的,跟许棠在乾州结的婚,办了个简单的婚礼,生了宝宝之后,才回宁城又补办了一次。
叶卿没想到他也会来,更没想到是叶闻言请他来的。
叶闻言不是小心眼的男人,偏偏对周访先看不顺眼,他只是为严禾不服气。
可是某一天,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严禾的心胸,叶闻言那团堵在胸口的怒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那天请他去聚一聚,也是源于心底的愧疚。男人的歉意很多时候不轻易放在嘴边。
进了包间,大哥一家,二哥一家,三哥不在,叶闻言和楚慎杨在唱情歌。
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来,叶卿发现旁边是严禾,她穿了件男生的黑色夹克,衣服在她身上有点大了,被刚刚坐下的叶卿压住一角。她粗暴地把衣服拉出来,瞪着叶卿。
另一边还有一个在嬉闹的男孩,严禾没注意旁边的小孩是谁。
直到那边一个男人把调皮的小男孩拉走,命令他:“坐好了不许动。”
这声音有些熟悉。
严禾看了眼正在批评孩子的周访先,她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不巧,跟他旁边的女人对视上了,严禾才温吞地一笑,喊了一声“嫂子”。
许棠对她笑,笑容傲然而干脆。就像她这人,向来敢爱敢恨的,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陪在身边的人,让周访先对家庭产生了憧憬和渴望,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一段恋爱里的风花雪月。
她会在他站岗的夜里,给他一点点体温,那种温暖,是可以记一辈子的。
许棠是个忠贞且有血性的女人,她也是跑在灾难的最前线,在严寒的山脊上战斗过的人,她的职业与军魂支撑着她被鲜血糊了眼也要往前冲的干劲。
这股干劲是非常感染人的。
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名战士。
周访先对她的选择绝不是退而求其次,这样的女人,自有被人深爱的理由。
抛开私情,严禾对军人的敬重要高于一切。
周访先正在折腾他儿子周许扬。小孩太闹腾了,皮完了又犯困,像条活鱼,扑棱棱的。
楚慎杨说你这儿子比我家的还好动。
周访先跟楚慎杨开玩笑说让她抱一下。
“我不抱。”楚慎杨脾气也不小,“我要是生个女儿,给你抱儿子还说得过去。我自己生的儿子,还要跟你家套近乎干什么?”
周访先微愣,片刻说,“我不介意我儿子找男朋友,好吧?”
他说完,众人大笑。
叶闻言那边喝高了,把严禾往怀里拉,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
严禾嫌他臭,把他推开。
叶闻言把她抱得更紧了,真情实感地跟她说心里话,“苗苗,哥真的舍不得你,你答应哥哥,咱不嫁到那么远地方去,行不?”
“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了。”严禾厌弃地推他走。
“那你招个女婿到家里来,我们哥几个感谢他,给他上香,给他供着,你跟他说,不会有人给他难处。要是他真的爱你,肯定不会不答应。”
“我犯的着用这种方式检验感情吗?”
叶闻言有点脑瓜子疼,他拍了下大腿:“那你说到底怎么样吧,怎么样才肯留下来?”
“怎么样都不行。”
他怄气:“那你走吧,你结婚我不会去的。”
严禾道:“你不去自有人去。”
“我草。”叶闻言把酒杯咣一下掷在桌面上,袖子一撸,“那小子给你下蛊了?”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静止一分钟,两人中间插过来一只手臂。
楚慎杨怕叶闻言胡言乱语,把他拖走了。
严禾身上始终充盈着一种小家子气的犀利,但是这股犀利偏偏总能把人锁进道德的审问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叶闻言一直在角落里沉默。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欢笑。他沉默地喝了会儿酒。
话筒传到程晚手里,旁人起哄着让她唱歌,程晚不大会唱歌,她拒绝不过,叶卿接过她手里的麦克风,跟他们说:“她不会,我帮她唱吧。”
叶闻言把他手里的麦克风夺走,塞在程晚手里,凶巴巴地说:“我最受不了你们年轻人搞这些情情爱爱的,让她唱就让她唱,你急什么急,等会儿有你机会表现!”
楚慎杨过来把他一推:“你少喝点儿行不行,家里人都在呢你跟这儿发什么神经,要撒酒疯出去撒。”
叶闻言本来就特别难过,还被她这么批评,他觉得特别没面子,窝在角落里,用靠枕遮住了红红的眼睛。
安静下来的一瞬间,软软糯糯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我唱吧。”
程晚是硬着头皮上的,她点了首自己擅长的歌,唱起来仍是磕磕绊绊的,虽然走音,但柔柔的女声在轻盈的伴奏声中格外悦耳,她的声音是很甜美的。
唱完之后,叶闻言手里的酒也喝完了。
叶卿把程晚抱在怀里,她还是没躲过叶闻言的魔爪。
忘记妹妹要远嫁的烦心事,叶闻言把心思转移到程晚身上,他高兴地看着程晚甜丝丝的笑脸,真好看,以后小妹妹跟她就是一家人了。他打心眼儿里高兴。
叶闻言跟程晚喝了会儿酒,叶卿也没怎么在意。
十几分钟以后,他才发现程晚脸上泛了红晕,嘴里开始说些胡话了。
叶卿赶紧把她拉到身边,揉揉她红彤彤的脸蛋,程晚睁着眼睛,可双目没什么神采,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
“程晚。”叶卿捏着她的脸,把她脑袋揪到眼前,“看着我。”
“唔。”她用力地睁了睁眼,“叶卿。”
程晚鼓着嘴巴,要说什么话,欲言又止,脑袋晃悠了一会儿,就忘了要说啥了。
叶卿把她嘴唇含在口中亲了许久,程晚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迎接亲吻。
吻毕,她咳咳一声,捧着他的脸,“你是谁啊?干嘛亲我?”
叶卿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你老公。”
她又咳咳一声,嗲嗲地喊声:“老公。”
叶卿哭笑不得。
活动以程晚的醉酒收场,出门时天气转凉,叶卿把外套裹在她身上,怕她冻着。
跟在后面的叶闻言擦了一把脸,在暗中,没人知道他是不是掉了眼泪。他轻拍一下严禾的肩膀,说道:“过年过节常回家。”
“知道了。”严禾淡淡地应。
“别知道了知道了,你记着,不许敷衍我。”
“……烦死了。”
叶卿得把程晚拖到他的车前,程晚嘟嘟囔囔了一路不知道说什么。
他起初自责在酒席上没让她沾酒,今天在自家人面前却大意了,转而又觉得小丫头喝醉的样子很可爱,他还是第一次见。
程晚在副驾驶坐不稳,摇头晃脑的,叶卿扶着她,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程晚抓住叶卿的手,深情地抚摸了一会儿:“妹妹,过年过节常回家。”
叶卿被她逗笑了,无奈地点头道:“一定一定。”
她扬起小脑袋,准备跟他亲热一会儿,来电话了。
在包包里手忙脚乱地翻了半天,打开手机视频,对面出现一个女孩的脸。
“林萱——”
程晚激动地喊了她一声。
“欸。”林萱穿着伴娘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梳了一个公主头,发尾落在精致的锁骨上,她看不清程晚的脸,便问:“你那边怎么那么暗?”
程晚跟叶卿说:“开下灯。”
叶卿把灯打开。
她把脑袋靠窗户,额头贴着一片冰凉。
婚礼还没有开始,林萱在现场走了一圈,新娘已经就位了。
简喜乐捧着花站在大门口,她的婚纱拖得很长很长,林萱让她看一下镜头,简喜乐便对着程晚笑了笑,离得有些远,她只做了一个口型——“我结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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