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蠢头蠢脑的,理解不了她的困惑,可他天性纯善,是唯一陪着她难过的人。
他的回答令她印象深刻。
他说,“大概……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吧。”
少女眼含嘲讽的看着令狐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乱世之中,区别男女又有什么用处?我阿爹守城,家中奴婢、姬妾,我们姐妹全都得皮甲上阵,和男人一样杀敌。我还听说有名将守城,粮草不足,便将家中小妾捐出来,杀了让大家吃肉。一将功成,还不知有多少女人成了果腹之物。大叔您莫非觉着,我身上能剐出的肉,比千里投军的用处还大些?”她说,“……我宁肯因做蠢事而死,也不愿什么都不做等死。”
她要拼尽自己的全力,去攥住自己的活路。
只这一面,令狐晋便再忘不了这个眼里透着凶光、口中说着荒谬言论的小姑娘。
“这是只野狸子,”令狐晋笑着告诉赵国公主,“闺房哪里锁得住她。”
赵国公主听得毛骨悚然,但出乎少年的预料,她沉默良久之后,竟说,“……也是个有见识的姑娘。”
少年忽的想起十一年前那场兵变,河朔三镇反了两镇,独赵国公主所在的魏博没反。但也有传言说,当时赵国公主的丈夫已派兵策应另外两镇,似乎还有意舍弃柔弱的亲生儿子、册立侄儿为继承人……但他随即便暴病身亡,赵国公主扶持儿子掌控了魏博的局势,才有十年来魏博的风平浪静。这位公主也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
他正在想,坊间传言赵国公主和魏斯元有私情会不会和当年的事有关,就听赵国公主又说,“我听说韦娘死后,你一直没有续弦。如今不正有个合适的人选吗?”
少年脑中便嗡的一响他立刻便意识到赵国公主说的是谁。
令狐晋显然也听明白了,忙拒绝道,“不成不成,我的年纪都够当她父亲了。”
“你才三十出头,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哪里就委屈了她。你不嫌弃她就够了。”赵国公主笑道,“她家里也保准愿意只怕还求之不得呢。”
令狐晋依旧笑着摇头,“您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她当是……已许配人家。我也……一时无意续弦。”
……少年已不记得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拼命去想,自己身上有什么胜得过令狐晋的地方。
可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年轻、未曾婚娶这两点令狐晋也曾有过所有男人都天生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拥有的优点。
……他没有任何一处能胜过令狐晋。
可是后来他想起了他和韩娘年幼时的事。
那年他们都五岁,街坊里有个女人被杀。
他们牵着手,格格不入的在激愤、狂欢的人群中,为这个有罪的女人的死去感到难过。
韩娘骗了令狐晋,那时他说的并不是“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他说的是,“……他们说因为她从贼,她不应该从贼的。”
“不从贼,贼要杀她。从了贼,官军要杀她。都要杀她,官军和贼有什么两样?”
那时他不知为何就明白了韩娘的悲愤,他猛的抓起韩娘的手,说,“我会保护你的,不管贼来了还是官军来了,我都保护你。”
韩娘说,“呸,你连我都打不过。”
“那我也会保护你!”
只有那颗喜爱着她的、九死而不悔的心,他绝不会输给令狐晋。
处置完魏州的事,令狐晋回朝,随行人等俱都受到天子嘉奖。
令狐晋有意将少年提拔到自己身边任职,但少年拒绝了。
令狐晋同他对视许久,显然看懂了他的决心和理由,没有再多强求。
韩娘得知此事焦急不已,质问少年为何要拒绝令狐晋的任命他们不顾一切忙碌这一场,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少年得到令狐晋的赏识,为少年的前程寻一个贵人相助,也为他们的婚事,寻一个令她父亲无法开口拒绝的冰人?
但少年只是说,就算没有令狐晋的赏识,他也会凭本事谋得前程。
韩娘又失望又恼怒,“这世道若真这么容易谋得前程,我又何必拼死拼活算计这一场?”她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至少找个机会向令狐公坦诚你我之间的事,请他为我们做媒。这次若没有你替他吸引刀兵,刺客没那么容易得手。我也向他提过你我之事。只要你开口,以他的为人,必定不会拒绝。”
少年只是说,“我会请媒人登门提亲。”
韩娘凝视着他的眼睛,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犯傻。普通媒人根本进不了我家的门,我阿爹不会答应的,你别给自己招祸啊!去找他吧,就算你拒绝了他的辟举也没关系,他是君子,不会记恨这种小事……”她越说便越失去冷静,“难道我还比不上你一时自尊?去求人一次又能如何?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他被令狐晋的高洁封缄了口舌,根本无法开口质问韩娘,“难道你不知他对你的居心”。
他只是重复,“我会找到体面的媒人……”
他会拼上性命打动她的父兄,向他们求一个证明他能配得上她的机会。
这少年已成孤家寡人,注定将一切事埋进心里,孤身一人踏上深渊之上那根摇摇欲坠的独木桥,去寻海市蜃楼一般的前途。
而后一去不回。
他去提亲了。
韩娘这次终于猜错了他进了韩家的大门。毕竟是新受嘉表的翊卫,听说他登门求见,韩娘的大哥韩荐之抽空接见了他。
请媒人说明来意后,韩荐之若有所思。他并没有立刻拒绝,甚至面色都没怎么变,只答道,“……我做不了主,得去问问父亲的意思。”
看上去,一切全然不像韩娘所说那般艰难。
韩荐之去向父亲请示。
不多时,少年听到里屋有说话声。
“……外面来了个楞头小子,说想娶你。你去看看,是不是你早先提的那个?”
而韩娘说,“那都是赌气之言,你们也当真?”
正说着,韩娘便从门后走过。透过半卷的珠帘,正和少年四目相对。
短暂的怔愣之后,她眼眶霎时变红,仿若看透了他的结局般,眸子有浓重的悲哀。但她飞快的冷下了面容,傲慢的别过了头。
她身后人问道,“……是不是他?”
少女厌恶的回答,“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让我看。这种人,你们也想让我点头?”
少年没有等韩荐之回来。
……他的人生太单纯了,从来都没意识到,自己会被以这种方式拒绝。
可他依旧想要弄明白,韩娘究竟为何会有这种转变。他颓唐的游荡在韩府周围,只想要趁着韩娘出门时见她一面,问个清楚。
韩娘一次也没有出来过。
她安然在府中读书、念经,偶尔做做女红。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韩娘的姐姐归宁。
少年失魂落魄的蹲在角落里,轿子里的少妇自府中出来,掀了帘角向外看了一眼,便差丫鬟来施了他一串钱。
他竟已形似乞丐了。
少年捧着那吊钱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他状似癫狂的摇摇晃晃的大步疾走,不知何时就到了河边。那系钱的红绡散了,铜板叮叮当当落在乱石上。
他茫然的低头看了一眼,正待将那红绡丢开时,忽见上有字迹。他颤抖着展开,见上写着“三年五载”。
他不知韩娘是不是又在戏耍他,可脑中还是记起韩娘的话“三年五年,我都等得起”。
他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冬日宫中会猎,翊卫府调拨军队护卫,少年名列其中。
他“病”了小半年,早先在魏州立下的功劳早烟消云散了,并没能借机平步青云。所幸赏得的官职还在,比寻常翊卫稍好些。
他巡视过四周,从马上下来,解了酒袋子,喝一口酒暖身。
不远处太子府里两名亲卫走过去,他们的说话声随着风,断断续续的飘过来。
“……他央动三哥说项,韩将军当然愿意……可他家妹妹彪悍得很,直接给三哥没脸……三哥可是郡王,太子的亲儿子啊,都拿她没辙……”
“三哥也给他脸面,二十好几了还是个混人,成天喝花酒……你没见他在酒肆里缠着胡姬亲嘴儿的模样。”
“……邢国公的孙子嘛,人是混了些,可面子在那儿……”
少年喝完酒,重又翻身上马。
亲卫府里不是勋贵就是皇亲,人在宫中待得久了,很容易就会消磨志气。
相州一带又有战事。
韩荐之奉命调动神策军出征,少年所部也在调拨之中。
他虽没经历过大战,但魏州城宴会上那场短兵相接,也并不逊于战场厮杀。
少年适应得很好。
他手中唐刀不停的斩断皮甲和皮肉,飞溅的鲜血和残肢让天地都显得昏暗……但他毕竟在厮杀中活了下来。他拄着长刀坐在染血的黄土地上,稍作喘息。正待起身整顿行伍时,眼前忽然的一黑,鲜血溅到了脸上。
他茫然的抹了一把脸,低下头,看到了从自己左胸前穿出的□□簇那箭簇的形制是神策军内所用不错。
他踉跄了一步,回过头去,看到射箭人的脸。
太子府中亲卫,邢国公的孙子。
少年并没有立刻死去。
他看到那人骑着马到他面前,嘲讽,“我的女人也是你能觊觎的?”但他竟没有太深的感触。
他只是想起自己曾想过,他愿意为韩娘去死。如今他真的要死了,不知道韩娘会不会难过。
他想起他们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送她的那枚银吊坠被她改作领扣,在每一件衣服的领前随她一颦一笑晃动着。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坠子是要送给他媳妇儿的……
一开始全是些很美好的回忆,可是……他苟延残喘得太久了。而他们之间的美好记忆,并没有那么多。
他开始想起那日他登门提亲时,她漠然以对。
明明她说过,只要能平安从魏州回来,就向她父兄坦白一切的。可她食言了。
但后来他又想,她那么说,应该只是为了保护他吧。你看,他这么轻易就被人暗害了。若她哥哥拿定主意不让他活,他又能活几天?
可是,为什么韩娘连试都不肯试一次呢?若她以性命相逼,赌誓非他不嫁,莫非他父兄宁肯她死也不会答应他们的婚事吗?
她都不知道,她那一句话几乎捅穿了他的心。
……然而他很快就想通了韩娘一直都是很惜命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已经知道要为未来谋划了。她一直都想要更安稳的、一切都在掌握中的生活。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为什么事去以命相拼的冲动呢?
……原来韩娘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瑕的人啊。
……原来韩娘并没有那么不顾一切的喜欢他啊。
若他能早些放开她的手,也许韩娘便不必活得那么辛苦了吧。
再后来,他便想,若自己没有遇见韩娘,现在会在做什么。
他想起起家乡的羊群,想起大栎树树梢上吹过的风,想起响水河的一晚上就能钓一箩筐的螃蟹。
……想起家乡年迈的父母。
他恍然意识到,自从来到长安,他竟一次都没想过要回乡看一看他的父母。
他忽然为自己即将死去感到剧烈的痛楚和懊悔。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竟让他的父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他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一下一句话,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念想,就在异乡为一个他永远也配不上的女人死去了。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还是喜欢韩娘。
可他为自己的作为感到了后悔。
韩娘这样的女人,若没有为她拼上性命的觉悟,单凭过去那个无所事事的他,原本一辈子也不配遇见的。于是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拉住了韩娘的手,拼命追上她的脚步。
可在真正即将失去性命的时候,他才发现果然还是活着,更重要一些。
他对韩娘的喜爱,太沉重,太痛苦了。想来韩娘也是同样的感受吧。
若当初没有送她那枚坠子便好了。
若重逢后没有认出她来便好了。
若求亲被拒时能彻底放手便好了。
……若现在能陪在父母身旁,平安活着便好了。
但一切都已经发生,再也无法改变了。
他的意识渐渐被黑暗吞噬。
他嗅到花香,明明已看不见了,却依旧知晓有神明驻足在他身畔。
他听到她问,“你可有什么遗愿未了?”
他说,“……我有很久没回家了,请您帮我回家探望我的父母。”
“可有什么信物吗?”
他想了想,仿佛卸下什么重担一般,说道,“……我有一枚银坠子,送给了不该送的姑娘。请您帮我拿回来,就以此为信物。”
“……你可有话要带给那位姑娘?”
他目光空茫,最后的执念也将消散了。
他摇了摇头,“没有……若她已忘了我,那便再好不过了。”
第39章 青鸟殷勤(一)
在少年的记忆中,那枚银坠子就已经很旧了表面被摩擦得很光滑,纹路间有些发黑的锈迹,看上去朴拙厚重,反倒比刚送出去时显得雅致了不少。不论用来搭配戎装、还是风尘仆仆的行装,都不会很显眼和张扬。
少年大概也只见过她穿戎装和行装的模样,就算偶尔见她做女装打扮,也大都因是出门在外或乔装打扮而刻意穿戴得朴实无华,所以才会有她很爱带那枚坠子的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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