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砺看着搭在她肩膀一角的纱丽,微微一笑:“大约,他看你生得好。”
姜鹿尔有些心虚地愤愤:“真是瞎了眼,蠢得够了,男的女的都分不清。”
程砺点头:“就是。”
他应和得太干脆,而眼睛叫她有些不安。
“你现在怎么样?”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什么,打断他的目光和沉默,“我在这里挺好,在矿上负责做饭,并不用下矿区——负责的昌阿伯对我也很照顾。”
“恩。”他似乎并不意味,“我也很好。”
“他们呢?”她指的是冯减雨等人。
“他们,不太好。简家的钱不好挣。”
姜鹿尔看向他胸口,那里比以往多了一些东西。
似乎明白她在看什么,程砺淡淡一笑,解释胸口的新疤:“刚来第一周,私自出去,挨了几鞭子。”
姜鹿尔心头一颤,她知道,那是几股带刺的皮鞭才会留下的痕迹,她曾经见过。
程砺似乎不太愿深聊这个话题,他目光飘向外面捧着衣服慢慢回神狄勇勇,对方左右张望了一会看过来,终于看到了纱丽店里袖手旁观的程砺。
“哼。”狄勇勇愤怒哼了一声,显然生气他刚才的袖手旁观,扭头就走。
走出去数米,竟没有人追上来,狄勇勇站定,回过头来,冲程砺恼道:“诶,你还要我请你才走啊!”
铛铛铛……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低沉的回音在街道和人群上来回飘荡,姜鹿尔猛的想起和昌阿伯的约定:“那,你们先忙,我先走了。”
“我送你过去吧。”程砺站在她面前没动。
“啊?不用了。”姜鹿尔摆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不是小孩子才需要送啊。
“万一路上再遇见那个蠢够的洋鬼子……”程砺假设。
“那就麻烦你了。”姜鹿尔立刻爽快接受。
街道两旁都是各种各样的小铺子,作为简家和李家势力划分的缓冲带,不少铺面都刻着李家或者简家的会籍符号,代表受到相应的家族庇护。除开这类铺子,还有很多街道旁的小摊位,大多是当地的马都拉人。
马都拉人做生意名声不好,总是缺斤短两,因为这样的情况,常常和较真的达雅人起冲突,姜鹿尔好几次看到矿区的两族人怒目而视,要不是因为李家存在的约束,早在矿区就大打出手了。
不过,马都拉人的东西的确很多都很有意思。
比如姜鹿尔看中的这把刀。刀柄是用鹿角雕刻的,末端有一颗不知名的兽类的牙齿,刻成一个小小的佛珠模样,缀在后面,刀柄上有几个很小的字,和刀尖上的字相互辉映,刀很锋利。
字很小,也漂亮。
那个一脸憨厚的马拉都人推荐着:“这上面镶的可是老虎的牙齿,带上它,心想事成,永保平安。”
他看看姜鹿尔,又看看程砺:“您看这个刻字,送给意中人最合适不过了。”
“我没有意中人。”姜鹿尔摇头,拒绝这个可能得加价借口,这些小商贩最会这招了,往心沟里讲。
“啊,没有啊……”小商贩有些不信。
“老虎的牙齿?”本来冷着脸一直沉默走在另一边的狄勇勇听见意中人三个字立刻凑了过来,“你确定?”
小商贩肯定:“那是,带上这样的刀,就是在黑森林,老虎看到你也要跑。防身最好。”
老虎是多多岛上除了刀枪更可怕的屠刀,种植园里,几乎每天都有人丧生虎口。
“多少钱?”
小商贩说了一个数,刀没把老虎吓跑,价格倒立刻将姜鹿尔和狄勇勇吓跑了。
狄勇勇常年没钱,来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欠下一屁股债,况且,他现在还有一笔几乎看不底的开销,对钱更是格外在意。
姜鹿尔身上的钱,只怕连个刀柄都买不起。
因为同是穷人的同病相怜,两人不知不觉近了许多,不多时,狄勇勇已经对她比对程砺更亲热了。
一路走马观花,到教堂钟楼下时,姜鹿尔终于买到了一个既算漂亮又便宜的东西,一只红色陶碗,也算不虚此行。
钟楼下,昌阿伯早就等在下面,一身黑裤黑衣,煞是醒目,远远看见姜鹿尔过来,不看程砺两人,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到处乱跑,野逛闲耍,没有正事。
他骂完了,这才看了看程砺和狄勇勇,姜鹿尔刚介绍完,他便摆出老前辈的姿态,等他们见礼完,傲慢哼了一声,算接受了两人的招呼。
狄勇勇心里膈应,低声跟程砺吐槽:“果真跟姜鹿尔说的一般,又臭又硬。”
程砺却并不讨厌昌阿伯,反而待他极亲切,两人絮叨了几句,昌阿伯和程砺相聊甚欢,大有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之感。
言谈间,姜鹿尔才知道,不过两月,程砺已在烟园做了个小头目,所以行事较为自由些。
临了,说起两日盂兰盆节,简李两家的明争暗斗,昌阿伯不由叹了口气。
“争斗是他们的,我们不过是熬口饭吃。”程砺宽慰说。
“说的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昌阿伯点头。
姜鹿尔在旁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竖着耳朵细细听。
还没听到更多的东西,忽见前面气喘吁吁跑过来一个相熟的矿工,见了他们,松了口气:“你们还在这呢,二少爷到处找你们!”
“找我们?”昌阿伯一惊。
“对啊,还不快去,去了就知道了。”
昌阿伯心头惊疑不定,找他就是了,找他们?也就是还包括姜鹿尔。
姜鹿尔有些心虚,定是为早上她没有请假就跑出来找昌阿伯的事情。
但那时候人命关天,她若是不追着出来,谁知道昌阿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忐忑不安跟着矿工往回走,程砺沉默着道了别,站在钟楼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此刻等着他们的李斯函却是一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他本来都要跟父亲坦白自己的这件事办砸了。谁知道他妹妹今天过来看她的宝贝小猩猩,竟然从猩猩的笼子里找到一张脱身凭札,而这个凭札,上面的照片,清晰而秀气的模样,隐隐就是他们今日在邵庚街见到的少年模样。
还是李宏先认出来,脑子一下转过弯来,这不就是那个常福那日推荐的昌阿伯那个人选吗?待李宏和常福确认后,立刻喜滋滋向李斯函汇报。
李斯函边骂边笑:“叫你以貌取人。”
李宏自我检讨:“都怪我,这么块金子差点就埋没了。”
当下,李斯函等不得,立刻排人前去邵庚街找人回来。
常福见他们如此高兴,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耷拉着肩膀上去:“这人好是好,模样也好。不过……”
“不过什么?”李斯函随意问。
“不过有一点不好。”
“嗯?”
“你们没有觉得他有点娘娘腔吗?”常福提醒。
李斯函想到今日邵庚街的闹剧,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李宏忙道:“观音本是男生女相,就算有些脂粉气也没什么奇怪的。”
常福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二少爷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吗?”
李宏不耐烦:“有屁快放。”
第十四章
常福虽想卖关子,但看李宏快发火,不敢犹犹豫豫状,将自家听来的关于豢养男童的种种添油加醋讲了一次,自然隐去了自己和姜鹿尔之前的恩怨,只特意说到这样的少年是专门为京城贵族准备的禁~脔,啧啧两声。
然后眼巴巴看着李斯函,期待他的反应。
李斯函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
常福心头冷笑,脸上却一副可惜的样子:“要说姜鹿尔人啊,其实也不坏,谁知道会是这回事呢?”
他又似替姜鹿尔庆幸:“幸好他是在下了船才被发现,不然,真不知道那船上怎么过呢。”他啧啧。
李宏闻言立刻想起当初来锡矿时,姜鹿尔拒绝爱雅的事情,一时信了七八分,不由有些迟疑:“二少爷,如果这样的话,姜鹿尔……”恐怕不太合适扮这样观音那么重要的角色吧,毕竟,这对神,实在是不敬……
李斯函点点头,果断一敲桌子,道出结论:“如果这样的话,姜鹿尔,真是,太可怜了!”
李宏:?!
李斯函义愤填膺站起来:“真是万恶的旧社会。早听我同学说满清腐朽……”他想起什么,居高临下问躬身的常福:“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常福不敢抬头,摇头表忠心:“没有,没有,我只向二少爷您一人说过。况且,”他生硬附和李斯函的话,“他这么……可怜,我也不想揭人伤疤。”想也是想揭他衣裳。
李斯函很满意,赏了他一块钱,又赞扬他的善良和机敏,常福得了许多表扬出去,脸上和心里一时舒坦许多。
出了洋楼,远远看见姜鹿尔和昌阿伯朝这里走来,锡矿工林立的木架堆积很高,他瞅了姜鹿尔两眼,只觉得憋在心里多时的一口气都涌了出来,嘴里不觉哼出了歌。
这边常福走出去,李斯函就吩咐李宏:“再赏他一块钱,弄到西北矿那边去吧。”
“西北矿……那里不是马都拉人的地盘吗?他们和达雅人龃龉,随时都可能打起来。老爷特意将那边的华工都撤下来。”
李斯函哼了一声,他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所以,才要他过去啊。姜鹿尔的身份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那边的土著基本都不懂汉话,看他去哪里碎嘴。
“不然,搞砸了这个差事,你以为老爷子还会答应我的车?”
李斯函不信佛,在日本留学这么些年,虽然文化课没进步多少,但是思想觉悟绝对是跟得上时代潮流的。
姜鹿尔就是个阉人又怎么样,阉人也是个顺眼的阉人。救场如救火。
他只想到姜鹿尔顺眼,却没想到是这样顺眼。
脸上的肿消了,脏兮兮的脸洗干净,又新近长了些肉,便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春来。
李斯函越看越顺眼,左看右看看得姜鹿尔身上都发了毛,他才假模假样坐下来,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你就是姜鹿尔?”
姜鹿尔垂首:“是。”
李斯函见她虽有几分忐忑,但腿肚子毕竟还是稳稳的,心里立刻定了这个人选:“有个好差事你想不想做?”
姜鹿尔想了各种原因,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好事。
但扮观音就意味着众目睽睽下的游街,况且,穿上女装之后——她有几分迟疑。
昌阿伯替姜鹿尔推辞:“他一个毛孩子,怎么能做这么重要的事情,而且,这次简家听说人选都挑了一年,这,让他去,这,也太寒碜了。”
姜鹿尔:……
李斯函从来不强人所难,慷慨大方:“毛孩子?我瞧着他就不错,不就瘦了点吗?没事,多吃点就行了。”
他只看姜鹿尔,问她意见:“做得好的话,有赏。”一堆猪仔币搁在旁边,足足都有一年的工钱了,看起来霎时刺眼。
他手指扣在她的脱身凭札上,一下一下,姜鹿尔看着那张纸,上面三年的日期,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
姜鹿尔咬了咬牙:“二少爷,小的想要换个赏赐。”
“你说。”
“小的不想要钱,这些钱可以折算成时间吗?”她望着那张脱身凭札,眼底第一次露出了渴望。
李斯函本来只是想捡几个猪仔钱打赏的,却没想到姜鹿尔误会了开了这个口。
他犹疑片刻,忽的一笑,不就是个猪仔吗?
“当然可以。”慷慨的李家二少爷豪气冲天答应下来。
到了盂兰盆节这一天,所有的华人店铺都会提前开门,而在下午提前关门,然后在门口焚香,华人们把街道让给鬼,由着烟雾和僧人的吟诵缭绕在清冷的街道,而换了别的地方追先悼远。
多多岛的华人喜欢放灯,他们觉得,木板和纸张做的水灯无法孤筏重洋,引不了客死异乡的华人的魂,跟着这些水灯,甚至连马六甲都出不了,而孔明灯却可以飞到他们想象的任何地方去。
放孔明灯的地方和观音游街的路线有个小小的交汇。
南洋每一处华人聚居地都会有的一处土地。义山。
义山在多多岛的最北边,这里还有个名字,思北山。
北处远陆,那是长眠于此的他们心心念念的土地。
界碑长满青苔,已有很多年风雨,上面模模糊糊刻着两行字,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隶书,笔锋苍劲。
朽骨在此相迎,山川永不停息。
简家早早就开始准备,景德镇的瓷瓶,最新鲜的杨柳,扮观音的青年男子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还细心扑了粉,眉眼庄重,白纱轻裹,乌黑精致的眉眼,除了眼睛有些不安,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好奇的土著人指指点点,连平日自诩尊贵的婆罗门贵族也佯装不经意走过街道,而洋佬们则事先被安排好了最好的位置,看净水杨枝,虽被尘埃沾惹,今朝经过佛拭,又化作莲花一朵。
但是李家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出来。
有知情人议论:“听说李家的几个人突然生了病,上不得台啦。”
其他人不信:“怎么会这么巧?生病就都生病了。”
那人便笑:“几十块钱摆在面前,要是你,你愿不愿意生病?”
简家财大气粗,如今隐隐已有压李家一头的架势。
于是叹气声便接二连三。
跟在□□队伍两侧的随从都带着孔明灯,一层层叠在篮子里,这是发给随行队伍的,上面都是各家的标记,一到晚上放起来,无数的简、李在多多岛的天空就占了半壁江山。
10/5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