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领命离去后,令子都醉眼朦胧地凝视沐青霜片刻,有些踌躇地开口:“我想,问你个事……”
他此刻渐渐酒意上头,说话变得极慢,口齿都含混起来。
“我瞧着你这样子都不大清醒,你确定要这会儿问?”沐青霜好笑地觑着他。
果然,令子都背靠廊柱,抬手扶着渐渐发沉的脑袋,似乎好半晌没想起自己原本要问的是什么。
沐青霜也不催他,就静静站在旁边陪着,怕他一个不当心就要站不稳了。
静默良久后,沐青霜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贺征,一时有些语塞。
令子都也听到响动,勉强睁开眼,一见来的是贺征,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问题:“哦,我是想问……他说……”
他抬手指了指贺征,醉意醺然的眸中浮起小孩儿被欺负似的委屈之色:“阿征他说,他是你的童养婿,是真的么?”
沐青霜满脸震惊,瞪大眼睛看向贺征。
贺征立刻周身僵直地定在她跟前,薄唇抿紧,一瞬不瞬地屏息望着她。
像皮孩子背着大人闯了祸,满以为已经瞒天过海,却又猝不及防被当场抓包,心虚与赧然起飞,无助共忐忑一色。
沐青霜徐徐捺下心中震惊,眼神古怪地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片刻,狐疑地稍稍眯起杏眸:“你俩……怎么会谈起这个事?”
“他偏问!”
“他显摆!”
真是“患难见真情”,俩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互推黑锅。
沐青霜嗤笑出声。
方才那小厮小跑着去而复返,扶住令子都请他去客房休息。
令子都晕乎得越发厉害,揉着额头就跟他走了,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没得到沐青霜的回答。
沐青霜想了想,扬声对那扶着令子都走出几步远的小厮道:“记得叫人给他备醒酒汤。”
待小厮扶着令子都走远,沐青霜才双臂环胸,冷冷睨着还僵身杵在跟前的贺征。
“你倒脸大,凭什么唬人说你是我童养婿?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啊?”
贺征有些无力地抿了抿唇角,一股寒意蓦地从他脚底蜿蜒而上,涌进心尖,涌进头顶,冻得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当年在金凤台古道的河畔,他对这姑娘说过的话,如今她一字不差全还回来了。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他此刻的下场就知道了。
“我那时……是有原因的。我……”
“别急着解释。我说过,这会儿没闲功夫跟你翻旧账,”沐青霜冷笑,“等从钦州回来再一笔一笔慢慢算。”
“哦。”贺征讪讪闭嘴。
沐青霜恶狠狠白了他一眼,顿了顿才又道:“说吧,晚上几时出发,具体如何安排,我该准备些什么。”
若说先前的贺征已如坠冰窟,那她这一连串公事公办的问句,就是将那冰窟又再凿穿了底,使他霎时再往下掉了十八层。
****
对他突兀的沉默,沐青霜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没催他,就那么抱着双臂冷冷瞧着他,无比耐心地等他开口。
良久后,贺征落寞无力地垂下长睫,薄唇轻轻开合好几回,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轻声低语:“我也喝了很多,我也头疼。”
只要细心分辨,很容易就能察觉到他嗓音里不同于平日的那份喑哑,沙沙的,像被一把砂砾重重抹过。
沐青霜愣住,这才想起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海量之人。
他只是能撑。
不独今日,不独此事。从小到大,面对许多事,他都有一种可怕又强悍,却不易被人察觉的隐忍。
沐青霜脑中蓦地浮起些许往事的片段。
最初的最初,从前的从前,她开始频频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便是源于无意间窥到了他眼底的脆弱,察觉他心中藏着许多隐秘且沉重的痛楚与惊惶。
总角稚龄时的沐大小姐,骨子里是有点小混蛋的。
初时她并不清楚小贺征眼底那些痛楚不安源于何事,也不是真心想要听他倾诉什么,每日对他跟前跟后,不过是没心没肺的在旁等着看他笑话。
她一直等着,想知道他几时才会崩溃大哭着向人求助。
可他没有,从来没有。
他总能很快用冷漠疏离的面貌裹好自己的脆弱与惊惶,不让旁人轻易看穿他稚气的冷漠脸之下,藏着一颗弱小无助的心。
他总是在人前将单薄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里倔强屹立的小白杨。
想起从前,说不上来为什么,沐青霜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恼火,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她将脸撇开,深深吐纳好几回,才勉强平复了突然暴躁的心绪。
“真高兴你终于学会了说实话,跟我走,”沐青霜轻瞪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再问一句,“要不要叫人来扶你?”
贺征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自己走没问题的。要去哪里?”
“去厨房,我给你熬醒酒汤喝。”沐青霜没好气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给自己。
她迈出一步后,发现贺征还站在原地没动,不禁疑惑蹙眉:“你到底能不能行……你在干嘛?”
她惊讶又狐疑地看着贺征闭目站在那里,神情严肃地抬起手,在自己头顶上摸索着什么。
这让她不得不再度怀疑,这家伙根本就已经醉糊涂了。
当她退回来,关切地仰脸打量他时,贺征慢慢睁开眼,突然笑开,像一朵软绵绵的云。
“我在找,我头顶上开出的那朵花。”
沐青霜扶额:“娘咧,都醉傻了!”
第34章
眼见贺征那架势,分明醉得有些迷糊了,沐青霜估摸着醒酒汤对他怕是没多大用,索性便让人去家医那里取醒酒的丸药,又唤了两个小厮过来扶他回自己院子休息。
哪知贺征拒不配合,坚持要自己走。
“那你倒是走啊,”沐青霜觑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好笑地轻嘲,“走两步我看看。”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猜到贺征先前独自过来时多半就已在强撑,后来在这儿站了半晌后就彻底酒意上头了,此刻八成是根本挪不动腿了。
果然,贺征闻言瞟了她一眼,抿紧的唇角有淡淡懊恼,还是没动。
他看起来除了脸红些、眼神稍稍散漫些之外并无旁的异样,若是换了别人在这儿瞧着,只怕当真要信了他是清醒的。
“既回家了,就不必这么硬撑着,”沐青霜无奈轻叹,说不上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我扶你,总行了吧?”
她大大方方伸出自己的手,“放心,不会让别人瞧见贺将军歪歪倒倒的模样。”
人在醉酒时脑子总是转得慢些,贺征似是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垂在身侧的大掌迟疑着抬起些许,又很快放回原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沐青霜放弃跟个醉鬼讲道理的可笑念头,眉梢凶巴巴一挑,娇嗓带了淡淡威压:“贺征!”
“我在。”贺征猛地站得更直,像个猝不及防被将官点到名的小兵,虽嗓音沙哑黏缠,却应得飞快。
沐青霜忍笑,尽力板着脸:“手伸过来!”
随着她凶巴巴的指令,贺征终于慢慢抬起手。
沐青霜一手挽过他的臂间,一手轻扣住他腕间束袖,扭头对两个小厮吩咐道:“你俩在后头跟着些,若瞧着我撑不住他,就帮忙搭把手,别叫他把我也给压倒了。”
说完,便扶着贺征慢慢往他的院子去。
走出约莫两三步后,贺征看着前路,忽然道:“不会,我轻轻的。”
愈发深浓的醉意使他这字字句句都像只在舌尖懒懒打了个滚儿,含含混混听起来并不清晰。
可他的语气格外轻柔,噙着隐隐赧然的偷笑,像是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开始,沐青霜并没有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只当是他无意义的醉话。
走出好一段后,她才恍然大悟。
他似乎不愿将太多重量靠到她身上,步子迈得很慢,似乎要每一步都确认立稳了,才会接着迈出下一步,约莫是怕自己没站稳会增加她的负担。
她轻轻吸了吸莫名发酸的鼻子,一路无话。
将贺征扶回他自己的寝房后,小厮将从家医那里取来的醒酒丸药放到小半碗温水中化开。
这药醒酒很快,服用后最多睡上半个时辰就没事了。只是极苦,气味又冲,小厮端着那碗化开的药站到床畔时,沐青霜忍不住嫌弃地皱起了五官。
“喝了就赶紧睡,”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征,“有什么事等你醒来再说。”
她指的自是今夜出发去钦州的事。
贺征神情懵懵的将那药喝了,任由小厮扶他躺下,只是一直直勾勾看着沐青霜。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闭上眼睛赶紧睡!”沐青霜被他的目光搅扰得心中烦躁,单手叉着腰瞪他。
他“哦”了一声,乖顺地闭上眼,薄唇却懒懒扬起一丝心满意足的浅笑。
“好看啊。”他低声咕囔着。
见沐青霜迁怒地瞪向自己,小厮垂脸忍笑,佯装耳聋,飞快地退了出去。
沐青霜想了想,心有不甘地对已闭眼躺好的贺征道:“这并、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以为我是什么心软的人!只是眼下我还得靠你帮忙去钦州,所以我……我对你好点儿,只是为了利用你!利用懂吗?”
片刻的静默后,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贺征薄唇艰难轻启,口齿不清却又像是心满意足般咕囔道:“好,给你利用。只给你。”
****
从贺征的院儿里出来后,沐青霜收起满心芜杂纷繁的思绪,赶忙去找了向筠。
此刻已是未时近尾,家宴已散,沐霁昭也被丫鬟抱回去午睡了。
姑嫂两人站在花园里晒着太阳说话。
“……我让人从家医那里取了醒酒丸药给他服了,这会儿还睡着,怕是最快也要申时才会醒,”沐青霜道,“中午在席间他只说今夜出发,至于怎么安排的,我也不清楚。”
向筠有些担忧:“家中护卫说,这些日子咱家附近一直有生面孔藏头露尾的。我早上问过阿征,听他意思像是赵诚铭的人,我是担心……”
沐青霜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没事的嫂。贺征不是个张口就来的性子,既他敢笃定地告诉我今夜就出发,定是安排周全了。”
中午在席间,贺征的护卫在他耳边禀了那半晌,想必就是在说今夜的安排。
“你大哥说过,阿征虽不多话,但做事向来可靠,我倒不是担心他有什么没打点好的,”向筠垂眸看着脚下厚厚的雕花石板,歉疚又惆怅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咱们家这事他插手太深,只怕要得罪了赵诚铭。”
虽说向筠一惯只管持家,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如今贺征明显前途大好,若他在沐家这事上明哲保身,对他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向筠看来,即便贺征记着沐家当年的那点情分,紧要时刻能在暗处不着痕迹地搭把手也就够了,实在没必要这样亲力亲为地跟着跑,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贺征这次回来护住沐家,究竟付出了多大代价,对他来说到底有多大风险,他是一直没有对沐家上下彻底交过底的。
向筠知道,贺征打小就这样,不管为别人做了什么,都从不挂在嘴上邀功。她对这小子现下的处境没个谱,自是于心不忍,生怕将他牵连得太惨。
“我起先就说我自己去,他不肯,说是钦州那头水很深,我独自去怕要着了人的道,”沐青霜也跟着低下了头,反手轻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待会儿我再跟他……”
“罢了罢了,既他都说了钦州那头水深,想来是绝不会让步放你独自去的,”向筠无奈笑叹,斜眼睨她,“你俩谈过你们之间的事吗?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沐青霜被烫着似的,猛地弹出两步远:“什么什么说法?谁、谁俩?事情都过八百年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行行行,我就顺嘴这么一问,你急什么?”向筠知她这会儿满脑门子都是事,便也没追着这儿女情长的纠缠再问下去。
“我没急!”
“好好好,你没急。那你别蹦。”
“我没蹦!”
沐大小姐急起来是讲不了什么道理的,向筠将调侃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好,不闹你了。你赶紧想想有些什么需要准备的。去钦州见着你大哥……就说家中一切都好。”
****
申时过半,令子都醒了,简单梳洗过后扶着脑袋来见沐青霜与向筠,苦笑着致歉辞行。
他得在循化城门下钥之前赶回营地去。
沐青霜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像是不大记得醉酒时发生了些什么,便一脸无事地笑着将他送到门口。
“眼下我家事多,今日这茬过后我得消停好一阵了,等到了年前我再请你来家玩。”沐青霜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眉目间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令子都揉着额角,笑得苦涩:“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有需用我帮忙的地方就发话。”
“好。”
目送令子都策马远去后,沐青霜抬手捏了捏眉心,烦躁躁叹了叹气。近来她总在叹气,像是把前二十年没叹上的气全补足了。
怎么所有事都赶一块儿了呢?真愁人。
她看看时辰不早,赶忙又将心中那团乱麻抛诸脑后,转身回到院中。
听人禀说贺征已经醒了,正在和他的护卫说事,沐青霜便急匆匆赶过去。
正在贺征院中洒扫的那俩小厮见是自家大小姐,便由得她大而化之地独自走向贺征的寝房。
还没到门口,沐青霜就在窗前蓦地放轻了脚步,最后屏息凝神停在窗下站定。
贺征与护卫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透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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