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氏因为害怕打扰到儿子,因而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中,玖荷不急不慢的穿好衣裳,搓了搓已经有点冰凉的手,出了屋子打开了院门。
打开门便是扑鼻的酒气,张林被他口中的好友扶着,看见是玖荷开的门,便又抱怨了一声,“也不给我留门!还当不当我是你爹了!”
若是上辈子的玖荷,便要觉得委屈了,可是现在——她只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不当,便侧开了身子,躲过了那一位友人的视线,“麻烦您将他扶进来。”
“好说好说。”跟张林不一样,那一位友人虽然也是一身的酒气,可是脸上分毫不见醉态,甚至脚步还笔直笔直的,扶着他丝毫不见乱。
里头孙氏听见动静,急忙穿了衣裳,又点了油灯出来,伸手接过张林,客气道:“多谢。”一转头对着玖荷又严厉了起来,“还不快去烧水!”
那友人却没撒手,反而道:“张大哥这会有点迷糊,嫂嫂一人怕是扶不住他。”
玖荷急忙趁着没有人注意她,一个闪身悄无声息去了厨房,捅开炉子又添了些柴火,又去院子里的水缸里头舀了两大勺水做上,那边孙氏已经跟那友人说了两句话,叔叔嫂嫂的称呼上了。
这个人她记得清清楚楚!
上辈子也是一样,这人送了她爹回来,借口因为天黑外头不好走,又因为他是外地过来的,也怕被巡街的衙役盘问,便在她家里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
呵呵,玖荷冷笑一声,就跟她爹说要将她卖去窑子里,又说最近时兴要她这样半大还看着有点稚嫩的小女孩子伺候,随随便便就能卖出去十几两银子来。
孙氏也很是动心,要知道想她这么大的姑娘,没什么突出的手艺,就是卖出去签了死契做丫鬟,也不过五两银子顶天了,况且又是被这人带到外地去卖了,也不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后来她是怎么逃过去的呢?生生在秋天的冷风里头下了狠手把自己吹病了,孙氏舍不得给她请大夫,每日就是土方子或者去土地庙里给她求香灰喝下去,硬是拖了快一个月才好。
本来就不是很健康的身子,又病了一个月,虽然最后病是好了,不过原本看着很是单薄的人,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不管穿什么都是罩在身上飘的样子。
也正是因为她一个月都没下地干活,不管是孙氏还有张林,又或者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都过得焦头烂额的,知道了没她不行,之后这事儿也就再也没提过了。
“怎么还不好?”厨房外头传来孙氏的声音,只是因为有外人在,孙氏倒是没怎么骂她,吩咐道:“客人今天留在我们家里休息,你去收拾收拾西边那间屋子,再端个火盆过去。”说到火盆,孙氏咬着牙有点心疼,道:“热水先端去给客人,好好伺候着。”
玖荷道了声是,孙氏出去伺候。
玖荷又等了片刻,上辈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这辈子——她索性盛了半热不冷的水出来,又等了片刻,这才端着一盆仅仅有点热乎气的水出去给那客人,也不等人说话又急忙出来,道:“还得给爹爹烧水。”
只是不过就这一眼,她便看见那人的眼神在她身上瞟了好几眼,恶心!
你爱找谁找谁,她是不伺候了!
回到厨房,玖荷索性挑了几根才砍下来的柴火,又泼了一瓢水上去,这才将这味道极其呛人的火盆端了过去,那人起坏主意她是阻止不了,便用这睡也睡不着,又有点折磨人的环境来回报他吧。
第7章 007
回到厨房,玖荷端了个小板凳坐在灶火前头烧火。
这辈子该怎么办呢?再让她下死手折磨自己?不是办不到,而是不甘心。
因为之后依旧是重病一个月,未来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依旧是先去京城里头一家在刑部当官的人家做丫鬟,九年之后去将军府做厨娘,再之后……一切都不会变!
玖荷打了个寒颤,似乎连背都疼了起来。
不行!玖荷猛地摇了摇头。
那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热水还没好?”外头传来孙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玖荷走到厨房门口应了一声,“柴火有点潮,不太好烧。”
“定是那樵夫为了多买点铜钱,给里头加水增重了!”孙氏一边说,一边推了推张林,“以后不许去那一家买柴火了!”
张林迷迷糊糊的,却也不忘应一声,“这事儿你别管!”
玖荷听见不由得又是一声冷笑。
这事儿她知道,也不怪那樵夫给柴里泼水,原本定下里的价钱是干柴每一百斤六百文钱,只是孙氏非要说到五百文,樵夫哪儿干?又说不过孙氏那张嘴,于是每次卖给他们家里的柴火都是没晒干的。
只是再拖也拖不了多久,玖荷看着水冒热气儿了,便盛了出来,又封了炉子,回屋了。
见玖荷端水回来,孙氏急忙接了过去,伺候起自己男人来,玖荷又去关了门,就想上床去睡了,孙氏见状眉角跳了跳,道:“眼里也没点活儿!水不要拿出去倒了吗?你这就上床了?难道叫你娘去做不成?”
玖荷知道孙氏不过是想找自己麻烦来着,别说给她爹擦脸的水了,就是夜壶也都是到早上才倒的,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想归想,却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否则又是一顿好打,玖荷故作委屈道:“原本家里就为了省点柴火才睡在一起的,方才进进出出好几次,屋里都没了热乎气儿了,万一冻着弟弟怎么办?”
孙氏说到底是嫌弃玖荷先她休息,听了她这话,嘴上依旧不饶人,“我看你就是为了偷懒!”
孙氏还要再骂,躺在她身边的张发已经又被吵醒了,口中有了几分不满意,“娘,要睡觉。”孙氏急忙将手里东西放在地上,狠狠瞪了玖荷一眼,这才躺下来。
听着那一家三口在大床上的声音,玖荷不由得想起来上辈子这夫妻两个在王府里头冷酷无情的那一幕,还有现在已经捏在她手里,据说是捡到她时候身上带的玉佩——
上辈子她日子过的清苦,从小就做工,什么缝补洗衣裳糊灯笼,稍稍大一点就去别人家里做工,孙氏更是以她年纪小花钱没节制为由,几乎所有的工钱都是管事的直接开给孙氏的,连身上的衣裳都是拿孙氏的旧衣裳改的,她还美其名曰,“你既然做的是粗使丫鬟,好东西给你也是糟蹋。”
生了病更是自己扛着,除了香灰就是香灰,她活到这么大还没死不能不说是老天爷的眷顾了。
玖荷有点自嘲般的冷笑一声,她这算是有了两对儿父母,可是一对只想着从她身上捞银子,对她连温饱二字都算不上,另一对看着倒是富贵人家,可惜不要她,也不知道哪一对儿更加的讨厌些。
管他呢,玖荷翻了个身打算睡了,横竖她都不是正儿八经需要父母照看的小姑娘了,况且谁离了谁不能活?上辈子——她猛然间翻身起来,现在可不就是九年前吗?
九年前陶大人的母亲死了!
玖荷越发的睡不着了,上辈子那场对她来说送了命的惊天巨变,陶大人从始至终都替她说话,要给她伸冤,可惜这样的一个好官,却被人用隐瞒母丧这等荒唐的理由弹劾了!
玖荷抿了抿嘴,上辈子她头家做工的人家是刑部的书令史,虽然在京城这等地方来说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儿了,不过却是在掌管律令的部门,耳濡目染之下,玖荷也对刑罚律令等等有了不少心得。
比方这隐瞒母丧,陶大人在地方做官,老母亲在老家居住,这消息传到他手里至少也得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按理来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是不能算在隐瞒里头的,只是却没写进律法,算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
玖荷咬了咬唇,她仔细回想起陶大人的生平来,可是跟陶大人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相比,他的生活说来说去也就不过四个字,出身贫寒。
出身贫寒?
会不会是因为冬天天冷,老人家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又感染了风寒之疾,这才不幸过世了?玖荷想起上辈子她看见陶大人的时候,似乎才三十四五的样子,那么九年前的陶老夫人,怕也不过四十余岁,若不是生了病,又怎么会在这等年纪就去了呢?
要知道上辈子她快死的时候,孙氏就已经过了四十了,可是一点老迈之相都没有啊。
对!玖荷下定了决心。
她要去陶大人家里,这辈子就算是当丫鬟,她也要在陶大人家里当丫鬟,哪怕——哪怕跟陶大人签了身契,从此卖身为奴,她也要去陶大人家里报恩。
是的!
她要报恩,玖荷不由得有点热泪盈眶,她要报恩,报陶大人的恩情!陶大人能够不畏强权,不被权贵胁迫,不屈服于睿王妃那个看似高贵,实则龌龊之人,能够伸张正义,真正为百姓做主。
况且……况且如果陶老夫人能不死,陶大人不用丁忧,这辈子的官职说不定就能做的更高,将来——玖荷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就不信这世上没有人能治得了睿王妃!
玖荷握了握拳头,睿王妃作恶多端,虽然上辈子她死的时候没能看见她的结局,但是这辈子不一样了,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看见睿王妃伏诛!
玖荷深吸了一口气,又躺了下来,这回想明白了,她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似乎还做了个美梦,醒来觉得无比的满足。
不过醒来后的时光就没那么美好了。
烧水做饭这等事情不用说,肯定都是她做的,但是看见从客房里头出来那个面带淫邪,还有点双眼通红,眼神不住往她身上打量的人,玖荷心里就没那么舒服了。
只是早晚要走……玖荷想了想,这便是一个契机了。
“张大哥,张大嫂。”那人一开口就是咳咳咳个不停,嗓子哑的连自己似乎都吓了一跳。
该!玖荷心里暗暗骂了一句,都咳了一夜了,还不忘这等子事情,不用熏心肠都是黑的!她低着头端着粥,做出上辈子这个时候唯唯诺诺的样子,躲着那人的视线,沿着屋角走了过去。
虽然玖荷不是亲生的这件事情张家两口子包括玖荷自己都知道了,但是外人不知道啊,名义上这个还是自己的女儿,张林见友人盯着她看个不停,又想昨天他叫的两个粉头儿一个年纪比一个小,当下沉了脸咳嗽了一声,道:“熬这么稀的粥怎么吃得饱?走,我带你去吃门口的面,那个顶饱。”
张家的条件一点都不好,特别是昨天玖荷半是故意的烧了一夜的湿柴,整个屋子里都弥散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那人咳嗽了两声,也没在意,跟着张林就出去了。
孙氏在外人面前还是稍稍顾忌了一下面子,不过等到那两人出去,她便沉下脸来又训斥了一句,“你偷吃了!粥怎么这样稀!”
虽然她现在只能做这些不痛不痒的举动,但是玖荷心里还是乐了乐,口中却道:“不是娘叫我熬稀些的吗?原本四个人的饭做成五个人的,可不就得——”
“还敢顶嘴!”孙氏抬手就想打她,玖荷早就有了准备,当下跳了起来,哇的一声连哭带喊的跑了出去。
张发一点都不在乎,将玖荷的碗也端了过来,将下头稠的米汤捞起来吃了,又道:“我的衣裳该洗了,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眼前没了碍眼的人,孙氏瞥了个白眼,也挑挑捡捡的吃了早饭,安慰道:“她能跑多远?不到中午就得回来!今天我非得饿她一天不可!”
玖荷出去就打了个饱嗝,她还真是偷吃了。重活一辈子,觉得自己上辈子真是有点傻啊,在家里做饭好些年,生生把自己饿成这个样子,真是——除了傻再没别的了!
虽然现在她的心情很是雀跃,不过眼下要办的事情却不能笑出来,她不过稍稍想了想上辈子的结局,又揉了揉眼睛,两滴泪便落了下来,眼圈也是通红一片了。
她小心翼翼低着头往街口的周大娘家里去,里衣的夹层里头便是那块玉佩,听见周围人小声的议论,“又被她娘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就算有个弟弟,这对女儿也太不好了。”
上辈子的她真的是傻啊。
第8章 008
周大娘就住在街口最好的那一处小院子里,她算是个小工头,这一带做糊灯笼的人都是从她手底下过的,虽然长相稍稍凶恶了一点,不过心肠却是很软的,对玖荷也很是照顾,每次去她家里总能得两块点心吃。
虽然不过是什么枣糕或者发糕这等市井小民常吃的东西,但是如果没有她,玖荷的日子怕是要凄惨的多,玖荷心里对她多有感激。
“你娘又打你了?”周大娘一看见她,眉毛就竖了起来。
玖荷摇了摇头,“没有。”说的是真话,可惜孙氏平日里的印象实在是太坏了,周大娘一个字都没有信。
“来先吃个包子。”周大娘挑了个肉包子塞在她嘴里,道:“这么早出来怕是还没吃饭吧,你先等等,我吃完了给你结工钱。”
玖荷嗯了一声,很是真情实意的抬头道:“谢谢周大娘。”
周大娘似乎听出来点什么,愣了愣忽然笑了,道:“不过一个包子,你吃了便是。”
玖荷手里拿着包子,小小的咬了一口,虽然内里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是当她想起来上辈子经常两三个月都看不见荤腥,不免还是有点唏嘘,只是这一次伤心的情绪已经是越来越少了,都要走了,都要过新生活了,还想这等事情做什么?
玖荷抬眼看了周大娘,孙氏是绝对不敢跟周大娘顶牛的。
周大娘虽然不过是这一条街上糊灯笼这个活计的工头,但是跟平常比方绣花,或者掌管缝补洗衣等等活计的工头都是关系良好,孙氏要是敢得罪她,今后是什么活儿都别想接了。
不过她也接不到了,玖荷想起上辈子她生病那段,孙氏照顾家里那可是焦头烂额,这辈子她是彻底撂挑子不干了,家里又有两个大爷,孙氏哪儿还能有闲工夫出来做零工赚钱呢?
所以就算她从周大娘这里拿了工钱跑了,孙氏也是不敢来胡搅蛮缠的。
况且本来就是她做的活儿,凭什么所有工钱都叫孙氏拿走了?这已经不是孙氏一家人吃干的,给她喝稀汤汤了,这分明就是连清水都不给她剩下。
“不过一个包子,看把你乐的。”周大娘放下碗来笑了笑,起身去了里屋,不多时手里就拿着一个小布包出来,往桌上一放,随手将碗筷拨在一边,道:“这是你的工钱一百三十七文,还有你做的那个小兔子的灯笼据说小姐很是喜欢,专门又赏了一百文钱,按照前头说好的,赏钱你得一半,一共是一百三八十七文,你数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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