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长话短说!”
叶潇曼道:“是大约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宫中参加游园会,见到了四殿下。”
容常曦脑子里闪过容景睿憔悴的面容,疑惑道:“继续。”
“那时四皇子一个人在小御花园内,下人去替他拿披风了,他的簪子落地,想伸手去够,却怎么也拿不到,我恰巧经过,便替四皇子捡起。四皇子感谢我帮了他,请我饮茶,还送了一小盆花。后来我随母亲回宫,碰上他,总能说上两句……再后来,便遇到推着四皇子的七皇子。只是,我与七皇子确实不算认识,他为人孤傲,不太爱说话,我只是许久未入宫,想问一问四皇子近况如何了。”
叶潇曼一股脑地交代了出来,容常曦闻言有些意外,她还真不知道叶潇曼和四皇子有这一段,不过她分明是喜欢华君远的,后来华君远和容景谦四皇子关系都不错,想来叶潇曼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和华君远彼此欣赏的。
是了,叶潇曼这样善良,会为一个偶然遇见的身体不好的皇子百般担忧甚至求签,在华君远看来,她一定有他很喜欢的赤子之心。
容常曦心口闷闷的,道:“那你说什么表兄,又是怎么回事?”
叶潇曼“哦”了一声,挠头道:“这就更是小事了,我有个表兄不见了,托四殿下与七殿下帮忙找找而已。”
“唔……你当真不认识华君远?”
“华公子?当真!”
容常曦道:“那你觉得华公子如何?”
叶潇曼赞赏道:“如松如柏!”
容常曦眼神如刀:“你很喜欢?”
叶潇曼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如松如柏,未免无趣。”
“谁许你这样说他的!”容常曦又有些来气,“你知道什么!”
叶潇曼无辜地眨着眼睛,片刻后,轻声道:“殿下对华公子有意?”
容常曦似被门夹到脚指一般几乎要跳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胡说八道什么!小心我掌你的嘴!”
“我母亲是公主,父亲是驸马,我知道的。”叶潇曼一点也没被容常曦吓住,“我知道一位公主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容常曦轻轻颤抖着,她不知道如何反驳,叶潇曼握住她的手,很陈恳地望着她:“华公子年纪与你相当,华家家世也十分清白,这很好,你们天造地设。”
容常曦拂开她的手,故作镇定道:“别胡说八道。”
说是这么说,脸上的红晕却完全出卖了她,叶潇曼被拂开手,一点也不气恼,笑嘻嘻地围着她转了一圈,道:“只是殿下年纪太小了,圣上又那样喜欢你,定然不会早早为你定亲。”
容常曦没忍住,道:“你别说的好像华君远很愿意当这个驸马似的。”
叶潇曼闻言惊讶地看着她,像是没料到容常曦竟是如此妄自菲薄的女子,她全然不知,容常曦此言乃是事实。
她道:“殿下这样好看,又是全大炆最尊贵的女子,华公子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问的好。
这个问题,容常曦也千百次地问自己,问容景谦,千回百转地问华君远,可惜,从来没有答案。
容常曦不讲话,叶潇曼悄声说:“若殿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替殿下问问,华公子,心仪什么样的女子。”
容常曦立刻道:“你不许和他讲话!”
“哦……好吧。”叶潇曼听话地点头,“那殿下可以自己想办法问一问。”
“让本宫问?!”容常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怎么可能!”
“为何不行?”叶潇曼歪着头,反问她。
容常曦想起上辈子叶潇曼走之前最后一次和自己说的话,意识到这个女子的大胆程度很受她那合坦母亲血脉的影响,一时间倒也无法骂她了,叶潇曼最后道:“殿下不愿问,也不想让别人问,那就……以后有机会,再知道吧。”
那不可能,容常曦上辈子到死都不知道华君远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容常曦十八岁时,华君远确然有了婚约,只是那时候华君远甚至不在京城。他要娶的,正是曾经差一点便要在容常曦的唆使下,嫁给容景谦的张梦晴。她同样一直未嫁。
得知此事时,容常曦有如晴天霹雳,伤心愤怒之余,又莫名生出一点缺德的快意——叫你不肯娶我,这下好了,你得娶那个张梦晴。
这桩婚事是皇帝赐的婚,容常曦想去大吵大闹,却得知促成这桩婚事的竟然是容景谦,华夫人对张梦晴有所顾虑,而张夫人也对华君远这个没有生母不详的庶子不太满意,是容景谦两方斡旋,最后带着两家人的意思,来到圣上面前,请求赐婚,因有圣上赐婚,才能显得这桩婚事尊贵无匹,而不至于被人说闲话,说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与一个娶不着老婆的庶子的被迫联姻。
她又寄希望于是华君远和容景谦闹翻了,不然容景谦怎么会给自己的友人定个这样的婚事?她没日没夜地哭,祈祷华君远回来后,能拒绝这桩婚事。
然而世事总不尽人意,华君远回京后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两家很快定下婚期,他们婚期之前,容常曦想了一万种法子要让他们无法成亲,她想过杀了张梦晴,也想过杀了华君远,或者干脆就把他们一起杀了,一个尸骨埋在高山上,一个尸体丢进海里……
她想了一千万种手段,最后什么也没做,因她忽染急症,又逢宫中巨变,说起来,她上辈子最后也不知道华君远和张梦晴究竟成亲没有,想来应该是如约成亲了的。
容常曦神色诡异地看了一会儿叶潇曼,忽然说:“你去问。”
叶潇曼:“啊?”
“但绝不能让他误以为你对他有意,不可以和他多说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容常曦左思右想,决定丑话说在前,“叶潇曼,如果有一天你和华君远看对眼了,我就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钳在簪子上,送给华君远。”
叶潇曼被她突如其来的威胁给吓的退了一步,而后连连点头:“殿下放心,我与华公子,绝对清清白白……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
容常曦满意地点头,视线又停在了她脖子上系着的一个金色长命锁上,那长命锁样式十分特别,她道:“这是什么?长命锁吗?怎么长这样?”
叶潇曼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道:“啊,是,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轻轻指着长命锁下放的一行容常曦根本看不懂的小字:“这是她幼年时所得,你看,上头写着她的名字呢——阿娜尔,是石榴花的意思,很美吧?”
容常曦道:“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带着这个?就算带着,也应该藏好来。”
叶潇曼无奈地道:“是呢,绳子短了些,我一有动作就容易掉出来,等回京城了,我便换个绳子。”
容常曦随意地点点头,心里一直记挂着要找个机会让叶潇曼问华君远此事,晚上众人聚在一起用膳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西灵山上环境恶劣,用膳不可能像在宫内那般复杂,除了皇帝坐在最首座中间,容常曦与容景谦坐在他左边,陈鹤坐在他右边,其余的近臣们分为两列坐在下边,每个人面前的小桌上,也不过都是一样的素菜与米饭。
容常曦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爱好者,看着满眼的青菜实在没什么胃口,她盯着饭菜看了半天,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他们斜对面,跟着华大学士和华夫人坐在一起的华君远,他的眼睛正往某处瞥,容常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毫不意外地看着了叶潇曼。
叶潇曼正埋头吃着东西,因为低着头,那长命锁又掉出来了,一晃一晃的,让叶潇曼看起来有些幼稚。
华君远的目光是一贯的温柔,但又有点不同,容常曦心里头泛起了久违的嫉妒,即便她知道,华君远就是喜欢叶潇曼的。
上辈子喜欢,这辈子才十一岁呢,居然也还是喜欢。
好在华君远很快收回目光。
容常曦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又侧头去看容景谦,容景谦坐姿端正,有条不紊地吃着菜。
看到他,容常曦就觉得更生气了。
凭什么。
容景谦是上上签,她却是下下签,还让她停止现在所谋划的事情。
简直就是老天爷在对她说,别想着害容景谦了。
如果说父皇是天命之人,那么难道这个上辈子当了皇帝的容景谦,也是天命之人吗?
就像她想把容景谦推进掖池,反而自己落水病了小半年一样,倘若她意图不轨,会反遭其害吗?
可若是这样,上辈子她死了,老天爷又为何让她重活一世呢?
容常曦既觉得这些签文丝毫不可信,但重活一次的经历又不由得让她有些迷茫了。
感受到她的视线,容景谦疑惑地看过来,容常曦随手将自己不想吃的几个小菜丢到他面前,小声道:“给我都吃了。”
在西灵观内留下太多剩菜是很不好的,她决定压榨容景谦的胃,容景谦任由她把菜碟放在自己面前,没有说话。
但到众人离开的时候,容常曦发现容景谦根本没碰自己丢过去的那两碟菜。
容常曦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上辈子容景谦虽然讨厌自己,但是他恨自己,是从明光行宫祠堂开始的,可这一世……似乎不一样,他很讨厌自己,谈不上恨,但比上一世讨厌自己。
这种感觉,以容常曦极其有限的人情世故的经验很难描述出来,她只是隐约地觉得不对劲,譬如,上一世,如果这个年纪,自己逼容景谦吃自己吃碰过一筷子的菜,他是肯定会乖乖吃下去的。
容常曦脑子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但没有精力去管容景谦,才吃过饭,叶潇曼便对容常曦使了个眼色,跟在华君远后面走了出去,容常曦于是站起来,说要消食,撇下那群还在谈天说地的大人们,也溜了出去。
华君远一人独自走了观星台,此时夜幕降临,星子散落如棋,于观星台上,近到仿佛触手可及,他坐在长椅上,也不知在思索何事,容常曦与叶潇曼站在观星台旁的一棵树后,容常曦推了推叶潇曼,叶潇曼会意地点头,小步走了出去。
“华公子。”她落落大方地同华君远打了个招呼,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你在此处一人观星呀?”
华君远站起来:“平良县主。”
叶潇曼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怎么才能比较自然地进入正题,可是左思右想,怎么也不可能自然地问出要问的问题,她索性道:“华公子今年十一了,再过三四年,便要娶妻了,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比较适合娶回去呢?”
树后的容常曦几乎要厥过去。
华君远也错愕地看着叶潇曼,然而叶潇曼无比自然地回望着他,倒显得他不回答好像反而不对了似的,于是他只能斟酌地道:“县主何以有此一问?”
叶潇曼愣了愣,想到容常曦的吩咐,赶紧道:“哦,不是我要问的,我是替别人问的。”
容常曦猛翻了一个白眼。
这山上除了叶潇曼,就自己一个和华君远年纪相当的女子,除了她容常曦还能有谁!
果然,华君远更加惊讶,片刻后,他忽然展颜一笑:“那她为何不索性自己来问我?”
容常曦躲在树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华君远这是何意?他应该能猜到是自己指使叶潇曼去问的,那他的意思是,他希望自己去问他?
容常曦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来个月下喜相逢,不料叶潇曼自作聪明地说:“因为那个人不在西灵山呀,她在京城呢。”
容常曦瞬间寸步难行,华君远道:“这件事,我不曾思考过。”
“那华公子可以现在想想呀。”叶潇曼引导着,“譬如长相,性格,家世……”
华君远沉吟片刻,道:“你这样说,我更没法回答了,不过县主你这般的,定然不行。”
容常曦一愣。
华君远明明是喜欢她的……
叶潇曼也好奇道:“为何呀?”
华君远笑道:“出身太好。”
叶潇曼傻了,树后的容常曦更是傻了。
连一个郡王与合坦小族公主生下的县主,华君远都觉得出身太好!难怪上辈子他们都亲昵成那样了,他那么喜欢她,最后都没有娶她!
那……容常曦这个公主,在华君远眼里岂非如天堑一般高不可攀?
上辈子,华君远对自己彬彬有礼,他分明夸过她,却又拒绝她。
父皇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华君远再风度翩然,文采斐然,又如何?
他既非长子,亦非嫡子,乃是华诚笔在青州时所得的次子,光看华君远的长相,便能猜到他的母亲并非大炆人,华府对外的说法,是说华君远的母亲是胡人,生下他便死了,于是有人说他的生母是女桢逃亡来的奴隶,有人说他生母是胡达商人之女,甚至有人说,他的母亲是个玉臂万人枕的合坦歌妓……
当时容常曦固然是不在意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华君远的身世,可她并未想过,原来华君远是在乎的。
***
清晨时分的西灵山有些寒意,叶上凝了些微朝露,在外的桌椅上也是一片湿漉,几个西灵观小弟子娴熟地服了解毒丸,又戴上褐色的半面罩捂住口鼻,推开竹林深处的地窖,以贴制长钳将里头的曼舌花一盆盆往外搬,酝酿了一夜的毒气从地窖里弥漫出来,地窖周围是没有竹子的,偶有新芽冒头,也很快便会枯萎。
竹林空地内,华君远与容景谦一人执一根细长的竹枝,你来我往地比划着,他们皆非善武之辈,但也都有模有样,容景谦看着瘦弱,却招招逼人,华君远以柔化刚,不着痕迹地将那竹枝推远一点,却又很快被容景谦窥着空隙,冰冷的竹枝抵住了脖颈。
华君远一笑,道:“殿下赢了。”
容景谦收回竹枝,面上丝毫不见赢了的喜悦,只道:“你不必喊我殿下,我说过了的。”
“景谦兄这几手,是跟宫内师傅学的?”华君远试着以竹枝比划了两下,“很实用。比华府师傅所教授的花架子好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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