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住的稍远,陆沉烟并没有玉罗刹那般暴躁,所以两人都比玉罗刹要稍微晚到了一会儿。可是他们终归还是来了,因此也就看见了那玉罗刹惊慌失措的场景。
——玉卿久的一头墨发,居然开始从根部寸寸变白,如今已然白了半掌长的一截了。
玉罗刹近乎失态的惊叫出声,他捏起自己小闺女的手腕号了半晌。他半天都没有说话,可是众人分明还是可以看见他搭着玉卿久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最终是看不下去的陆沉烟一巴掌将玉罗刹推开,斥道:“你会号个屁脉!去一边儿冷静一下,别在这添乱!”
玉罗刹浑身一僵,转而竟是听话的在自家小闺女身边站好了。他心疼的摸着玉卿久白了一段的头发,脑海之中运转飞快。
陆沉烟把小闺女揽入怀里,低低的哄:“卿卿不怕啊,娘带你去找你大伯,他一定有法子医好你的。卿卿不怕。”
玉卿久原本没有在怕的,她早上只是用清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草草将头发束起来,也没有仔仔细细的看过镜子里的自己。如今她看众人神色,知道自己恐怕是有什么不妥,可是目下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便是在玉卿久手忙脚乱的安抚娘亲的时候,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叶英忽然开口:“卿卿最近可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玉卿久有些莫名,却还会老实回答:“并无,都是合芳斋的大师傅做的东西,我吃的大家也都吃了啊。”
“那你吃了旁人却没有吃的东西……”叶英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顺着这个思路开始思索下去。片刻之后,叶英的脸色一变,他转身疾走,片刻之后从自己的院子里翻出了差不多一袋子没有动过的栗子。
一手拿着这些栗子,叶英一边拉住了玉卿久:“走,收拾东西,去万梅山庄。”
万梅山庄距离盛京的道路并不近,哪怕众人星夜兼程,可是却也还是要在路上耗费整整七日。玉卿久的一头墨发每一天就要白上半只手掌那么长的头发,等到了万梅山庄的时候,玉卿久那一头长及腰臀的头发居然已经白了大半了。
人的衰老的确是从头发开始的,不过正常人的衰老,头发会一寸寸的花白,最后只有极为幸运的,才会拥有一头雪白的头发。
而玉卿久的头发却白的十分整齐,那该是白色的地方就干干净净的看不见半分其他杂色。
没有来得及提前通知西门然,玉罗刹一行人来到万梅山庄的时候,这位西方魔教的教主直接飞过了万梅山庄的高墙,然后直接从里面打开了万梅山庄的大门,让他家小闺女和夫人进去。
玉卿久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爹的这番操作,只能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何至于此?”
她这原本就是很小声很小声的一句话,也只是随口抱怨罢了,可是冷不防就撞入了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之中。
叶英的眸子原本是暖棕色的,从来都是从容又平静,可是这一次,玉卿久却在她师父的眸中看出了汹涌的波光。
“何至于此?卿卿,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要为师怎么办?”
叶英就连质问都是平静的,却是于无声处轰然。
他的愤怒不是如同玉罗刹那般含着摧毁一切一般的暴戾,而是宁静如同西湖水波,却暗藏着无边的汹涌。
这一刻玉卿久忽然意识到,十七年的朝夕相伴,不知不觉的执念已深,却原来并非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看着叶英那双微红的眼睛,玉卿久眨了眨眼睛,却忽然就落下泪来——她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罢了,一夜之间忽然中了这样古怪的毒,虽然对家人有信心,知道家人和师父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可是……可是,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只是玉卿久太过懂事,懂事到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自己的害怕。她感受得到家人的心疼与师父的痛心,因此尤其不敢让自己的惊惧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丝稻草。她一路嘻嘻哈哈,假装自己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一寸一寸变白的头发。
可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发间的霜雪之色就是一种期限,待到玉卿久一头青丝换白雪,到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每个人都不敢想。
玉卿久不怕死,可是她贪生。她还想要用自己的余生去陪伴一个人,她还有很多很多未曾了却的心愿,她还没有看着藏剑的小黄叽们长成独当一面的人物。
一直到这一刻,在只有她和她师父两个人的时刻,玉卿久压抑着的眼泪终于就掉了下来。
叶英伸手替小徒弟拭去眼角的湿润,犹豫了一下,叶英最终坚定的将玉卿久拉入了怀中。男子的一只手就能牢牢地扣住女子的后脑,她已然足够高挑,可是她师父高大的身形却能轻易将她整个人都裹进了怀里。
这是一个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拥抱,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终归有什么不一样了。这一点,他们二人不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
玉卿久最终还是被带到了西门然面前。西门然一见到侄女的头发便是一惊。他也没有再去号脉,而是直接取了银针,接连刺入玉卿久的好几处穴道之中。
半晌之后,西门然缓缓取出这银针,果见银针后半段都已经全黑了。
“这是好了?”玉罗刹一直屏住呼吸,就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这个便宜大哥给自家小闺女看病,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急急问出了声。
西门然冲着玉罗刹翻了个白眼:“许白头是那么好解的?我见卿卿头发如此就已经有了猜测,如今金针都被染黑,可见果然是许白头了。”
陆沉烟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声道:“这种奇毒,是谁要这样谋害我儿?”
其他人显然也是知道这种毒的,一时之间,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西门然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幸好,这毒也不是无药可医。”说着,西门然不再迟疑,径直对叶英道:“劳烦大庄主给你藏剑弟子去一个消息,让他们尽快到我万梅山庄中来。这许白头号称药石无医,是因为它的解法根本就不需要药石,而需要用同宗同门的弟子帮助淘换体内真气。卿卿乃是藏剑难遇的天才,如今虽只一十有七,但是内力深厚程度恐需要双倍以计,老夫估计,寻十几个藏剑弟子,一人为卿卿输送两年内力足矣。”
叶英抬起了头,望向西门然:“只需要输送三十余年内力,卿卿身上的毒便可以解开?”
“正是如此,发是气血之余,如今卿卿头发白了一半,正是□□入体气血两亏所致,所以望大庄主早做安排,我好早日为卿卿祛毒。”西门然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思索一阵,转而脚不沾地的开始去准备为小侄女解|毒需要用的草药和材料。
叶英握住了玉卿久的手,低低说道:“藏剑距离万梅山庄来回需要六日,六日之后卿卿定然长发皆白,到了那个时候会再有什么变数,我不敢赌。”
叶英的担忧不无道理,玉卿久先是白了头发,然后呢?头发之后又该是什么,是皮肤松弛还是骨骼松脆?这样的变化又是否可以逆转?
之前没有人解开过许白头,他们半点参考之物都没有,也正是因为如此,叶英才格外的不敢轻易等待,延误了卿卿解毒的最佳时机。
西门然默然无语,他自然明白叶英所说的种种隐患,可是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解毒除了需要三十余年的内力,还需要许多珍贵的药材,而那些药材有的需要当日用当日采摘,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就连起身去藏剑减少三日的等待也不能。
叶英看着沉默的西门然,忽然开口道:“三十年的内力而已,有在下一人足矣。西门兄尽快准备为卿卿解|毒吧。”
作者有话要说: 嗯……大庄主内力分析:盛唐六十多年+穿越时空六百年+大安二十余年
他自己“返老还童”消耗一部分,但是剩下的……还是富得流油啊流油啊油啊。
——所有的感动,就是要这样无情的拆穿。
☆、南烛。
第九十章。南烛。
玉罗刹夫妇二人带着玉卿久去休息,如今万梅山庄的院落之中,就只剩下了叶英和西门然二人。两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似乎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商议,而事实上,他们的确也有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要商量了。
“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独自以一人之力为另一个解开过这奇毒‘许白头’,因此若是这解毒的过程之中有什么变数,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预测,自然也没有办法处理。”南宫然深深的看了叶英一眼,挣扎片刻,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卿卿是我的骨肉至亲,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快些好,可是虽然如此,老夫身为医者,还是不能为了她将旁人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
更何况,这个“旁人”对于自己那个小侄女来说,恐怕意义并不简单。西门然比任何人都想要早些拯救自己小侄女的性命,然而他也怕那傻姑娘将另一个人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西门然的眼神坚定,这一刻,他俨然不像是那个平日对待小辈亲昵宠溺,对待堂弟又毫无办法的好好先生。他的言语之中不觉就是身为医者的威严,强悍又不容拒绝。哪怕如今他面对的是剑气不觉倾泻而出的藏剑大庄主,可是西门然也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
可是纵然如此,叶英却还是固执道:“先生不知道是否会损害我的身体,可你我都应清楚,卿卿身上的毒已经是半点不能拖了。您作为卿卿的至亲之人,难道就不能偏疼她一些,就一定要为了那微末的“或许有’,就要让卿卿承受必然的痛苦么”
叶英深深地看了西门然一眼,而后低低说道:“纵然西门先生舍得,可是叶某却偏偏狠不下这心来。”
“可是……”西门然别过头去,不去看叶英的表情,却是近乎叹息一般的说道:“可是叶庄主将卿卿养大,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孩子的性格,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卿卿不会原谅我这个当大伯的,更不会原谅她自己。”
言至此处,西门然也顾不得是否会在叶英面前暴露自己平日对着他们师徒二人的“师徒之情”到底是何种感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实了,他劝着叶英,甚至不惜抬出了自己的侄女。
叶英却仿佛忽然被这句话取悦了一般,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极为清淡的笑,他看着西门然,却又根本不是在看他:“在此之前也没有人解开过许白头这种毒,如今我们所做之事也不过是一场豪赌,听说没有赌过的人赌运都会很好,叶某是第一次逆天赌命,所以这一次,叶某未必会输。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西门然的哑然半晌,叹息之声却更加重了。
然而叶英却已经不想多言,他对西门然作了一揖。藏剑大庄主平日看着温文尔雅,可是却从来犹如青山只竹,有骨有节,从不向任何人低头。而如今他这一拜,并非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藏剑、更非为了苍生——他折节而拜,就只是单纯的为了一人而已。
玉卿久不见此情此景,不然她大概宁可自已抹了脖子,也绝迹不肯让自己的师父为了她而做到这个地步。
君当皎皎如满月,偏向红尘染霜雪。纵然那天边明月心甘情愿,然而可有人问过霜雪是否就愿意那个人为她俯身而来?
西门然也被叶英的动作吓到,他连忙将叶英扶了起来,西门然的唇角都浸满了苦涩:“大庄主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卿卿怨我。”
叶英却知这是西门然的妥协,他笑了笑,尽管这笑只是徒劳的拉扯嘴角:“叶某多谢先生了。”
三十年的功力不是说给就给的,在此之前,西门然和叶英还要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不过玉卿久的身体状况牵动了许多人的心,多方势力倾力相助,就连天下之主也不吝为玉卿久大开国库,任西门然挑选需要的药材和药引。
如此这般,不过两日的功夫,玉卿久解毒时候需要的一切就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解|毒之前的准备工作无需人多担心,西门然和叶英真正担心不知道该如何对玉卿久言明此事。
他们以为玉卿久会激烈的拒绝,会不配合治疗。为此西门然甚至特地准备了沸麻散,一旦玉卿久闹起来,他们就让她短暂的失去知觉。西门然仔细拿捏了用量,确保等玉卿久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的毒就会已经解了。
然而叶英和西门然都没有想到的是,玉卿久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惊人的聪慧,也比他们想象之中的更加平静。
那就平静就像是仿佛在一开始,玉卿久就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师父想要做什么。只是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居然是意外的配合。
末了,在自己大伯将她的手交到她师父手里,周遭也熏蒸了各种草药,已经可以准备开始传功的时候,玉卿久一半是叹息,一半又是认命的笑了。
“救我一命,需要多少年的内力”玉卿久仿佛洞察了一切,她静静地望向了自已的大伯,少女眼底一瞬间的坚强和脆弱让西门然就连对她说谎都不忍心了。
之前想好的所有说辞统统都失效,西门然只能老老实实的对玉卿久回道:“保守估计的话,三十年足够了。”
“三十年。”玉卿久低低的念明了一声,洁白的牙齿不觉噬上了自己的唇,唇齿辗转之间不觉就让苍白的唇色染上了一丝红。忽然,她一颗眼泪砸下来,又飞快的融入自己的衣衫
转瞬不见。
扬起了一抹笑,玉卿久红着眼眶,面上却就像是一个小女孩撒娇一般的认认真真的在和自己家中的长辈抱怨:“用三十年换我一辈子,师父好会做生意。”
她的话仿佛戏谑,可是却带着让西门然胆战心惊的认真。在那一刻,身为家人的还本能在提醒着西门然——他们,终于失去这个小姑娘了。
寻常人家养女儿就如同养果子,人们将原本长自家枝头饱满鲜嫩的果子被另一个男子采摘的过程叫做“送女出嫁”,当果子脱离枝头的瞬间,就是一个姑娘出一家门再进一家门,最后和自己原来生长的枝头诀别的时候了。
而他们家养女儿却是在养芝兰玉树,使之生于庭阶,不求光耀门楣,只求他们长长久久的在这个家里扎根。
玉卿久的确像是一棵小树一样郁郁葱葱的长大,可是如今,却还是有人将他们家的这棵小树带走了——对方温柔到甚至不忍心伤及她的枝叶根茎,所以就只能用自己的一片真心围成座屏障,将他们家的小树围在其中,圈为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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