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守北境八年,吓得鞑靼人闻风丧胆的淮阳侯,好似就是他一生的高峰了。
确切来说,是勤奋的最高峰。
可惜眼下这高峰上站了个人,她挥手一身令下,邵猷这座想休眠的火山就不得不醒过来,酝酿点岩浆,继续些力气,将自己喷发得更高些。
所以,傍晚时分的携手共行活动被取消,邵猷坐在了书桌前。
他处理那些今天没看完的卷宗,珈以趴在他旁边,和他挤在一张桌子上,拿着他的笔,沾着他的墨,撕了他的纸,在上面努力地写着什么。
而邵猷忙里偷闲想低下头去,却总被她一眼看穿,徒留他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还有一句比上一世还薄情的话,“你再拖着,我便回去了。”
邵猷只能偃旗息鼓,假装自己是在官署里,发奋将那些卷宗都处理了。
他大松一口气,觉得这自十三岁后就再没体验过的被人逼着读书练功的酷刑也该停止了,却见珈以推过来那张纸,脸上完全就是要说正事的专用神情。
“我想了下,北境军那边不好轻易动,只能先从我们在的镐城下手。圣人这会儿不正要捧杀你嘛,咱们正好打蛇随棍上,先借他的手,除去几个人……”
珈以在这边絮絮叨叨,就刚才邵猷处理宗卷的一个时辰多点的功夫,她纸上没写多少字,心里却将事情算得门门清了,连什么时候扯出谁,谁有和谁拔出萝卜带出泥,谁家后院里埋了引子,谁家有哪些见不得人的致命口,她都在心里整理得一清二楚,排在了一条笔直的线上,就等着一把火下去点了引子,挨个爆炸。
邵猷的心神就这么一会儿集中在她说的话上,一会儿又集中在她身上。
他心里也有那么一股火,不停地上蹿下跳又被他摁下去,偏她还在旁边添油加柴,一马车的柴火就这么一股脑得倒进去,半点不考虑他会被着成什么样。
邵猷忽地就伸手,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那力道有一瞬间真是勒得珈以不能呼吸。
她刚要开始挣扎,猛地就感觉到脸颊一热,像是一滴雨突然落到了她脸上,告诉她天下了雨,该打伞了,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掏兜拿伞的时候,噼里啪啦的雨都全砸了下来,将她砸懵了不说,还一嘴儿的咸味。
邵猷话音里带着哭腔又带着笑,像是在喟叹,“阿芙,原来你是真舍不得我。”
他还是那样死紧地勒着她,好似她下一瞬就会化成烟雾消失了似的,“你若真狠下心来杀我,根本用不了三年吧?我那么信你,喝一口你递来的茶,也许就不用你废这么多心思了。你犹豫了这么久,假装布局那么多,就是舍不得我。”
“你一睁眼回到十年前,撞了头的那一下,也是怕自己再与我成仇吧?”
人心真是很奇妙的存在。
之前他以为阿芙背叛了他时,回首往事全是苦涩与折磨,恨不得一巴掌上去扇醒那个独自沉迷在情爱中的自己;而当他又被迫换了一个角度去看,察觉出她对自己好像也有那么几分情意,这个念头就在不断被加重。
再去看过往,这一天都是裹着蜜汁的糖。
邵猷死死抱着她,像是抓住了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觉得说再多都不能表达他眼下的心情,干脆全部都化成了两个字,就放在嘴边,一遍遍地念叨,像是要刻到骨子里,“阿芙,阿芙,阿芙……”
作者有话要说:
推剧情的同时给你们再撒一把糖,甜吧?
第42章 背叛他的爱人(13)
珈以算得很准。
她毕竟是谋划惯了的人,上一世时又磨磨蹭蹭地拖着时间,也算是弄明白了那繁花锦绣的遮羞布下的各种污糟事,对这群人的心思和谋划料得极准,几乎是炸谁谁倒下,不带一个漏掉的。
于是连着这三四年,镐城的官僚们都觉得这日子有些难过,脚底下好似随时跟着个炸雷,头顶的老天爷也好似睁了眼,一个个劈下的雷都极有准头,不带漏手的,将他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往日里的孝敬也不敢多收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眼看着龙椅上那位,也撑不过一年半载的了。然而这太子之位却还没有定数,几个成年皇子争得热火朝天,圣人睁只眼闭只眼,更涨了他们的气势,满朝堂里竟没有几个官员不被拉着站了队的。
心里的苦水都快能酿酱了的大小官员们个个都垂头丧气的,好似个个头顶都有一群乌鸦在筑巢,一整个印堂都不够他们发黑的,也就衬得唯一有点笑颜的那个人,格外的不合群且诡异。
邵猷没有半点自己不合群的觉悟,他在广发喜帖。
暂且不是他的婚帖,只是他家阿芙及笄的帖子,所以他自认这情绪是收敛了又收敛的,含蓄得每个字都符合伦理纲常,“我家夫人及笄礼,有空便来坐一坐罢……喔,抽不出时间也可以告知我,我帮你。”
介于邵猷这四年里已经把六部都混了一遍,谁也拎不清如今洗了又洗的官僚里有谁是他的人。且他如今与风头正劲的六皇子混得不错,忙着夺嫡的六皇子都亲口说了要来。故而这“没空”的选项,一时还真没有人选。
所以,珈以及笄礼这日,硕大的淮阳侯府都差点没装下人。
豆子去前院晃了一圈,回来时脸上的神情都十分难言,她一个往日里伶牙俐齿惯了的人,这会儿都只能干巴巴的一句,“真比大朝会还热闹啊。”
不说旁的,皇子里,除了六皇子,连与六皇子打擂台的九皇子都来了,剩下的四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也都是有力一争皇储的人。
这等规模,真真只有大朝会上才能瞧见了,且还多了各府的夫人及老太君。
若谁有个谋权篡位的歹意,这会儿将淮阳侯府的大门一关,几千精兵派过来一围,再往里面放一把火,估计大令朝的圣人,便成了真孤家寡人,光杆司令了。
珈以正低头抿唇,这唇脂是她自己试了好些时候才试出来的最心爱色号,连卖都未拿出来卖,连着另一只就备着今日和大婚时。
铜镜里照不清颜色,珈以转了头想让四豆瞧瞧这颜色与她今日衣裳间的配色有没有问题,抬眼就发现一个不该在这儿的人走了进来,手一抬,早习惯了的四豆们就飞快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了个二人空间。
知道了答案的珈以也就懒得问,回过头继续照镜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大婚时还是别请这么多人来了,届时一桌桌敬酒,实在有些麻烦。”
说了要真心待人,珈以也就真试着去做了。
不过她的性子在那,到底不是扶珈以那温和却固执的款式,时间一久,邵猷也发现了不对,短暂不适应之后,又没忍住回来抱着珈以丢脸地又哭了一场,继而就从各种渠道,暗戳戳或者是光明正大地摸起珈以的性子来。
故而他知晓珈以虽偶尔喜欢凑些热闹,却很不喜欢自己成为主持热闹的那人。原本今日这场面,她是不同意闹得这么大的,还是邵猷感慨了许久这日子对他的重要性,她才松了口,让邵猷随意。
过去四年,筹谋大计自然不能单靠人。镐城这边的鞭炮珈以串着,邵猷只负责点了引线,自然就空出了不少时间去筹谋北境军。
也是这一筹谋,才发现了这里面的问题有多大。
北境军十五万,要吃粮,要军.械,要医药,要俸禄,要津贴,这些林林总总往里一加,朝廷给的其实不过四五万人的数,掰成八瓣花都有些打紧,中间还要被各级将领伸手那么一捞,下去的真是点毛毛雨。
总归一句话,缺钱。
古话说,“人穷不能志短”,可真放到了人身上,穷人却豪气冲天的,自古以来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十五万北境军里能扒拉出十个都顶天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死了没人养家糊口的境况下还能拼出命去。
邵猷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上辈子若要坚持打那一战,会赢得惨不忍睹。
北境军这边的窘境还未解除,镐城这边,珈以也是炸完了坑才发现他们手边没种子能埋下去生根发芽,她到底也不是惯会谋权篡位的人,这下一疏忽捅出了大篓子,眼看着各方力量动起来要往下埋不知优良的种子,她也的确是方了。
近小半个月的时间,他们谁也没睡好。
每日打照面一看,对方都是强撑着那么一口气吊着,珈以往邵猷怀里一滚,摸着他瘦了不少的身子就有些酸涩,邵猷几乎和她一样的心思,但想想她上一世存了那么久的心结,那句“算了吧”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两人一合计,互相交接了工作。
珈以花钱厉害,知道女人家的钱乐意花在什么地方,带着四豆捯饬了好些时间,整出一堆新奇的方子,弄出各式胭脂水粉来往店铺里一摆,自己出去当了个活体展柜,白花花的银子便似水一般流了进来。
邵猷在外走动得方便,每日结交的人也多,留心观察了人,回来再按着珈以的方式给人列出个详细的表格来,熟练了那么三五次再失手那么一两次涨了经验,直筒子似的懒侯爷竟也多了些政客的曲曲绕绕。
于是两人各自忙着自个的事,三五个月都难得坐在一起休闲娱乐。
最先发现问题的还是邵猷,他又半夜被个梦境惊醒,这次倒没被吓得半夜去翻珈以的院墙,他躺在被窝里好好想了想,早起忙完了一堆事物,回来陪着珈以用了晚膳,就从身后摸出了个棋盘。
连下三盘,珈以前两盘都输了,最后一盘快要被将军时,她闹着就要悔棋,邵猷让她悔了三次,次次拿“将军”两字堵了她,气得珈以把自己那红彤彤的“帅”往手心里一握,气咻咻地盯着他,大有赖皮到底的架势。
邵猷被她的模样喜得不行,笑着把自己的“将”都塞给了她。
这样一个美人计就能通敌叛国的将军,看来真是要小心让他上战场了。
珈以笑倒在他怀里起不来,末了还要伸手点着他,埋怨,“每日脑子里要筹划的事情就不少了,你还偏要拿这些动脑的事情来烦我!”
她说这话时含着笑,说是埋怨,更像娇嗔。
邵猷克制地摸了下她的长发,手里还把玩着她的手,当时那匕首穿手而过,第一时间又没处理好伤口,后来还发炎又叠加着伤了几次,那疤痕就是再好的药膏也消不完全,养护了许久,仍留着伤痕。
“你每日脑子动得不少,却没什么想我的时候。”
指责了这一句,邵猷还真就委屈上了,“你可是有前车之鉴,被旁人挑衅几句就怀疑我,误会我的人,我要是再不让你每日都想想我,你怕是要连淮阳侯是谁,我的院门口朝那边开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这指责……指责得还真颇有些道理。
珈以最近满脑子都是什么新胭脂新唇脂新糕点新衣裳,好似瞬间拿稳了女强人的人设,还真没什么余裕留给他这个“旧人”。
抬眼看他那一脸憋屈又可怜的神色,她心虚了那么一瞬,就抱着人好好哄了一通,过几日特意让四豆给她挤出了点时间,挑在邵猷沐休时,约他去府里的湖上钓锦鲤。
寒冬腊月的天,湖上早没了芙蕖,邵猷瞧着嫌萧瑟,特意让人买了一群锦鲤回来养,后来珈以路过瞧了几眼,点了那据说最能吃的留下来,就养在了望潮阁前面一块的廊桥上,专供她心情不好时过来撑死几条鱼调剂一下。
钓之前便说好了,钓得多的人可向钓得少的人提个要求。
珈以往日里对邵猷无甚要求,主要是她有所求的,邵猷不等她开口便早一步办好了,实在不需要她另外找个专门的时机正儿八经地提出来。
所以今日这一场,其实就是给满肚子小心思的邵猷个机会。
珈以谋划前甚至想好了,便是这满肚子黄水的侯爷提的是什么早些完婚的要求,她考虑一下也能答应下来,只是需要稍晚些再圆房罢了。
她这也算是拐着弯相让邵猷开心了。
可谁知这湖里的锦鲤真像是通了灵一般,秉承着“有奶便是娘”的原则,死不悔改地忽略珈以曾经撑死过它们快十条兄弟姐妹的成就,以及当初是谁让它们在此地生存的事实,前仆后继地都往珈以的鱼钩上挂。
就是后来那鱼钩上没了鱼饵,它们也照样热情似火。
珈以赢得毫无悬念。
邵猷气得脸都青了,难得记起了自己的骨气,死活不肯接受珈以的“转让权力”的要求,倒是被四豆们瞧见过好几次他偷摸着去喂锦鲤,隔了一个多月,专门找了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再约珈以去钓了次锦鲤。
为了找回场子,侯爷执意不肯往鱼钩上挂饵。
于是珈以又一次赢得毫无压力。
之后又断断续续比了好些次,邵猷终于好不容易地赢了那么一次。
所以之前他和珈以因为这及笄礼上的宾客数量产生分歧时,他试图拿出这好不容易赢来的一次“特权”实现自己的目的时,珈以难得妥协了一次。
她的原话是,“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了,你大张旗鼓也要有个限度。”
再说到邵猷摸出来的珈以的“真性情”里,就知晓她其实很有些固执己见,不是那种老人不远变通的固执,而是与上一世的阿芙有些相似的,当她认定了一件事后,她并不愿意轻易为旁人所改变的那种。
且她固执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不听我话,铁定要吃亏”的感觉。
邵猷竭力忽视了这种感觉,享受着珈以对他难得的妥协,自认为很是矜持低调地将这件事给办了,且办得热热闹闹,令人终身难忘的那种。
接下来,他打算再准备一下两个人的大婚。
双方眼下都是无父无母的人了,并不需要所谓的“父母之命”,可邵猷不想珈以受了委屈,就算她已经在侯府住了五年,再清白也说不清楚了的情况下,他还是想再给她一个“媒妁之言”。
虽然他早在之前还未彻底与御座上的那位撕破脸皮时就拿来了赐婚圣旨。
考虑着眼下圣人还不知晓能撑多久,不说什么圣人崩他们还得忌嫁娶的话,就单他们谋划了许久的,作乱的最好时机,就掐在皇权更替那会儿,他们都最好赶在圣人崩前,将这人生大事给办好了。
大不了,到时候进了宫,再让阿芙从正门嫁进来一次。
邵猷在心里谋划得妥当,半夜在睡梦中都要忍不住“嘻嘻嘻”地笑出声来,却没想宫里重病的圣人也会突然惊醒,挥退了侍奉已久的大监,遣了皇家暗卫,哆嗦着手,直接写了传位圣旨。
窗外天色乌黑,九皇子在睡梦中被叫醒,漏夜匆忙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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