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情形如何,现实又如何, 沐长风尚且分得清清楚楚。不管他梦中与阿满曾有过怎样的亲密无间, 赤,裸的现实却是, 阿满早已是博雅明媒正娶的妻子。作为挚友, 他心中就是有再多不甘, 也必须尽数咽进肚子里。
可是这般无声地咽下去,心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 梗得他一颗心都痛了。
沐长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 如今木已成舟, 他连争取的立场。眼睛若有似无地扫过安静窝在周博雅怀里的郭满, 他烦躁得一脚踹在马车车厢上。只见那破损的马车飞出去, 嘭地一声巨响,砸在不远处的围墙上。落地的瞬间,车厢瞬间碎裂。
沐长风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便大步离去。
周博雅慢慢松开捂在郭满耳朵上的手,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对于沐长风这几日接连异常失态,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大致猜的到缘由。然而猜到也不能明言,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口,不管是对郭满周博雅夫妻还是对沐长风,都不是一件好事。
诚如他所想,前世今生如过眼云烟,沉默才是金。
广袖垂落,遮住了怀里郭满的身影。周公子抬起了眼帘,静静看着沐长风大步流星远去的背影,黝黑的眸子里光色明明灭灭,晦涩难言。须臾,又归于平静。长风什么都不说,周公子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况且就算他如今知道也于事无补,何必徒增烦恼?
耳边是嗡嗡恼人的窃窃私语。
看客们有在可惜四分五裂的马车与倒地不起的骏马,也有担心马车中贵人伤重。有热心的人向周公子指了昆城最负盛名的医馆,催着周公子赶紧带伤患去看看。周博雅低头看了眼额头肿得一指高的郭满,不敢耽搁。谢过热心人,顺着他的指路方向抬脚便去。
周公子压低了嗓音:“满满,为夫带你去看大夫。”
郭满此时两只耳朵里嗡嗡的,根本听不清。额头的肿包还在丝丝渗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脑震荡了,此时额间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嗯,”郭满压制住欲呕的冲动。
靠在周公子胸口减少震动,“你快点,我有些想吐。”
周公子一急,落下一句‘查’,抱着人便大步流星地往医馆而去。
方才突然惊马,幸亏郭满机灵,死死抓住了车厢的车窗边缘不放。虽说她素来坐吃等死没什么力气,手劲也小得可怜,但这般多亏了她稳住身形。否则马车左甩右撞,以她这小身板,怕是得被惯性给甩飞出去。到时候是死是伤,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额头上肿起的大包,也是最后甩得太狠,她实在抓不住才撞到了桌拐角。老实说,若非丹樱小姑娘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她都能就这么在车里磕死。
除此之外,她身上其实都还差不多。
郭满苦中作乐地觉得自己活得也挺皮实的。瞧瞧她这一年半的功夫,遭人下毒出车祸绑架都经历了一遭,运气到底是有多背。她一面按着抽抽直跳的太阳穴,心想赶明儿得去庙里得给自己烧炷高香,好好去一去霉运。
然而这话还没嘀咕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博雅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顾不上走,脸色刷白地直接从地面飞掠到屋顶。沿着屋脊慌张地跑了起来,素来淡然的面孔崩了个彻底。
低矮的街道屋脊上,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恍若飞鸟,瞬间闪过眼前去。
留在原地的清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主子渐渐只剩一个白点的背影,他一甩腰间佩剑。只见佩剑蹭地一声出鞘,白光一闪,他抬眼冷冷扫视一群围着的人群。四周看客被他身上煞气所摄,默默退开,拥挤的人群便闪开一条空路。
虽说事发突然,那害得少夫人重伤的人,主子必然不会放过。
心知主子此时心中必然是怒极,他于是半点功夫不敢耽搁,立即去查了。同样被留在原地的双叶双目通红,看清风动作,立即爬起来。清风回头看了眼,没管。交代了几个家丁务必将这附近搜,面无表情地折回先前马车出来的坊市。
虽说一闪而过,并未曾看清楚。但看身形,方才惊扰马车的人显然是个女子。赶在主子回来之前,他得将那女人找出来。
清风动作很快,常年随周博雅查案,这点小地方查个人轻而易举。
不出半个时辰,清风就把心虚的女人从人群中揪了出来。惊了胡家马车的是一个舞姬乐坊的舞姬,二八年华,相貌生得颇为清秀可人。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自己贸然冲出来会惹出这么大祸事,等马儿横冲直撞,都已经收不住手脚。舞姬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被胡家护卫押到清风的面前,嘴还没张开,就已经被吓得手软脚软好似一摊软泥,跪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嘤嘤直哭。
清风眉头直皱,双叶却是不会怜香惜玉,上去就一巴掌扇偏了舞姬的脸。
“老实点!”双叶心里气得要命,阴沉沉地喝道,“你以为你弄伤的是何人?这可不是在你乐坊,少拿哭哭啼啼这一套来糊弄人!”
舞姬一个哭嗝梗在喉咙里,顿了顿,乖觉地闭嘴了。
她怯生生地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清风,再小心翼翼地看着双叶,确定没人怜香惜玉才开口说话了。谋害官家夫人这大罪她委实不敢认下,只能可怜兮兮地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并非故意,只是方才挤在路边看热闹,不小心被人给挤了出去。
说罢她又挤出几滴眼泪,端得好一幅梨花带雨。
双叶闻言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
惊马哪有这么凑巧的?三匹马齐头并进,要受惊也该一起受惊。怎地只单单自家主子的马车惊了?况且,一般马是那般好惊的?通常用来套车的马,性情温顺,行路稳妥。没道理这舞姬从一旁冲出来,就自家姑娘一个人倒了霉。
双叶冷冷盯着这个女人,直觉她在撒谎。
事实上自从郭满上次被绑架后,双叶对发生在郭满身上的任何事都警惕万分。此时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舞姬,心中不信。舞姬却仿佛被看透了心般浑身一僵,不敢与双叶对视,柔弱地低下头,眼神不自觉地闪了闪。
双叶敏锐察觉,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
清风一句话没说,只手下一挥,开门进来个黑脸的护卫。他指着舞姬叫护卫将人绑起来先带去别院,而后又回头看了眼双叶,方才大步离去。
这昆城说大不大,但因地处边界的缘故,人员鱼龙混杂,十分复杂。派出去查这女子的人尚未回来。如今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过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多审问无益,不如将四周可疑之处全查个遍,等主子回来再说。
等了又将近半个时辰,去查白衣女子的人还未回来。清风看着已死的马尸,眉头拧得快夹死蚊子。不知是他看错还是真是如此,这马儿似乎中了古怪的毒。
想着可能看错,他便又多查了几遍。
清风不是专注学医的,只大概了解些皮毛,自然分不清马儿到底中了什么毒。但马儿的异常加这尸体上的古怪,说都是凑巧,也不大可能。
周公子抱着包扎好伤口的郭满回来,清风便将发现告知了他。
怎么满满的身上总是出这等事儿?周博雅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然而还未张口,郭满倒是先转过头说:“你不如去别院,把雾花姑娘请来瞧瞧看。”
清风一愣,看向郭满,这倒是提醒了他。
须臾,周公子笑了,拍拍郭满的后背笑道,“你到是脑子转得快。”
“都说毒蛊不分家啊。雾花姑娘常年与毒虫蛊虫打交道,应当熟得不能再熟了。”郭满伏
在周公子的肩上,发髻已经散了,绝非出门之时严谨的模样。显然为了方便擦药包扎,周公子替她拆了发髻重梳。
“若是马尸真有什么古怪,她定能一眼看出来。”
“兴许吧……”
清风不敢抬眼看女主子,只拿眼神询问男主子的意思。见周博雅淡淡地点了头,他弯腰向郭满行了一礼,立即就去了雾花的院子。
郭满抬了下巴,硬撑着继续跟着看到底怎么回事。
雾花这几日才收拾了巫霜花,正有些兴致懒懒。听说了郭满找她,便放下药杵子懒懒跟了过来。然而人还没走到马尸跟前就捂着鼻着淡声道:“算你们还有点眼光,竟然看出不同。不过,这马中的是蛊非毒,劣等的食肉蛊。”
周博雅:“……何谓劣等食肉蛊?”
“就是一种专食内脏的蛊虫,中了蛊者,会被这种蛊虫从内到外吃个干净。非常好养,通常半个月便能一盅,每一盅至少能养出三只。”雾花布满图纹的半张脸依旧狰狞,她解释道,“但这种蛊虫我们苗寨是不愿养的。上不得台面,还恶毒,也只有隔壁几个小国很盛行养这种蛊……”
“你说真的?”周公子唇角抿了起来,神色严肃。
雾花点头,“自然。”
周博雅神色渐渐严峻起来,这事儿,似乎有点蹊跷。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边境地区鱼龙混杂, 有边缘小国的人出入实属正常。
突然冒出这种恶心又凶险的东西,光凭苗女的一面之词,是不足以断定这件事就全然是边缘小国的人做的。毕竟雾花只是说他们苗寨的人不喜饲养食肉蛊,却不代表他们不会。若是有人借此生事, 也并非不可能。不管怎样, 这件事务必要彻查。
“关于食肉蛊,可否请雾花姑娘说得更详尽些。”
“这倒不是问题。”雾花很干脆地点了头,前几日才料理完了巫霜花, 她如今闲着也是闲着,“若关于蛊毒, 大人若想知道,民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公子谢过她, 小心地将郭满放下, 扶去一旁的空椅子坐下。
雾花捏了捏眉头,感觉额头一些疲惫突然处置了巫霜花, 她也耗费诸多心神, 正想着周博雅这里若无其他事,她便要回院子去捣草药了。然而郭满经过她,身上清淡的药膏味儿飘过来, 她就突然回头看了眼坐下的郭满。
须臾, 她眉头微拧:“少夫人身上,今日可是用了别人送来的脂粉?”
郭满一愣, 不知她突然说这句话何意。旁边周博雅眉头一皱, 抬起头看向雾花。
雾花则走了过来, 在郭满手边的位子坐下,“大人若信得过民女,叫少夫人与民女瞧瞧。”
周公子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他回头看了眼郭满,郭满也是一脸茫然。周博雅不知这苗女做什么,嘴唇淡淡地抿了起来:“难道你发现……满满身子有事?”
“这倒没有。”
雾花耸耸鼻子,摇了摇头:“就是闻着少夫人身上这草药的味儿,觉得有些不大对。”
话音一落,周博雅的脸就变了。
“哪里不对?”
说着一股煞气从他身上泄出,连屋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周公子看向敷在郭满额头的伤药,表情渐渐冷冽。
雾花冷不丁被他吓一跳,她默默缩了手脚,总是不能习惯这如玉郎君翻脸比翻书快。搓了搓胳膊,她只见开口点明:“夫人身上,似乎有点引虫粉的味儿。”
雾花与苗寨里的孩子一样,自幼便与草药毒虫打交道。盖因在辨药识草方面天赋异禀,论起医术蛊术,整个苗寨怕是无人能及她半分。就像现如今,郭满身上的味道,哪怕只是很轻微很轻微的一点点,她也清晰地闻出来。
“何为引虫粉?!”周公子嗓音不由地绷紧了。
郭满偏头去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这一刻,总觉得她家周美人的瞳仁像猛兽般竖了起来。
雾花直感觉寒毛直竖,当真是怕了周博雅,“难道你们一路回来没发现异常?引虫粉,顾名思义,招引虫子的药粉。每个巫蛊师都会制,抓虫子练蛊时候特制的药粉。”
她指着郭满,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虽然味儿很淡,但决瞒不过民女的鼻子。”
周公子眼神射出了利剑,脸瞬间敷了一层冰。
明白引虫粉的意思,再看郭满出事便知这是故意谋害了。毕竟引虫粉与食肉蛊撞在一起,无声无息便能要了人命。周公子低头看向郭满渗血的额头,看她接连受伤,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必雾花出言解释,周公子与郭满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想起一个人。若是真有人故意谋害郭满,那便是她了。
“是私怨。”
郭满眉头拧了起来,感觉十分恶心,“雾花姑娘,那个巫霜花你可是放回去了?”
早在给沐长风解了蛊的当日,雾花便去马不停蹄去关押巫霜花的柴房里收拾了巫霜花。如今这都把人放回去好几日了,雾花点点头,眉眼中都是报复了仇人的快意:“听夫人您的主意,民女在她身上种了真言蛊,也毁了她一张脸……”
说着,她忽然意识到郭满话里的意思:“……您怀疑是巫霜花报复?”
这是自然。
郭满抓了抓胳膊。毕竟私怨的话,除了巫霜花,没有别人了。她追随周公子来昆城,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能跟谁结仇?除了巫霜花的事儿上她多管闲事插了一嘴,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跟她有要她命的深仇大恨。
雾花却不这么认为,“她不行的,她没那个炼蛊的能力。”
“不是她炼,我的意思,是别人炼制了蛊她来用。”
郭满又抓了抓胳膊,抓得太过,胳膊上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才听雾花说她身上被人下了引虫粉,她如今下意识觉得自己这儿痒那儿也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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