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正是酉时,暮色寂寂,天光远退,整个县里都笼罩在晦暗之中。
但唯有布帛坊的南门那边,火光冲天,焰火像是从地心喷涌出来,肆意燃烧,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喧哗奔走的人流,提着水桶,杯水车薪地提着往火上浇。
然火势太大,这点水洒落上去,不过就是嗤啦一声,冒点青烟,而后继续熊熊燃烧。
姜琴娘浑身冰凉,她睁大了眸子,纯然的黑瞳之中倒影着扑腾的火光,半张脸都被映成了橘红色,瑰丽又冰冷。
“大夫人,是咱们的布帛坊走水了!”赤朱满脸焦急和震惊,这些年,她可是亲眼看着一个小庄子变成如今的大庄子,赚大把的银子,也十分清楚布帛坊对姜琴娘的意义。
她咬着牙,恶狠狠的说:“大夫人,您才将这些交出去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二爷一定是故意的!”
楚辞冷着脸,很是严肃,再看着姜琴娘时,眸光柔和一丝,浮起担心:“琴娘,你想如何做都行,有我帮着你。”
姜琴娘缓缓抬手,有微末力气从脚心直蹿上来,涌入四肢百骸让她多少还能支撑。
她的脸很白,白到几乎透明,在火光和暗影之间,面无表情。
楚辞就听她说:“不用,这是苏家的事。”
这样明显生硬的拒绝,让楚辞很是无可奈何。
姜琴娘深呼吸,她提起裙摆,大步往布帛坊走去,走遭灭水的伙计有提着水桶撞上她的。
她也只闷哼一声,目光坚毅而果敢的朝跪坐在地上的苏二爷苏航去。
楚辞见状,只得叹息一声,上前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伸臂格挡,将人护住。
苏航头发蓬乱,面容脏污,一身袍子更是脏兮兮的,袍摆还有几个被火星灼烧出来的小洞。
他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时不时哭喊着:“让我进去,我的月华锦,月华锦啊……”
姜琴娘站在他身后,她死死掐着手心,憋忍下心头的怒意和颤憟,一字一句的问:“二叔,这是如何一回事?”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苏航一愣,跟着转头,接着就像见着救星一样扑过来抱着姜琴娘腿哭道:“大嫂,大嫂咱们家的布帛坊没了,还有月华锦也没了,大嫂这下如何是好,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烧起来……”
姜琴娘忍着想将人一脚踹开的冲动,质问道:“老夫人要我将印交给你,结果你就是这样打理的苏家买卖?”
苏航涕泪双流的嚎啕大哭:“大嫂,大嫂……”
姜琴娘红着眼,剜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这个时候连话都说不清!
好在坊中管事见着姜琴娘,灰头土脸的连忙过来,满脸歉疚的拱手道:“大夫人。”
姜琴娘声色厉下:“道来。”
管事不敢隐瞒,当下一五一十的细细将走水过程说了一遍。
楚辞站在姜琴娘身后的阴影里,他身形高大,从正面看过去,几乎将姜琴娘整个人都笼罩住。
他以为她是柔弱的,毕竟在白泽书院的榴花亭初见那次,她就一直在受人欺负。
而今,见着管事的毕恭毕敬,还有她临危之际的有条不紊,那一瞬间,他才骤然发觉,这么些年,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她竟是成长到能让整个苏家依靠,那股子认真劲,瞧着格外让他心动。
“就是这样?”丹朱红唇在火光映射中弯出嘲讽的弧度,“所以就是守夜的伙计打了瞌睡,不慎打翻油灯,引燃了坊里的布匹?”
管事点头,神色黯然。
姜琴娘又问:“可有人伤着?”
管事摇头:“回大夫人不曾,盖因发现的早,守夜的伙计都跑了出来。”
姜琴娘冷笑一声:“库房呢?库房如何?”
坊中设有库,姜琴娘以前规定,库中布匹数量不宜超过一个月,盖因布匹保管不善,很容易生潮起霉灰变色,这样的布匹自然就不好卖了。
故而姜琴娘从前都是一月量的堆放,多下来的布匹另放他处,令人妥善保管。
楚辞暗自点头,如若库中布匹量不多,便是烧了去,也不过是一
笔小损失。
“大夫人,”管事哭喊出来,一径抹眼泪,“今年下年的布匹皆在库中,全被烧了!”
姜琴娘脑袋嗡嗡的响,人摇晃了几下,脸色瞬间煞白:“你说什么?”
楚辞赶紧扶住她:“琴娘,不要勉强。”
姜琴娘死死抓住他手,修长的指甲掐进他肉里,连血都渗出来了。
“你说什么?”她失态到声音有些尖利。
管事怨怼地看了苏航一眼,咬牙道:“是二爷的吩咐,说每次来回运送太麻烦,坊里如果断货了不好,所以在前些时日将下年存的布匹全部堆进了库里,包括包括要用来甄选御品的月华锦!”
姜琴娘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下年的布匹全堆在了库里?
她看着眼前的大火,亮澄的颜色,扑腾舔O舐,像是嚣张至极的野兽,没人能奈何它。
库设在整栋楼的后面,特意选的通风阴凉的房间,平素有专人打扫。
姜琴娘提起裙摆,抬脚就要往里冲,她不能让所有的布匹都被烧掉,特别是月华锦!
楚辞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琴娘你干甚?冷静点。”
姜琴娘掰扯他如铁臂膀:“你放开我,库在后面,一定还没烧到那里,月华锦不能有事,不然苏家就全完了!”
楚辞抱着她腰身,将人提起来点,看了眼火势,在她耳边飞快的说:“我去!你给我说说方位。”
姜琴娘愣住了,她转头看着他,眼底是火光在跳跃,似乎是热烈的颜色,然脸上却清清楚楚的带出一种无助和茫然来。
楚辞心疼极了,借着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琴娘,你想要做的,我都帮你。”
心弦悸动,被一只大手拨弄,就发出嗡嗡的声音,久远不息。
见她神色莫名,那抹白无血色的小脸,脆弱又可怜。
楚辞又想叹息了,他用微凉的鼻尖蹭了下她的耳朵尖:“我有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不会有事,你就说库在哪就成了。”
莫名的委屈浮上心头,姜琴娘咬唇低头,好一会才飞快的说:“你不认识月华锦,我同你一起进去。”
楚辞眸光微动,正想劝阻,姜琴娘又说:“先生,这是我苏家的事,我岂能让先生为我涉险,所以我也要进去。”
见她表情坚毅,并不妥协。
楚辞蓦地勾起嘴角,二话不说,脱了外裳,抢了一人的水桶,将外裳里外都浸湿了,然后拉过姜琴娘,往两人头上一盖,喝了个字:“走!”
外裳并不大,要遮两人很是勉强,姜琴娘咬了咬唇,提起水桶举高往下一倒。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从头到脚,将两人身上都淋湿了。
楚辞脸上水珠滚落,睫毛湿润,但他低头看着姜琴娘,眉眼一弯,竟是笑了:“湿了,琴娘你湿了。”
姜琴娘不懂他话下之意,她瞥他一眼,眼波泛柔:“你也是。”
楚辞轻咳两声,见她眼中纯然,居然有些不自在了。
两人这番动静,惊到了苏航,他蹭地爬起来,抖着嘴皮问:“大嫂,你这是要作甚?”
姜琴娘没理他,楚辞已经看了火势较小的方向,单手揽着她细腰,带着人就往里跑。
“大嫂!”苏航惊叫起来,难以置信。
眨眼之间,熊熊烈火随风而涨,呼啦之中,飞快就吞没那两道身影。
苏航脸上的表情似乎僵住了,来不及收回,眼底就迸出一抹精光。
第28章 为我哭了
甫一踏进烈火之中,姜琴娘才晓得,火不可怕,可怕的是席卷而来的浓烟!
焦灼的气味,混着滚烫火苗,挟裹让人窒息的浓烟,扑面而来就叫人瞬间眼泪横流喘不上气。
“咳咳咳……”姜琴娘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当即水光溢满眼梢,难受的小脸都涨红了。
楚辞低头看她一眼:“帕子,用你帕子捂嘴。”
他一手抱着她腰,将娇软软的身子紧扣怀里,一手还要撑着湿哒哒的外裳搭两人头上,并不得空。
姜琴娘连忙摸出湿漉漉的帕子,犹豫了下没自个用,反而举起手,将帕子捂在了楚辞嘴巴上。
馨香四溢,粉透的指尖柔弱无骨,软绵绵的,像是白面馒头做的一样,诱着人张嘴咬一口。
楚辞轻勾嘴角,瓮声瓮气的道:“我不用,你顾着自己就成。”
姜琴娘见他确实没逞强,她也不扭捏,不然成了拖累反而不美,遂当真自己用。
冰冰凉的帕子覆上丹朱红唇,滤了浓烟焦味,才算好受一些。
楚辞眸光微深,那帕子,起先才在他嘴皮上抹了一遭……
两人其实没走出去多远,楚辞选的方向是坊里从前的耳房,靠一株树冠葳蕤的香樟树,故而能燃的物什较少,火星也就少一些。
姜琴娘战战兢兢,脚下随处可见火舌,甚至还有火苗舔舐她裙摆,好在她一身都是湿的,才至没有燃起来。
饶是如此,她也紧张的手心生冷汗,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边有楚辞在的缘故,她即便怕,也还算镇定。
楚辞护着人,一边要观察火势,一边还要注意顶上时不时往下落的火星。
走出两丈远,姜琴娘就有些头晕目眩,此时她才方知莽撞了,关键还连累了楚辞。
她苦笑一声,拽着他袖子,轻声道:“先生,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楚辞从怀里掏出一折叠四四方方的乳白色丝布来,那丝布很软,入手冰凉,又还轻透,感觉不到半点重要。
“这是冰蚕丝织的,水火不浸,你先披上。”他说着抖开丝布,哗啦裹姜琴娘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都罩的严严实实。
冰蚕丝覆体,姜琴娘就感觉到了一股子凉意,甚是舒服。
她咬唇:“可是先生怎么办?”
楚辞将湿润的外裳重新穿身上,一把拽住姜琴娘手腕:“我没事。”
说着,他带着她飞快后退两步,姜琴娘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起先站立的地方,从顶上落了一截熊熊燃烧的横梁。
姜琴娘后怕起来,她反手握住他手,焦急的道:“先生我们出去,我不找月华锦了。”
楚辞没看她,反而还弯腰抱起她,往前蹦跳:“你莫担心不会有事。”
他说着,又问:“库房可是在里头?需得穿过这条道?”
姜琴娘双手不自觉攀着他脖子,尽量贴他身上,减轻负担。
她回头一看,两人此时已经穿过了大堂,来到直通后院库房的甬道,平常甬道两旁用屏风隔断,形成布匹分类摆放的小隔间,免得丝和棉等不同的布料混杂在一块。
原本黑漆木为座,绘山水烟雨的屏风这会烧的最旺,橙红的火舌舔屋顶木梁,噼里啪啦的很是吓人。
姜琴娘心头一紧:“穿过去就能看到库房了。”
丹朱红唇有些干涸,她不自觉舔了舔,更是懊悔:“先生,我们快出去,出去!”
她焦急的在他耳边道,浑然顾不得此时两人之间很是亲密的姿势。
楚辞扬眉,他周遭尽是焰火,甚至脚下都还踩着点点火星,热浪一波接着一波袭来,鸦发轻飘飞舞,他那张清隽的面容映着火红色,竟是有一种浑然不在意的睥睨。
“琴娘,你是在担心我么?”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调笑。
姜琴娘急得不行,她要从他身上跳下来,谁想楚辞低头,放肆地亲了她灼红的嫩脸一口。
姜琴娘浑身一僵,她震惊地望着他,面颊上那点微凉柔软的触感像是冰泉,汩汩流入心间,惹起臊意。
楚辞把人往怀里紧了紧,表情肃穆地看着甬道,似乎刚才做出轻薄之举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抱紧点,我带你过去。”他虚眯眼,心里默默算了好几种路线。
跟着又说:“琴娘,帮我解下鞶带,再缠我右手手腕上。”
姜琴娘愣愣地依言行事,柔软双臂反过去,在楚辞精瘦的窄腰上摸索起来。
楚辞腰身除却大带还有玄色带玉钩的鞶带,她抖着指尖,往玉钩上扣了好几下,都没将鞶带解下来。
楚辞也不催,只星目含笑地看着她。
姜琴娘抽了口气,这等为男人解带的事,她这辈子都没干过!
偏生,他还语带笑意:“琴娘不用担心,有大带在衣裤不会散的,你只管解便是。”
她知道!
“你,闭嘴!”她终于恼
了,不是瞧着他抱着她双手不便,她才不会干这样的事!
楚辞当真不说话了,可眼底的戏谑怎么都藏不住。
须臾,姜琴娘摸着窍门,扣开玉钩,解下鞶带,又连忙缠楚辞右手腕上。
楚辞捏着碧色祥云纹的玉钩,喝了声:“琴娘,抱紧了。”
姜琴娘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只得死死搂着他脖子,软绵绵的娇娇身子紧紧贴他身上,仿佛要跟他融为一体般。
她没看到,从玉钩之中弹射出一缕小指粗细的白色丝线,就像蜘蛛吐丝,嗖的一下飞射出去缠上甬道另一头的石柱。
楚辞拽着玉钩,抱着姜琴娘,两人顺势就被那股力道扯带了过去。
姜琴娘只觉耳边热风袭来,炙烤的她面皮生疼,她不自觉将头埋进楚辞脖颈间,难受地喘息了几声。
楚辞叹息一声,软语嘤嘤,可惜不是享乐的时候。
“没事了琴娘,”他掂了下她,胸腔震动就问,“可要下来?”
姜琴娘初初抬头,就对上一双幽深如许的星目,那等深邃如海的颜色,还有其中被挑拨而起的某种隐忍的渴望,让她心尖颤了颤。
她一慌,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滚下来,小脸绯红,那等红色一直蔓延到脖子里,然后被衣领遮掩,也不晓得是被热的还是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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