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着脸挥手,明黄色的龙袍金光滟潋,叫人不敢逼视。
“继续查!”他
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金鹰应喏一声,沿着屏风周遭看了起来,果不其然,再距离屏风不过半丈远的地方,铺陈祥云潮海的巨大软垫上,有一两滴很不起眼的蜡烛油。
蜡烛油是那种白到透明的颜色,粘黏在软垫短毛里头,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金鹰随手拿了案几上的空茶盏放在蜡烛油处,然后他退回到屏风小孔洞的位置往里间看,恰好是同龙床在一条直线上。
恰此时,去取香的太监回来了,他小跑着进来,双手奉上一小瓷瓶。
金鹰旋开瓶盖,顿时一股子沉闷的龙涎香泄露出来,这香还没有燃起来,就已经这样大的香味,可想要是点燃,那定然是瞬间就充斥满殿里头。
金鹰唇几乎抿成了直线,露在金面外的脸沿线条更是凝出冰霜来。
他口吻嘲弄的问:“陛下做梦那晚上,可是觉得醒后胸口发闷,脑子发晕?”
皇帝回想了下,点了点头。
“陛下还在梦里看到先太后被火烧?”金鹰又问。
皇帝继续点头,表情不太好。
“就这对了!”金鹰声音一厉,他目光锋锐如刀地扫向秦臻,一字一句的说:“陛下觉得烦闷,那是因为有人在香里加了少量的曼陀罗花粉。”
这话一落,殿中所有人哗然。
皇帝更是面色铁青,作为一国帝王,他的吃穿用度向来是最精细也必须最安全,经过重重的检查,还会出现在他身边。
可如今,金鹰一口断定,他每日用的安神熏香竟然被人下了料!
这如何能让他不震怒?毕竟今日能往里头加曼陀罗花粉,那明日是不是就能下剧毒要他性命?
金鹰又继续说:“不仅如此,还有人当时在殿里,装神弄鬼,让陛下以为是先太后托梦。”
这话,秦臻头一个就不信,他阴阳怪气地睨着他:“金鹰大人,无凭无据就光凭你的嘴皮子?”
金鹰勾起嘴角:“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微臣……有证据!”
第67章 再绣一个
“古之墨经有言,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金鹰边说边顺手拿过侍女托盘镀金烛台,嚓的一声点燃,然后放在有蜡烛油的地方,随后他竟是示意姜琴娘进来。
姜琴娘略一犹豫,见皇帝没反对,当即低着头迈着小步走进来。
“琴娘,站到龙床前去。”金鹰径直吩咐道。
姜琴娘咬唇,脚下无声地走到龙床边,茫然地看着金鹰。
此时,正是大白天,光线明亮,那点火苗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金鹰二话不说,直接关上殿门,再拉上暗紫色帷幔,整个殿中顷刻暗淡下来,暮色沉沉,恍如夜昼。
就在这刹那间,豆苗火光透过舆图屏风左角下的小孔洞,发射出去落在姜琴娘身上,顿时朦胧火光从天而降,在姜琴娘周遭萦绕扑腾。
金鹰又小小地调节了下烛台位置,众人就看到姜琴娘身上的火苗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晃眼看去,当真像是她被烈焰焚烧一般。
姜琴娘惊奇,她低头动了动,那火焰就跟着她动,她还摸了摸袖角火苗,根本什么都没摸到。
皇帝表情一冷,这下不用金鹰多说,他都明白了。
金鹰声音无波的道:“曼陀罗花粉有轻微致幻毒性,微臣斗胆猜测,陛下那晚上是被龙涎香里头的曼陀罗花粉迷障住了,再有人暗中动手脚,像这样在陛下龙床边说写似是而非的话,陛下迷迷糊糊间自然以为是先太后托梦示警。”
说到这里,他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秦臻:“再接着,盖因画筒里事先抹了鬼火磷,小相神不知鬼不觉的被烧毁,环环相扣。”
皇帝没有说话,殿里头安静了几息。
秦臻冷笑:“这全是金鹰你自己说的,如此的目的何在?”
金鹰挥袖拱手:“目的?那就要问问这个幕后主使了。”
秦臻还想说什么,皇帝忽然摆手:“来人,将那日燃香的太监带过来!”
那晚上,若是有其他人进了寝宫,守夜太监不可能什么动静都不知道。
金鹰撩开纱幔,又打开殿门,透亮的光线投射进来,整个殿里又亮澄起来。
金鹰趁此机会道:“陛下,姜氏是被人构陷。”
皇帝起身背着手,侧目看着姜琴娘。
姜琴娘拢着手,提起裙摆跪下:“请陛下明查。”
皇帝顿了顿才说:“姜氏,保管不利是为事实。”
听闻这话,金鹰不好再开口了。
“朕问你,”皇帝居高临下睥睨姜琴娘,“那幅小相何时能绣好?”
姜琴娘如实回答:“回陛下,再有六七日,民妇定然能绣好。”
“好!”皇帝清喝一声,“绣的好了,将功折罪,若是绣不好,你这双手也莫要再留着。”
闻言,姜琴娘指尖轻颤,抽着冷气道:“民妇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不在说甚,金鹰遂让宫娥将姜琴娘送回了内府那边,剩下来的事并未让她参与进来。
姜琴娘满腹心事地重回内府,她皱着眉头,一边担心金鹰,一边漫不经心的继续纹绣先太后小相。
一直到第三日,金鹰下朝来访。
姜琴娘腾地从绣架旁站起身:“大人,那日可还好?”
金鹰踩着光影走进来,脸上那张鹰头金面冷光点点。
他摇了摇头,坐下后看了看绣架什么话都没说。
姜琴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颤着嗓音道:“大人,莫不然没洗涮清白?”
金鹰看她一眼:“你在担心我?”
姜琴娘有点心急:“大人莫要玩笑,先太后小相被毁非同……”
“没事,”金鹰突然打断她的话,见她表情怔然,忽的就笑了,“守夜焚香的太监悬梁自尽,内府制龙涎香的香师也失踪了,没有找着人证。”
姜琴娘娥眉一拧,表情很不好。
“不过,在守夜太监房间里找着件先太后小相上颇为相似的衣裳,还有一封认罪书。”金鹰淡淡的说。
“怎么会?一定是杀人灭口。”姜琴娘想也不想的道。
金鹰点头:“认罪书上说,是因着觉得你一个三嫁守寡妇人不配给先太后纹绣小相,故而才如此下策构陷于你。”
姜琴娘抬眸,不自觉抓紧了裙裾,没有说话。
金鹰道:“你我心知肚明,此事是谁在背后捣鬼,所以宫中也不安全,你早些绣完小相就先回去。”
姜琴娘点了点头,这些时日,她基本只睡两个时辰,日夜赶工,已经纹绣一大半,再有几日就能全部绣完。
“民妇晓得,多谢大人那日在陛下面前为民妇求情。”不管是谁连累谁,有些话再是客套也还是要说的。
姜琴娘重新坐回绣架旁,没有再说其他。
金鹰坐了会,见她面容白皙,眼下有
掩饰不住的青黛,当下微微心疼。
“你,挂念孩子吗?”他忽然问。
姜琴娘扯绣线的动作一顿,丹朱红唇抿起,好一会她才说:“念的。”
“要我带口信吗?”金鹰摩挲着腰间金色的雄鹰坠儿,意味不明的问。
姜琴娘摇头:“不用,没几日就绣完了。”
话到此处,也就没话了,金鹰不舍得走,干坐着又很是尴尬。
他轻咳两声,莫名其妙的说:“琴娘,有些事自然而然你就会知道,绝非我刻意隐瞒,所以日后你莫要恼怒。”
姜琴娘一脸懵逼地点了点头,浑然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要追根究底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她愣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波潋滟,清润漂亮:“所以,大人指的是什么?”
金鹰一噎,心虚气短地摸了摸脸上的金面,最后叹息摆手:“没什么。”
跟着,竟是略微狼狈地匆匆离开。
姜琴娘思忖片刻,没想出所以然来,她也就不想了。
在宫里这些时日,她想念重华和楚辞了,也不知这两人现今如何了。
又四日之后,姜琴娘往上呈送绣好的先太后小相,那小相纹绣的栩栩如生,且加上色彩真实,更是鲜活亮眼。
皇帝端详了半晌,竟是觉得比之那烧毁的小相还逼真几分。
龙心大悦,虽说是将功折罪没法得赏,可到底姜琴娘能出宫了。
姜琴娘大大松了口气,金鹰特意送她出宫。
她这些时日,倒也没再见到秦臻和云雒,就好像这人不在内府一般。
天光亮眼,秋深冬初,京城已经冷了起来。
姜琴娘踏出宫门的时候,她深呼吸,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回头看了看,宫廷深深,她很是不想再进去第二次了。
金鹰轻笑了声:“怎的,不想来了?”
姜琴娘不好意思地抿笑了下,甜腻的梨涡浮现在面颊边:“民妇还是适合民间,做个平民百姓的好。”
两人乘坐上双人轿辇,抬轿的都是玄衣带刀侍卫。
金鹰口吻轻快几分:“这二次甄选事了,你可是准备要回安仁县了?”
姜琴娘翘起小指,敛了下耳鬓细发:“暂时不会,民妇想在京中开间绣坊。”
金鹰嗯了声:“有麻烦可以来找我。”
姜琴娘早已打定主意要和他拉开距离,当下便疏离的笑了笑。
忽如其来的沉默在轿子里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就好似冰水中被冻结了的水草,曳动不开。
金鹰捏了捏腰间的坠儿:“这个坠儿我甚是喜欢,你再与我绣个?”
姜琴娘目光落在金鹰坠儿上,一时为难起来:“这东西值当不……”
“嘭”轿辇猛地剧烈摇晃起来,打断了姜琴娘的话。
她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支冷箭唆的射进来,擦着她耳坠直直射向了金鹰!
第68章 亡夫归来
姜琴娘其实遇到过很多次的生死险境,然而没有哪一次能像这次一样让她心都被捏紧了!
白羽冷箭,铛的一声穿过她珍珠耳铛,然后速度不减地射向对面的金鹰。
姜琴娘黑瞳骤然紧缩,整个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叮”寒芒箭头溅起火花,正正射中金鹰眉心,被金面一挡,然后就让金鹰飞快抓住了箭尾。
饶是如此,冷箭巨大的冲击力在金面上留下箭洞,虽不曾射穿,但也让金鹰觉得头晕目眩,脑门发疼,眼前什么都看不清。
“有刺客,护卫大人!”外头的轿夫搁轿,并高声喊道。
紧接着,是噼哩啪啦刀剑相接的声音,间或几声惨叫,以及渐渐浓郁的血腥味。
姜琴娘脸色发白,她紧张看着半天都没缓过劲来的金鹰问:“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了?”
金鹰扔了冷箭,摆手道:“没事,下轿!”
话毕,他一把拽着姜琴娘,掀开轿帘,将人护在身后走了出来。
恰在此时,一把巨锤从天而降——
“轰隆”一声,整个官轿四分五裂,碎的不能再碎。
姜琴娘心有余悸,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要是晚出来一步,现下约莫是被砸成一滩肉泥。
感觉到她指尖冰凉,金鹰眯眼,安慰了句:“没事,不用害怕,一会皇城禁军就好了。”
说完这话,他才得空扫视周遭。
这当口,刚出外皇宫走出来不过几丈远,又还没到正街上,往来人流稀少。
此时,一波黑衣蒙面人正和那几名轿夫厮杀在一起,一行六人,轿夫只有四人,抵挡不了多久。
金鹰冷笑一声,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刻钟,皇城中的禁军居然没有半点动静,他心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揽姜琴娘细腰:“抱紧我。”
姜琴娘不敢犹豫,当即死死搂住他腰身,她见金鹰官袖一摆,一双薄如蝉翼的羽翼从他袖中滑落出来,并随风伸展,不过眨眼之间,就成一对恍如鸣蝉的羽翼。
他反手将那羽翼往双肩一扣,也不知拉扯了哪里,那羽翼竟扇动起来。
越来越快,姜琴娘就惊讶的发现双脚离地了,她低头,脚下生风,耳鬓细发乱舞,不过呼吸之间,金鹰抱着她,竟是已经飞的来比青瓦屋檐还高。
这手段如此神奇,还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她睁大了眸子,愣愣抬头看金鹰,盖因金面的遮挡,她只能看到一点露在外头的下颌。
头一回,她对他金面下的那张脸好奇起来。
“可害怕?”金鹰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他这样关心她,打从认识至今,好似处处都为她着想,姜琴娘心里头某种猜测持续发酵,像海绵一样越来越膨胀。
她摇了摇头,尽量紧贴过去,不让自己成为负担。
金鹰稍微转向,正准备折身往外皇宫里头飞去,不成想,还没飞出一丈远,砸了官轿的巨锤呼啦投掷上来。
两人脚尖虚虚立在青瓦上,仿佛成了树桠上的鸟雀,活生生的靶子,那巨锤轻易就能砸中。
金鹰大惊,后背羽翼猛然垂下收拢,他抱着姜琴娘矮身一滚。
“轰”瓦片飞溅,狂风大作,姜琴娘眼睛都睁不开。
金鹰单手攀住屋檐尖角,喘息了声,挣的几息功夫,身后的羽翼重新扇动起来,两人复又在屋脊上站稳。
姜琴娘松了口气,她抬起头来,才发现金鹰嘴角有血滴下来。
“大人?”她吃了一惊。
金鹰目光前视,下颌线条紧绷如冰,他抬手用手背抹去嘴角鲜血,冷冷的道:“要杀我可以,不可连累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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