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
谢不臣想要。
如此,她又如何能放过?
“如今你已是修士。漫漫岁月里,前尘往事,不过弹指一挥。”
红蝶的声音,忽然就有些缥缈了起来。
“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下吗?”
“我早已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可即便放下,恨不再,仇却依旧在。”
见愁一下想起了昔日小会之上,那幻境之中,她一斧挥出,划出了一道鸿沟天堑,将过去的自己,隔绝在悬崖的那一头。
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迷茫,似乎无助,又似乎解脱……
眼底微微有些闪烁,见愁面上却有平和的微笑,眼角眉梢都跟着柔和了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温温然的味道。
可话出口,却是决然到冰冷。
“我随时可以放下,却绝不原谅。”
绝不。
何等坚决的一个词?
红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内心——
曾经有过的情,曾经有过的恨,曾经有过的失望与绝望……
是村边小屋里,无法压制的哭声;
是妆台铜镜前,解下的三千烦恼丝;
是围墙院落中,告别了前尘的一拜。
从此以后,越仙路十三岛,入十九洲,进崖山,登一人台……
于是,就这么轻声地一叹,红蝶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喜欢眼前这个女修。
“我有一个好消息或者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不都只有一个吗?”
见愁有些无奈。
她只知道这一位红蝶仙子,就这么站在这里,拉着自己聊天,之前她还偏偏说了其他几个人都进去了。
若是换了个沉不住气的站在这里,只怕早就一锤头抡了过去。
“你说得不错,我只有一个消息……”
红蝶被人看破了这简单的文字游戏,也不着恼。
她慢慢地开口,带着一种慢条斯理之感:“你那位斩断尘缘的前夫,又爱上你了呢……”
“……”
如同红蝶所料,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见愁没有说话。
她那一双妖冶的眼眸,锁定了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似乎要观察清楚她神态的每一个变化。
割鹿刀,随着她的心意,微微闪烁。
见愁甚至有好半晌的怔忡,她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前夫?谢不臣?又爱上?
哈。
她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听笑话了。
亲手所杀,今日还能重新爱上?
见愁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难以遏制的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嘲讽到了极点。
她好像……
并不相信她?
红蝶面上露出一种很难言的表情,那种夹杂着怜悯、敬佩、叹息的复杂,她平静地对见愁开了口:“我并未欺骗你,至少此刻,他还爱你。”
“是么?”
见愁停了笑,不置可否。
她缓缓地抬了手,掌心之中却是一柄玄黑的宝剑——
人皇剑。
持剑者,势必有皇气。
这是谢不臣的剑,今日却在她手中。
虽则不是昔日那一柄挂在墙上的宝剑……
不过,也够用了。
她微微眯了眼,提着长剑,走到青灯之前,只轻轻一弹指,便将之点亮。
一座经纬纵横的棋盘,便出现在了山道之上的虚空中。
见愁注视着这棋盘,一双眼却如同经历了白衣苍狗的变幻,平静如同深海。
有往昔的点滴回忆,忽然席卷而来,让她脸上露出了一分奇异的笑容。
奇异的笑容。
那是何等令人熟悉的神态?!
红蝶注视着她,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片刻前,她在风雨长廊之上所见,竟与此时一般无二!
那样深寒的一双眼,却近乎缠绵地看着棋盘。
握着人皇剑,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花纹,见愁轻轻地摩挲,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深藏在岁月里的温柔,似老酒。
可偏偏……
这酒上,飘荡着那么一点两点的血腥气。
“他还喜欢我么?”她温温柔地笑了,如轻叹一般,森寒地开了口,“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207章 棋逢对手
遇到一个疯子,已经是红蝶所能想象的极限了。
谁能料到,她竟然同时遇到了两个?
当下,红蝶竟久久无言,看着见愁,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见愁心里只有一片奇异澎湃着的杀意。
多么奇妙的变化?
昔日她视谢不臣为一生挚爱,而今恩爱不在,空余满腔血仇,偏生今日红蝶仙子竟然告诉她,谢不臣还爱她?
哈……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见愁的目光,从人皇剑那朴素的剑鞘之上慢慢划过,只道:“虽不是昔日剑,却是昔日人。红蝶仙子,多谢了。”
……谢?
红蝶难得苦笑了一声,只看见愁身前那棋盘,道:“到底何苦?你缺四分魂,三分魄,一到问心必死无疑。金丹,元婴,出窍,中间不过仅剩下一个境界。以你之天资,不过堪堪百年间的事情。复仇,当真比自己的性命还要要紧吗?”
到底是一个叫红蝶喜欢的人,她不忍见这样一个人消失在尘世间,因而就没忍住,多叹了两句。
她的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魂魄有缺,乃是不全之人,出窍之后,修士变由修身,转而为修心,所谓的“心”,指的并非五脏六腑的那个“心”,而是精神、灵魂境界。
一个魂魄不全之人,又如何能修心?
所以才说,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见愁如今修为已逼近金丹中期,从炼气至金丹中期,也不过才两年余时间。
纵使日后修行颇为艰难,也不过是百年间便能到出窍境界。
到了出窍之后,又该如何?
红蝶叹息,见愁亦不知晓。
谁人不重视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愿意去面对死亡的恐惧。
见愁眼帘微动,垂了眼眸,却是微笑:“我惜命,却不得不修行。这天地间,百般事物皆贵,性命虽好,难挡我求心中一执念。”
“执念?”红蝶疑惑。
见愁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落在棋盘上。
“执念,非我身上仇,非我心中恨,不过不明白,天地有情无情暂且不论,人与天地本不相同,非要合天地之理,才能证这世间大道吗?”
“……”
红蝶忽然沉默。
见愁却不在意她的沉默:“或许在仙子看来,我修为微末,至今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可我如今又何须想那么多?我不过要证明,他的道,非正道。”
好一个何须想那么多……
天下修士,谁不思考自己到底要走什么道?
甚至很多人在一开始就有了设想,有了构思,才会顺着自己定下的路线走下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无道修士”将自己的“无道”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甚至毫不心虚的。
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红蝶才意识到:这才是见愁。
即便入十九洲已久,可她从未去思考过自己要怎样才能得道成仙,一切不过水流淌过,因势利导……
相机而动,心如白纸。
道?
如今没有道,他日道法自现。
一阵恍惚,忽然就这么袭上了红蝶的心头。
她怔忡,竟然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悟道之感,又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所从何来。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数百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
一种近乎感叹的口吻。
见愁听着,却一下想起了昔日昆吾一人台之会上,那凌空出现的“见愁”。
于是,一切忽然明了……
魂魄不全,为何要继续修炼?
出窍必死,何不止步不前?
人生苦短,何故将时光耗费?
……
那么多的为什么,却终究敌不过那两个字:风景。
登高才能望远。
天下风景何其胜,她又怎敢止步?
于是,面上忽有笑意盈然。
见愁眉目都温和了些许,只对着红蝶拱手一拜:“仙子关心指点之恩,见愁铭记。”
这是准备要走了。
困惑之中的红蝶,只看见见愁眼底一片的清明,似乎一下想到了什么,又像是一下想通了什么。
可她无法询问。
眼见着见愁对自己拱手,她也微微侧身,颔首微笑:“红尘三千界,每一界都是一个念头。你的心里没有疑问,我本不该请你入此劫,所以权以天作棋盘星为子,一子落,一灯明。棋局尽时,便是出此红尘千丈灯时。见愁道友,请了。”
她的心中没有疑问,所以不请她入此劫,但是准备了棋盘与棋子?
天作棋盘星为子,一子落,一灯明。
见愁听着,目中异彩乍现。
星,作子?
巨大的棋盘,经纬线纵横,闪闪发亮,铺在虚空之中,铺在她面前的山道之上。
在她目光落在棋盘之上的瞬间,似乎隐隐有一种吸引之力,从每条线的交错点上传来,要将她的目光,她的意念,吸收进去,如同黑白不分的混沌。
只一眨眼间,她整个人的心神,便全数沉入其中。
那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人在这天地大棋盘之前,何等渺小?
然而,见愁就这样静静地站立着。
红蝶站在她的身后,也这么看着,那藏着妖娆的目光之中,分明是一点两点的通达与智慧。
没有再看很久,红蝶垂首,望着自己掌心之中的小老鼠,用指腹轻轻地点了点,轻笑一声。
“你跟我一样,不很明白,是吗?”
小老鼠唧唧叫了两声,在她掌心里转了一圈。
红蝶也不很在意,只轻轻地一声喟叹,便消失了影踪,只余下见愁,站在原地。
山风吹拂。
长长的山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盏又一盏的青灯就这样,从见愁身前,慢慢朝着远处延伸而去,一直隐藏进尽头的云雾之中。
见愁目视着那棋盘,注视着天元的位置,那一瞬间,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奔涌而出——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
那一瞬间,竟有无数璀璨的星芒,在这青天白日之下,从天边汇聚而来,凝聚在她指尖!
眨眼之间,变成一枚发亮的棋子!
“啪!”
手起子落!
朝着整个棋盘的最中心……
※
“嗯?”
还未来得及落子,风雨长廊下,已经只余下谢不臣一人。
他长身而立,青衫湿透,眉峰之间一片淡漠温润之意,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却首次染上几分惊讶。
是的。
惊讶。
他之间还凝聚着那么一点点璀璨的光芒,像是从这风雨世界之中凝聚而出的水光,每一枚棋子,都好像是一汪湖水。
上善若水,能容万物,因势而变。
只是这一枚棋子,还未来得及落下,面前那巨大的棋盘之上,便被人抢先落了一子下去。
“天元……”
眉头微微拧紧,谢不臣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红蝶的化身已经消失不见。
天元乃是棋盘的最中心,是整个棋盘之上唯一一个找不到对称点的位置。
一般而言,执棋先行之人,为了获胜,会在棋局之中占据一个“先机”,而下在“天元”之上,无疑是让出了“先机”,将主动权交给了下一个行棋之人。
围棋中,会下在这个位置的,几乎都是不很懂事的初学者。
只是,自己这棋局对面,会是一个初学者吗?
谢不臣微微眯了眯眼,目中掠过一道思索的光芒。
初学者?还是无心胜负、不偏不倚?
或者……
对方认为,让自己一手也无妨呢?
无法判断。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与自己弈棋之人到底是谁。
人在红尘千丈灯中,便是在红蝶仙子的局中,能窥见他所思所想,感知他所感知的一切。
可以说,这一局棋绝非他寻常遇到的那样简单。
谢不臣执着那一枚周围烟雨凝结而成的棋子,唇角略略地一弯,便伸出手去,轻轻一放。
“啪。”
是一滴水落进湖水的声音。
也是旁侧一点灯火,忽然燃起的声音。
他指尖棋子落下之时,整个棋盘都随之泛起了一圈涟漪,从他落子处荡漾开去。
风雨长廊之下,一盏青灯灯火,在飘摇的烟雨之中,也朦胧地亮了起来。
这一手的位置,紧贴着天元而落。
棋盘上那一枚如同星光凝聚而成的白子之侧,便多了一枚黑水凝结成的黑子,一时之间,黑白相贴,竟有一种针锋相对之势猛然生出!
那一瞬间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谢不臣才放下的手指,有些奇异的僵硬之感,只这么垂在身侧,目视着那棋盘,也不知到底是想到了什么……
※
“该死的女人……”
如花公子面色铁青,将自己那不知被谁揉得皱巴巴的衣裳披在了身上,近乎磨牙一样,看着自己前方那一片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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