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扇门已经被打开。
门内的摆设,竟然少见地有几分凌乱,几页宣纸散落在地。
长案之上,笔墨俱在,似乎主人走的时候并未将之收起,一页写了字的宣纸被摊着,边缘处没有镇纸,只用一柄凡铁铸成的长剑压着。
那是谢不臣从人间孤岛带回的凡剑。
横虚真人清楚地记得,这一位弟子的习惯很好,屋里总是整整齐齐,所有的笔墨纸砚都会放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没有错乱。
这是一个掌控者,不容许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控制。
可现在……
横虚真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在北域禅宗,他与扶道之间那终于无法遮掩的裂痕。
谢不臣是昆吾应对百年大劫的希望所在,是可拯救整个昆吾,甚而取代他成为中域领袖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
又怎样呢?
“扶道……”
一声晦涩到了极点的呢喃。
横虚真人的目光,凝在了那一柄凡剑之上,又像是落在虚无的某处。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
极域。
天色已然大亮。
兴奋的小头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显然他已经忘记了之前自己对见愁那豪爽的一拍肩和放下的豪言壮语。
手捧着两本《天命抄》,他内心前所未有地满足,只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去接引司!”
大头鬼其实已经很困了。
他跟小头鬼的修为都不够,这么折腾一个晚上,疲倦了很正常。
在小头鬼说话的时候,他上下两只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当下只点了点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只是今天接引司的这一趟,却是非去不可。
要知道,这可是交《天命抄》的一天,褚判官会亲自出现,是个绝好的机会,更不能错过。
所以,他虽知道大头鬼需要休息,也只能强拉了他,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前脚才跨出门槛,他立刻就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对大头鬼道:“你等一下。”
说着,他竟然走了回来。
见愁还坐在桌边,倒是没有什么困倦的颜色,唇边还留有淡淡的笑意,正注视着那一盏已经熄灭的油灯。
“喂!”
小头鬼叫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叫“见愁”的话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就好像他觉得别人直接叫他“小头”好像也有哪里不对一样。
见愁闻声,回过了头来,有些疑惑:“怎么了?”
“这个,我暂时放在这里。我们说好了,你不能动它们。现在它们是我们的。”
小头鬼把挂在腰间的长剑和两只袋子都取了下来,重新放在了门边上斜靠着,并且极端认真地对见愁说着,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见愁为之哑然。
她是真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么……
傻的鬼。
用灵识打开乾坤袋,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见愁看了小头鬼几眼,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在眼看着小头鬼要走的时候,她又开口:“等一下。我初到极域,还不知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不知道两位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典籍,能借与我参看一二?”
说到底,见愁现在最缺的是对极域的了解。
一无所知,也就无从下手。
一旦能知道一点东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小头鬼是不是能答应。
现在直接提出这样的请求,其实还有些过了,可除了这个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愁看着小头鬼。
小头鬼两只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似乎在考虑,半晌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来:“那你回头还要答应,帮我们一个忙。”
一个忙?
见愁有些没想到,这是……
答应了?
她有些惊喜,一口答应了下来:“可以。”
“哈哈,那我们说定过了!”
小头鬼顿时露出一脸“赚大了”的表情,半点没犹豫地直接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页纸来,扔给见愁。
“给你了,你慢慢看,我也就知道这么一点。对了,你现在不要出去乱走,万一被抓走了,也千万别供出我们来。”
“……好。”
见愁听着最后那一句叮嘱,简直怀疑自己在小头鬼那边变成了一只白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好不……
谁也不会出去找死啊。
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愁目送小头鬼揣着两本《天命抄》,喜滋滋地合上门离开。
被小头鬼扔在桌上的那一页纸皱巴巴的,细细铺平了展开,其实不小,上面的字迹也密密麻麻的,都是用毛笔写就,开头是“新鬼须知”四字。
那一瞬间,见愁终于扶额。
她终于知道,小头鬼什么一脸“赚大了”的表情。
竟然拿这东西给自己?
真是……
看名字就知道,这约莫是每一个下来的新鬼都会领到的东西。
结果这小鬼骗了自己一个“帮忙”。
还好她不觉得自己现在能帮上这两只小鬼什么大忙,无非就是识识字。
所以,这一个交易,做得还不算特别亏。
虽然是“新鬼须知”,看篇幅也写不了特别多的东西,估计不够详尽,不过聊胜于无吧。
见愁自我安慰了两句,还是沉下心看了起来。
对她来说,任何一点信息,都有可能发挥无穷大的作用。
正如见愁所料,整个《新鬼须知》上的东西极其简略。
她一边看一边梳理,倒是对整个极域有了一点了解。
极域,大部分在地面以下。
极少的一部分露出地面,与人世接壤,在十九洲大地最东到人间孤岛最西的一个部分。
极域幅员辽阔,几乎没有尽头,乃是所有鬼魂汇聚之所,也是轮回之地。
极域的中心是地府,建造在鬼门关后的一片平原之上,是一片恢弘的城池。
地府外层是地府各司,每司各有一判官驻守,分别隶属于不同的阎殿。
内层则是已经修炼有成的鬼修聚居之地,是最为宽广的一层,中间囊括了大大小小的鬼修,十大鬼族,甚至是地府之中鼎鼎有名的枉死城,以及十八层地狱的入口。
再往里,便是整座地府的核心,八方城。
八方城,顾名思义,八方阎殿所在之城。
八座阎殿坐落在城中的八个位置,高高地耸立,俯视着整个地府,也统治着整个地府。
地府有八方阎殿,自然有八位阎王。
从秦广王到转轮王,每一位阎王麾下,都有着大量的判官,判官之中最厉害的那些,则被称之为“大判官”。
判官手下又有鬼吏,鬼差,鬼卒。
可以说,地府的整个体系,在见愁看来,与人世间种种别无二致。
想要获得地府的官职,基本只能靠努力修炼,要么被上位者赏识,要么凭借自己的本事去参加“鼎争”。
鼎争,类似于人间的科举。
每一次鼎争开启,都会有无数鬼修前赴后继,其中八方阎殿、十大鬼族各有一定的推荐参与名额,剩余的参与名额则留给所有没有获得推荐资格的人竞争。
其中,出身枉死城的鬼修们,往往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阎王叫你五更死,你不能三更就死。
可枉死城之中收的,都是这种跟生死簿上所载生死不一的新鬼,各有特殊之处,某种程度上是“逆天而死”。
因此,枉死城中出“鬼才”,乃是一条大家公认的理。
整个鼎争,其目的与流程,基本与科举一般无二,只是名目不同。
八方阎殿,十大鬼族,甚至地府各司,都可以在鼎争的过程之中物色可用的人才。
甚至曾有一人通过“鼎争”,成为鼎元,得了第一殿秦广王的赏识,直接被拔为了判官。
这个人,便是如今秦广王身边的大红人:大判官崔珏。
见愁隐约记得,人间孤岛时候多有崔珏的庙宇,这崔珏早一百多年前,乃是清官,含冤屈死,人所唏嘘。
没成想,他死后竟然来了地府,继续当官,不过这一次却是“判官”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又继续看了下去。
后面便是极域修士的修炼境界划分。
第一层,养神;
第二层,凝神;
第三层,化珠;
第四层,玉涅;
第五层,金身;
第六层,合道;
第七层,返虚;
第八层,有界;
第九层,通天。
前面两层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神”字不离“魂魄”,势必是修炼“神魂”。
“金身”这个境界,用词很像是佛门之中的说法,大约便是鬼修魂魄有成之后,可以凝练出的肉身。
之前小头鬼已经对见愁提过,所以她此刻倒没有什么惊讶,顶多对这魂魄到底要怎么修炼感到好奇。
可是在看到最后三层境界的时候,她却是足足地吃了一惊:返虚、有界、通天,这竟然与十九洲修士一般无二!
这怎么可能……
见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的的确确就是“返虚”“有界”“通天”!
一种奇妙又悚然的猜想,忽然就浮现在了见愁的心神之中,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呼啦。”
一阵风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吹来,有些冷意。
见愁的手指只是虚虚压着那一页纸,风一来,它便立刻飞舞起来,险险便要从见愁指间跑出去。
还好她见机得快,连忙用力一压,才重新将之定在了桌面上。
皱巴巴的一页纸,显得脆弱不堪。
见愁慢慢回过了神来,这一页纸也已经看到了最后,只余下短短的一行字了。
她随意地看了过去。
“注:十甲子阴阳界战后,九头鸟既没,凡十九洲修士之魂魄悉不收,例外者唯佛门禅密二宗。凡人间孤岛凡人之魂魄,悉造册生死簿,押解受刑或送入六道轮回投生。”
十甲子前有大战,见愁知道;九头鸟死,十九洲无轮回,见愁也知道。
可她竟不知,佛门禅密二宗竟然是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例外!
那一瞬间的感觉,可不仅仅只是心惊那么简单。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注”,一时之间勾起了见愁无限的疑惑,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可这些东西纷至沓来,又叫她整个脑袋混沌成一片,难以理出一个线头来。
整页纸已经看完,对这极域,见愁已经有了大略的了解,虽然还不够详尽,但总归不那么心慌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将那些复杂的猜想和念头都从脑海深处驱散出去,便要伸手将这一页纸折起,待小头鬼回来之后还给他。
可就在手指压在最后那“六道轮回”四字之上的瞬间,见愁整个人忽然僵硬住了。
浑身的气血,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她僵硬的手指看上去极为白皙,衬得那一张皱巴巴的纸都好看了起来,可这样一只白皙的手指之间,却有着一抹极其刺目的鲜红!
一点银色的光芒,在她指缝之间隐隐闪现。
见愁慢慢地将手抬起来,便看见了那缠绕在手指之间的那一根红绳,一把银锁。
“凡人间孤岛凡人之魂魄,悉造册生死簿,押解受刑或送入六道轮回投生……”
第221章 张汤的职业素养
地府,接引司。
桥上不断有新鬼被鬼差们押来送往,最中间的一座桥则要显得宽大很多,乃是专门修给在接引司之中办公的鬼吏鬼差们走的。
大头鬼小头鬼两人,刚入了那一层迷雾,便急匆匆地走上了桥。
此刻,接引司内堂。
十数名鬼吏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相熟的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自己的情况。
“哎,你厘定完了吗?”
“别提了,算倒是算完了,不过没回头检查过,谁知道是不是有错啊。真是……”
“是啊,这时间也太紧了,我两个晚上都没能睡好。”
……
大多数的鬼吏都是唉声叹气,显然不管是做完了还是没做完,都被《天命抄》这件事折腾得够呛。
唯一安静的,大约是内堂最右侧的角落。
一条长案摆得端端正正,厚厚的几摞名册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些拥挤。
长案后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才当鬼吏没几天的张汤。
旁人都议论个不停,多少有些担心自己的情况,那些议论声都传到了张汤的耳朵里,只是他两眼都搭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一样,似乎半点也不关心旁人的情况。
八风不动。
不少鬼吏偶然之间看见他,心里都要生出那么一点难言的滋味儿来:瞧瞧这架势,叫一个目中无人、老神在在!
到底人家是枉死城出来的,是个狠角色,他们惹不起。
张汤生前便是做官的,还是廷尉这样的大官,皇帝的心腹,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曾听人说,这人刚被送到枉死城的时候,周身带煞,浓而不散,周围的鬼修们竟无一人敢靠近。
对十九洲修士而言,“煞气”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形容,而不是此人真正“带煞”,可张汤的“煞气”却是实实在在的。
生前有过杀孽的人,死后都会带煞。
至于张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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