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紧闭的大门,纷纷打开,形态各异的鬼族们,也都从屋里走了出来。
有的长着两只黑色的牛角,也有的穿着一身纯黑或者一身纯白,还有的明明是一张人面却长着一张鸟嘴,更别说腮部覆盖着鳞片,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那些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与见愁一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
这里毕竟是枉死城,即便有十大鬼族驻扎在此,也不会比源源不断永远都在增加的“枉死鬼”要多。
见愁的注意力,刹时便从那悬浮在上空的山海市上收了回来,藏着隐晦的打量,看着周围。
他们此刻距离城中心很近,这种人潮瞬间都走上街的热闹是她从不曾体会过的。
就像是回到了人间,打开门看到了热闹的集市一样。
奇形怪状的建筑里面都有了人在走动,甚至有不少人直接上了街,大多数人对头顶的山海市都已经习以为常,也有一些应该是第一次见,很是兴奋。
“山海市出来了,你们去不?”
“嗐,没钱去什么啊?喝杯酒都得卖身!”
“老赵你呢?”
“徒子徒孙才孝敬了不少东西,上去走走?”
“哈哈,走走!”
这是要去山海市?
见愁听见声音,就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那是几个认识的人,就从张汤宅邸旁边走出来。
一个须发尽白,佝偻着身子,不过满面红光,显得很有中气,便是开口说徒子徒孙孝敬东西的那个;另一个胖子,长了一副酒糟鼻,看着似乎永远都在喝醉的状态,便是呼朋引伴的那个。
此刻站在大街上的人太多了,他们哪里能注意到见愁跟两个小鬼?
即便是看见了也不当是一回事,大大咧咧就走了过去。
小头鬼连忙戳了戳见愁,压低声音,紧张道:“天亮了,我们得走了,见愁大尊,你赶紧跟上他们!他们知道怎么上去!”
山海市漂浮在天上,不跟着旁人,见愁的确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只是……
“那你们?”
“没事,以后我们都在老张手底下混饭吃了,枉死城有新鬼我们就会押解过来。这一枚符,你拿着,回头我们来还可以找你。”
小头鬼机灵地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了一枚暗淡的黄色符纸,上面有着暗红色的符文,但很陈旧,一副破破烂烂的模样。
可小头鬼动作很轻,极为珍视,生怕碰碎了。
——没办法,谁叫他穷呢?
见愁伸手将这符纸接了过来,从小头鬼的话里已经猜到了符纸的用途,当下点了点头。
小头鬼见她收下,立刻眉开眼笑起来:“那我们就先走了,大头,大头?”
使劲儿地一脚踹在大头鬼身上,大头鬼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谁,谁踹我?”
“猪脑子,别睡了,该走了!赶紧的,回头到接引司又要被骂了!”
小头鬼气不打一处来。
大头鬼还没反应过来,刚抬手给见愁摆了摆,目光已转,才看到山海市,眼睛顿时睁大了:“小头,小头,你看,你看!是山海市诶!”
小头鬼翻白眼。
刚才他就看见了。
像他们这种不住在枉死城里的小鬼,只有晚上趁着押解新鬼的时候才能进来,山海市再怎么厉害,他们也就是看看,根本没机会进去。
所以,与其眼馋,不如直接拽走。
小头鬼不理会大头鬼的抗议,一路把人往城门口拽。
大头鬼颇不舍得,回头看了一眼,扶着自己那大大的脑袋,不大懂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把符给她了?那不是你的宝贝吗?”
“我还当你睡死了呢,没想到你还听到了几分啊?”小头鬼佯装惊讶,下一刻却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你懂什么?宝贝,再宝贝能宝贝过这只大肥羊,啊不,见愁大尊!这就是我们的摇钱树,我还怕她跑了呢!”
“……”
大头鬼脑袋转了几圈,终于在出城门的时候,给了小头鬼一个大拇指:聪明!
那边张汤宅邸外面。
见愁瞧着掌心躺着的这一枚旧符,眼底了然,唇边挂了抹笑意。
就小头鬼这一点道行,她还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只是这点心机无伤大雅。
见愁收了这一枚符起来,略一整有些发皱的衣襟,这才抬起头去找先前那结伴离开的两人。
佝偻老者与酒糟鼻胖子,已经一路走到了那一片幻影的正下方。
但见两人同时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玉牌,抬手朝着那一片山海市幻影里一扔——
玉牌之上发出一道青光,如同光柱一样射去。
那包裹着山海市的飘飘渺渺雾气,竟与这一道自下而上的光柱交缠到一起。
只三五个呼吸的时间过去,便有两座雾气与青光交缠的长桥,出现在了那两人面前。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无数个方向,其他枉死城中人,也都有不少准备进入山海市。
无数枚玉牌飞出,无数道青光射出。
漂浮在上空的庞大山海市,就像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架空的长桥像是它延伸出来的无数触角,吸引着所有人的进入。
见愁遥遥看着,已经是赞叹不已。
一座漂浮在极域上空的巨大城池,循环停靠在地府七十二城的上空,天明出现,夜晚赶路?
就好像一座大船。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船”上应该还有做生意的人,而那便是她的目标所在。
张汤敢提,这山海市便必定于她有用。
心思稍定,见愁也与周围许多枉死城住民一起,朝着山海市走去。
在走到下方的时候,她掏出了夜里才从录籍处拿到的录籍玉牌,这便是之前那两人拿出的通行玉牌,想必有这东西便可以进入。
果然,在她将玉牌扔向山海市时,同样的一幕出现了。
见愁便踏着这出现的长桥,穿过了重重迷雾,一路往里走。
灰色雾气长桥的尽头,凌空悬挂着见愁的玉牌。
见愁伸手就要收回玉牌,一转头却看见旁边一座长桥上,那牛头族的人直接从玉牌旁边穿过了,而长桥也没有消失。
略一思索,见愁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这玉牌乃是形成长桥的主要器物,一旦玉牌收起,长桥也就不复存在,只怕等他们再从长桥离开,这玉牌才该被收起。
于是,见愁收回手来,从那玉牌旁边经过。
一步迈出。
山海市已至。
入市的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从屋顶上下来,有的从墙壁里钻出,也有的从地上冒出来……
盖因长桥搭建的方位不一,所以众人出现的方位也不相同。
见愁双脚已经落在了那飘荡着雾气的石板地面上,回头一看,一个大大的赤红色“味”字,鬼画符一样,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见愁微惊,退了两步,才看清那是一面大大的旌旗。
此刻她正站在一座四五层的高楼前面,移过目光来一看,她才瞧见这高楼正门上的牌匾。
“知味楼”。
门口几个小鬼穿着小二的衣服,扬着笑脸迎接今日新进来的客人。
不少华服打扮的人,从见愁身边走过,笑着走了进去。
“终于又能尝尝知味楼的知味酒了,不容易,不容易啊!”
竟是先前见愁看见的那酒糟鼻。
想来真是个酒鬼。
见愁心里哂然,有心要进去一探究竟,可她又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囊中羞涩,如何迈得动脚步?
所以脚步一转,她很快顺着长街走去。
就像是十九洲西海岸那林立的修界商铺一样,这山海市之中竟然也不例外。
卖丹药,卖法器,卖石头,甚至卖长袍……
应有尽有。
“山海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
“都说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我们把这里叫山海市,其实大人物们都把这种飘在天上的叫做‘蜃城’,虚虚实实,谁也分不清楚。”
“不过啊,但凡在这里有座楼、有间铺面的,可都是地府响当当的大人物,绝对招惹不得的。所以千万别起什么侥幸心思偷拿抢骗的,我怕你连鬼都做不成!”
一个身着青衫的书生,手里持着折扇,双脚离地,漂浮在半空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正跟自己身边的新鬼们炫耀自己所知。
山海市乃是浮城如船,漂流在整个地府,自不是每天都会出现。
来得晚些的小鬼,向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今日看见了,又有人引路,纷纷好奇了起来。
一只新鬼叹道:“我倒是想买很多东西,可我的钱都拿去孝敬给判官了……身上倒是还有几个物件,可……四爷,我左看右看,怎么没看见当铺啊?”
书生斜了他一眼:“这里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当铺是没有,可每间铺子都是当铺。卖法器的必定买法器,卖丹药的必定买丹药,成色够好还愁没人要?不过德性跟当铺一般无二就是了。”
这时候,见愁恰好从他们旁边走过,闻言,忍不住看了书生一眼。
青衫虽简单,却以玉簪束发,腰上还挂了一只小袋子,看上去鼓囊囊的,只怕有不少“好货”。
面皮白净,丹凤眼颇有几分风情,不过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高高在上来。
这感觉……
像是纨绔子弟。
见愁看见书生的时候,书生也瞧见了见愁。
那一瞬间,他微微有些恍惚,那折扇抬起来,似乎就要指着见愁。
不过这时候的见愁已经自觉冒犯,只不大好意思地点头致歉,便顺着人潮走去,转过个拐角,没了影子。
那书生站在原地,望着见愁离开的方向,人都不见了,却依旧没有撤回目光。
甚至,在经过了一番回想之后,书生慢慢地张大了嘴巴。
“不……不会吧……”
“四爷?”
“四爷?”
那几个跟着他的小鬼,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问询起来。
四爷,乃是他们对书生的称呼。
人间孤岛就那么大,死的时间差不太远的话,到底还是能碰到几个熟人的。
这几只小鬼,便都认识书生。
陈廷砚,大夏太傅陈大人家的第四子,人称一声“陈四爷”。
这原本也算是游遍京城,看遍群芳的浪荡子一个,却没想一日从自家出来,竟被无缘无故掉下来的陈府匾额砸在头上——
死了。
就这么儿戏一样地死了。
待得到了地府,陈廷砚才知道,自己竟是枉死的。
还好老爹陈太傅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平日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是以陈廷砚死了之后,收到了不少上面烧来的东西。
老头子出手大方,陈廷砚在下面的日子也就逍遥。
今日本是准备带这几只小鬼出去见见世面,可他没想到,走在路上,竟然也看见了一张熟脸!
刚刚那经过的女人……
怎么看怎么眼熟!
陈廷砚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是想起来了!
他猛地攥着折扇一拍大腿:“我的乖乖,这不是谢侯府那主儿吗!”
“什么谢侯府?”
“她是谁啊?”
“长得挺好看的……”
几只小鬼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陈廷砚这表现未免也太夸张了,半点不像是那个号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四爷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
陈廷砚乃是太傅之子,京城风流圈子里也算得一号人物,因着才华不错,也与谢侯府三公子谢无名有几分交集。
曾有一日,谢三公子请他们去府上吃茶。
茶是白芽奇兰,新来的异种,可金贵,泡上三个呼吸便得倒出来,
当时谢无名刚把滚水注入盏中,其余几个人坐在旁边闲聊,还没等谢无名把茶倒出来,外面便有丫鬟通报,说是见愁姑娘来了。
谢无名那倒茶的手一顿,竟把茶盏放下,也不叫人进来,只让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出去。
众人都奇了怪:见愁姑娘是谁?怎地谢三公子连茶都不泡了就出去?
阅美无数的陈廷砚当时就怀疑了起来,抻着脑袋偷偷往外看。
谢无名出去,绕出了门,就站在走廊下面,那女子则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隔得很近,只双手捧了一卷佛经递给他。
声音是不沾半分烟火气的淡。
说是才抄好的,今日她有事,无法将佛经面呈给老夫人,所以只能交给谢三公子。
两人在廊下,也顶多三两句话的功夫。
谢无名走回来了,陈廷砚的魂儿却还没回来。
一直到一盏茶入口,他才慢慢按了按自己心口,一片口干舌燥,忍不住开始旁敲侧击,想知道方才那“见愁姑娘”的身份。
谁料,素日待人寻不出半分差错的谢三公子,无声看了他一眼,半句话没说,便把话题轻轻揭了过去。
陈廷砚也不是傻子,还能感觉不到他的不悦?
只是心里到底有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
美人儿见多了,方才却只看见个模糊的轮廓,没能看全,陈廷砚想到哪儿哪儿不舒服。
等他回了家,着人一打听,原来是个为谢侯府做事的良家姑娘,现在为侯夫人抄佛经,是个蕙质兰心的,独独身世凄楚了一些。
表面上看,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陈廷砚老觉得谢三公子对这一位有那么点什么。
后来,他半真半假跟谢无名讨要过“见愁姑娘”,左右不过是个丫鬟样的人,还能委屈了她不成?没想到,每一次提起,谢三公子都不冷不热地给他挡了回来。
再后来……
陈廷砚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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