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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下)——时镜

时间:2018-11-30 09:11:23  作者:时镜
  横虚真人便快意地大笑起来,抬袖间已是豁然一指,竟然指向了一旁久未言语的扶道山人!
  见愁皱眉望着他。
  横虚真人声音却已染上了几分讽刺,只对她道:“算计?我横虚自命能与天斗,可算来算去,又怎么及得上你这一位师尊?你当真以为,他扶道是什么良善之辈,收你为徒是为了积德行善吗?!”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只觉得心底最后那一点亮光也灭去了,仅剩下一点冰冷的残灰,铺在日复一日更深的伤口之上。
  他清明的双眼,回望横虚真人。
  只看着他近乎癫狂的姿态,一语不发。
  横虚真人声音便越发激昂,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恨意都宣泄出来,瞪视着扶道山人,万般不甘:“你扶道若非心有成算,怎会悄无声息在我离开后,去了那山野村落,收她为徒?非但如此,还借一句戏言,使她成了你崖山绝无仅有的‘大师姐’!你不过是明知我昆吾罪不至此,可心中仇恨无处安放,才有这后来的一切。你敢说你之所为,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针对我昆吾、针对我横虚而来?!如今昆吾落得与你崖山一般下场,你扶道总该满意了?!机关算尽的,又岂止是我……”
  机关算尽……
  扶道山人从未想过,这四个字,竟还能用到自己身上。
  他若是机关算尽,十一甲子前崖山便不会遭逢劫难;
  他若是机关算尽,昆吾这数百年来绝不会如此安生;
  他若是机关算尽,凭他横虚,怎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当真是其人如其所见。
  自己是什么人,便看旁人皆是如此……
  到了这境地上,旧日那粉饰出来的太平与和睦,都已经被血淋淋的现实撕扯破碎,露出现实最狰狞与残酷的真相。
  扶道山人终究是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他与横虚皆是年少成名,相识于小会之上,是不打不相识,时人并称为“双璧”,一时辉映。
  从此仗剑江海,并肩山岳。
  是莫逆的挚交,是能一坐三日饮酒论道的知己……
  可横虚与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天赋不高,因此总要比旁人用功几分,亦习惯了去算天下人的心思,显得思虑周全,处事妥帖,彼时与他放旷不羁、随性而为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两样。
  原还是志同道合,后来竟然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扶道竟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这一切最明显的改变,似乎便是在第一次阴阳界战之后,横虚坐上昆吾首座之位,在诸天大殿上见了崖山众修,淡淡地拒绝了他们要见申九寒的时候。
  及至阴阳界战重启,他才不得不诸般谋划,使见愁奇袭昆吾后从弥天镜入极域,不与众人一道。而横虚在此期间,亦是真心要向极域复仇,恢复轮回,甚至八方城一役时,二人时隔数百年再次举剑并肩,默契依旧……
  他本以为,横虚终究留了一分初心。
  可在他魔怔似的反戈向傅朝生一击时,所有的错觉便都崩散一空。
  如今站在这昆吾的诸天大殿前,分明周遭都是熟悉的人,可他放眼望去,竟觉陌生。
  更觉横虚这一张扭曲的脸陌生。
  他笑出来,浑浊的眼底已含满了泪,只闭上眼,怆然道:“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扶道一生,从未害人。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在落地那一瞬间,如利剑,如洪钟一般,撞击在横虚的心底,让他面上所有的疯狂,都在这一刻冷却下去。
  往昔的一切,悉数浮现。
  横虚真人终是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初时只是低笑,继而大笑,到末了已是意态疯狂,可泪也从眼底滑落……
  似狂,亦似悲!
  谁也无法度测这一位往昔德高望重、受万人敬仰的大能,此刻是何等心绪。
  后悔,抑或不悔?
  所有人只能看见他仰天大笑的姿态,听见他那一声连着一声的笑声……
  只是笑够了,便也似乎清醒了。
  那疯狂之色从他面上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凡的镇定与从容,好似先前的一切质问与反问都不曾发生,他依旧是昆吾首座、正道的领袖。
  横虚真人的目光,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谢不臣立在原处,既不上前一步,更不后退一步,自曲正风揭穿横虚真人收他为徒时的种种谋算后,他面上的表情便没有半分变化。
  不悲不喜,无情无恼。
  只这般由得旁人去猜测,却始终不泄露分毫的真实。
  横虚真人望他,他亦平淡回望。
  这一刻,实有汹涌的暗流,但也只有这对望的师徒二人知晓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彼将取吾而代之!
  往日他不服。
  到得今日田地,才算知道,所言非虚!
  横虚真人想起那关键时刻护住了自己的九疑鼎,淡淡地笑了一声,目光掠过见愁,落回扶道山人身上,只道:“扶道,相交一场,今日这一切,便当是我横虚作茧自缚,负尽天下吧!一切罪孽皆是我一人作下,崖山之仇已算是报了;可当年唆使谢不臣杀妻证道,实乃我一人之私心,不该祸及昆吾,不该祸及我徒!彼时他不过一介凡人,又能知晓多少?但请你念在多年的交情份上,应我一事,今日血仇,昆吾可一笔勾销,绝不追究;我横虚亦当拔剑,谢罪天下!”
  扶道山人睁眼看他,只觉他这人之将死的一刻,也显得面目可憎,虽有旧日交情在,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应一声“何事”。
  可横虚真人似乎半点不介意。
  他只是重凝出那一柄几乎谕示了他一生命数的锈剑,平静道:“自今日起,但在此界,你徒见愁不得向谢不臣寻仇,更不得再伤我昆吾弟子,从此崖山昆吾,秋毫无犯!”
  “荒谬!”
  扶道山人虽是崖山执法长老,能决定崖山大半之事,也知今日这一场争端若真能既往不咎,至少可保得曲正风性命,可他何来的资格,替见愁应下横虚这无理之请?
  一时便要冷笑。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见愁清冷的声音,已出乎众人意料地,在这一刻突兀响起:“若我答应,真人当真肯践诺?”
  “绝不改悔。”
  横虚真人的眼底出现了一分笑意,回看向见愁。
  见愁何等玲珑剔透的心思?
  横虚真人之所谋所想,她真看了个清楚。
  只是也根本不等旁人表达什么意见,她便已立在这诸天大殿之前,当着这天下在场修士之面——
  并指向天,断然立誓!
  “我,崖山门下,见愁,在此立誓!”
  “自今日起,凡在此界,绝不向昆吾谢不臣寻仇,更不对昆吾弟子加之刀兵!”
  “若违此誓,天地当诛!”
  “轰隆!”
  雷霆降落,在这极其接近苍穹的地方,赤金色的闪电划过,将见愁那挺拔决然的身影,深深刻入众人眼底,成了众人记忆里磨灭不去的画面……
  也将她一双沉冷的眼眸,染成赤金!
  誓言已成,见愁放下了手掌,也同时扣紧了手中长剑,肃然冷漠的面容上未见丝毫怜悯,只道一声:“请真人谢罪!”
  “哈哈哈,好,好!”
  不愧是崖山门下,不愧是在这短短不足百年的时间里成为十九洲至强的大能!
  便是连横虚都没想到,她竟如此果决!
  这般的冷酷,这般的狠辣,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只是可惜了……
  当初被他收座弟子的,是那智计犹胜于他的谢不臣,而不是眼前这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女修!
  只恨这一生,斗得过人,斗不过天!
  横虚大笑。
  只在这一时,立在这昆吾的最高处,向四周怅望一眼,似要将这昆吾的山山水水都深深刻进他永世的记忆中,再不遗忘。
  而后陡然引剑!
  “真人!”
  “首座——”
  “师尊!!!”
  周遭惊呼声已撕心裂肺,但昆吾众人要拦也迟了。
  暗红色的锈剑,自脖颈一抹而过,剑锋凝着剑气,穿破他道体,殷红的鲜血洒在那高高的台阶上!
  片刻后意识崩碎,人也倒下。
  锈剑“当”地一声落地,散成了一堆铁锈!
  一代巨擘,引剑自戕,已是身死道消!
  那血色浸了开去,染红了天边的云霞。
  一如当年小会,他于此云淡风轻地挥袖,将剪烛派众人的鲜血一抛,成那天边的晚霞一抹,尽入昆吾跌宕画卷之中……
 
 
第544章 剑皇陨落
  才向诸天大殿奔去的昆吾众人, 在这一刻齐齐停住了脚步,竟不敢再往前一步, 只眼睁睁看着那一道自高处倒落下来的尸首,心生出一种莫大的恍惚之感。
  这是横虚真人啊……
  旧日一言一行, 从未有人能诟病,更曾令天下修士折服, 到如今引剑自戕,身后之名尽毁!
  那长流的鲜血, 淌过了地面上那一片铁锈, 如同一条小小的河流,顺着殿上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下去。
  炽烈的天光朗照,晃得人眼前发晕。
  所有修士, 不管来自何门何派,这一时间竟都生出几分震撼与叹惋来……
  生死之事, 说来简单, 看透却难。
  横虚真人一生风云,可言谈间拔剑自戕,竟是半分犹豫也无!
  纵他生前有诸多存疑之恶行,到这份儿上也都消解了。
  曲正风只遥遥望着横虚真人那倒下的残躯,也感受到了他意识在这天地间的消无,这一时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千般仇, 万般恨……
  就这么了却了。
  反复在他脑海, 回荡在他心底的, 却是见愁现身时那久久的一眼,还有方才那斩钉截铁的誓言……
  “阿弥陀佛……”
  佛门三位高僧见此情形,皆一声长叹,佛门众生也于此时吟诵起往生咒来。
  但谁都知道,横虚真人不会有往生了。
  纵使极域轮回恢复,也需人死时魂魄犹在,于时刻面临魂飞魄散之危险的修士而言,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玄月仙姬等人亦是满面黯然。
  但在这时,谁也不敢出声。
  唯有扶道山人,身形晃了几晃,竟然在默立良久之后,走上前去,到了横虚真人那倒落的身躯之旁。
  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刻的他,是何等神情。
  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心底是如何荒冷一片。
  修士一生漫漫,岁月走过,知交能得几人?他与横虚,到底是曾交过心的。看他高楼起,又看他大厦倾。只觉世间一切浮华皆是虚假,功名利欲害尽人心。
  他弯下身,只慢慢地抬手,覆在横虚真人那绝灭了生机的面上,将他一双未闭的眼合上。
  清风吹来,卷起了那一片沾血的铁锈。
  扶道便忽然忆起,多年前扶桑神木之下,横虚目见满地剑锈时,那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
  此时此刻,竟觉怆然。
  他这一生,都在筹谋之中,从来不甘平凡,也因着一口不甘之气,酿成一桩接一桩的惨事,终至今日杀身之祸。
  便是临死,都未曾放下那一颗算计之心。
  以昆吾再不追究曲正风为筹码,逼见愁立誓;见愁一旦立誓,他也就保住了谢不臣;而以谢不臣的天赋与能力,必能带着昆吾,从今日这血腥的困境中走出,让昆吾恢复旧日的辉煌……
  为昆吾生,为昆吾死!
  今日身死道消,不过一个横虚,而天下的争斗永无止休。
  “恩怨一朝了却,万事皆成空无……”
  他只一声长叹,收回手来,望着横虚这一张染血的脸,周身气息竟剧烈变动起来。
  那是一种全然放下的感觉……
  无有这天下争斗,消灭了往日执念。
  仇不在,恨不在,连这数百年来对横虚、对昆吾的怨怼,也都散去了。
  身心澄明,念头通达,尘俗皆放!
  其修为竟然节节攀升!
  却并不给人半分陡峭之感,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流淌而成,出窍,返虚,有界,直至通天!
  云海之上,所有大能修士,尽皆骇然!
  但扶道山人自己,却似一无所觉,又或许是一点也不在意了,只起身来,转向见愁,将那一枚皇天鉴抛给了她,叹道:“崖山便交给你了。”
  “师尊……”
  见愁将皇天鉴接在手中,只觉入手沉重,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声音喑哑。
  她有千言万语,最终却说不出一句。
  扶道山人将她神情收入眼底,想起自己在人间孤岛收她为徒时的种种,竟好似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于是道一声“该去也”。
  天穹上有五色的霞光坠落,罩在他身上,他只轻轻一拂手,道袍上再不见半分污秽,身形已乘光而起,飘摇间。渐渐转薄,消失在此界之中。
  竟然是“一步通天,白日飞升”!
  无数修士,望见此幕,心驰神往。
  但转而念及扶道山人这一朝看破的契机,又觉心中戚戚,实在有说不出的沉重。
  想来,山人与真人曾为挚交。
  今朝看破飞升,未必没有几分心灰意冷吧?
  旧日昆吾崖山两大巨擘,并立于世,如今一个拔剑谢罪天下,一个悟道白日飞升,隐隐然间,竟好似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旧时代的落幕,则往往伴随新时代的到来。
  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见愁身上,落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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