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美丽来建筑公司一个来月了,做事认真踏实,看到人都是一脸羞涩的笑容,她生得不错,脸上带笑让她看上去更美丽动人。
“都在这里干啥呢。”陆经理朝这边走了过来:“快要上工了,各司其职,调度的去调度室,招工的守门口去,没见那边找事干的人都排好队了吗?咱们也在这工地弄了大半年了,快些完工去接别的活。”
小年轻们哄笑着走开:“是是是,经理教训得是!”
工地门口已经排了二十来号人,脸色黧黑的农民工翘首盼望着工地快些开门招人,排在前边的人脸上带笑,队伍后边的人有些不放心的踮脚张望,心里一遍一遍的数着前边的人数,看看自己今天能不能找到事情做。
木材公司职工宿舍这边已经到了结尾阶段,对农民工的需求量不是很大,所以来排队的人并不算多,负责招工的年轻人拿着一块牌子竖在门口,捧起了本子:“来来来,一个个的进去。”
进去一个人,就到本子上登记一个名字,晚上结账的时候就在那名字后边签字,不认识字的就按手印。
人一个接一个的进去了,当他们跨过大门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今天的工钱挣到了。
唐美丽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木板,上头夹了一张纸,她低头写着字。
谢天谢地,她在湖湾小学旁听,让她学会了识字,对付日常生活的书写绰绰有余。
刚刚领走了两包水泥,必须要记载下来。唐美丽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在耳边小心翼翼的问:“陆经理要我领两桶地面胶,五栋用。”
这声音很熟悉,唐美丽握笔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不敢抬头,身子就如化石,僵硬的弯出了一条弧度。
“美丽,有人要领东西啦。”
工棚里负责发放东西的年轻小伙子有些奇怪,冲着她喊了一句。
唐美丽缓慢的抬起头来,脸上有着一丝勉强的笑意:“我知道。”
“美丽,你怎么在这里?”
惊呼一声,一个男人朝前边冲着走过来一步,可脚步才迈出又怯生生的停下,站在不远的地方,仔细打量着唐美丽。
唐美丽没有出声,拿着木板的手在颤抖。
面前站着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唐大根。
“美丽,你、你、你……咋在这里啊?”
唐大恨的声音很迟缓,说得很慢,可却压制不住他的激动,声音有些变了调,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糟糕,似乎要哭了出来。
唐美丽咬紧了嘴唇,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扭头对那个年轻人说:“给他两桶胶,我这边登记。”她转过头来看向唐大根:“你……过来签名登记。”
眼泪水一滴滴的从唐美丽的眼角滚了出来,落在她握笔的手上,滚烫灼热,让她几乎要握不住笔。唐大根慢慢的挪步过来,看了看唐美丽身上穿的工装,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可却又笑不出来。
“签个名吧。”唐美丽把夹着记载表的木板递到了唐大根面前,手在微微发抖,木板也在不住的发抖。
唐大根伸出手指:“印泥。”
唐美丽把桌子上那盒印泥拿起来,唐大根伸出手指在印泥上按了按,又在记载材料进出的那张表格上按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按下手印的时候,眼睛盯住唐美丽,嘴唇哆哆嗦嗦,似乎要说什么,可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哎哎,你过来搬地面胶哇!”年轻小伙子把两桶地面胶拎了出来,放到工棚外边,看看唐美丽,又看看唐大根,只觉得这两人之间有某种奇怪的关联,让人看了有些尴尬。
唐大根慌慌张张把印泥盒子交还给唐美丽,朝工棚那边走了一步,弯腰把两桶地面胶拎了起来,转身弯腰朝楼房那边走了过去。
唐美丽看着那佝偻的背影,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出来。
年轻的小伙子站在旁边,看到唐美丽悲伤的哭泣,有些手足无措:“美丽,你怎么了?这人是谁啊?你怎么看到他就哭了?”
唐美丽把木板夹子和印泥放到桌子上,趴在椅子上,一张脸搁在两条胳膊之间,哭了个稀里哗啦,她不敢大声的哭,只能咬着嘴唇,眼泪水不住的落下来,把衣裳袖子都弄得潮湿一片。
梨花一枝春带雨,美人哭起来更让人心疼,唐美丽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她的眼圈红红,眼睛里泪水盈眶,就如春天里湖水映着阳光,不住的闪烁着波光,那忧伤的妩媚让旁边站着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看呆了眼,竟然忘记说话。
“他……是我一个亲戚。”唐美丽哽咽着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哦哦哦,是不是原来他总欺负你们家?”年轻小伙子已经脑补出极品亲戚欺压弱小的画面,一时间英雄气概满满:“你别怕,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
唐美丽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看到美人对他这般信任,年轻小伙子更得意了,把脊背挺直,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了几分。
唐美丽擦了擦眼睛,冲着那小伙子笑了笑,转过身来抓起那块木板,呆呆的看着上边新印上的指纹。
红红的一枚指纹,上边有弯弯曲曲的图案,她愣愣的看着,眼前闪过唐大根的脸。
这么多年来,父亲唐大根之于她,只是一个身份上的爹,他对她缺少父女的亲情,每次奶奶李阿珍打她的时候,他并没有为她说多话,只是在她回到自己屋子哭的时候,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让她不要伤心:“别哭了,你下次好好带着弟弟们玩,你奶奶就不会生气了。”
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只会让她忍受不公平待遇不能反抗的人。她有些担心,既然唐大根知道她的落脚点,会不会回家去喊人来把她押着回旺兴村?
她不愿意回去,她要抓住这个变成城里人的机会,她要过上自食其力手里有钱的日子。唐美丽抓紧了手里的木板,回头看了看那边守材料的小伙子,但愿到时候他能帮上忙。
只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整整一上午,直到散工,唐大根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过,她提心吊胆一个上午,可却没有见到危险的临近,这让她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自己站在一幢危房之下,那房子随时会倒塌下来。
“收工收工,回去吃饭咯。”
工棚里的小伙子看了一下工地上陆陆续续走出来的人,很高兴的招呼唐美丽:“要不要一起走?”
唐美丽笑了笑:“好,你先走,我就来。”
建筑公司单身的男职工多,不少人都朝她献殷勤,唐美丽明白他们的心思,可她不想被人误会自己和哪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毕竟还没听到钟文生亲自对她说散伙的话,她绝不相信他就会这样抛弃了自己。
跨出圈着工地的围墙,唐美丽正准备朝前边走,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她。
“美丽!”
她站在那里,挺直了脊背。
☆、第 89 章
第二百零九章
唐大根佝偻着身子站在围墙那边, 本来不算矮的个子,现在看着好像缩了水,完全没了以前的那种个头。
“美丽!”
唐大根哆哆嗦嗦又喊了一句:“你咋不认识爹了哩?”
唐美丽咬着牙站在那里,双腿颤抖着,似乎有些发软,她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膝盖,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她的背已经挺直, 没有刚开始那样害怕。
“美丽, 你咋跑出来了?家里人肯定在找你, 你赶紧回去吧。”
唐大根没有弄明白怎么一回事,为啥唐美丽会在城里呢,她不该是在旺兴村带三牛做家务,田里地里忙活着吗?从材料工棚里看到唐美丽的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揣测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过来问, 可又还是有些不敢, 一直熬到中午散工, 他才在围墙这边等她。
问个清楚,心里好有底, 劝她回去,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爹!”唐美丽轻轻喊了一句,心里头瘆得慌:“我不想回旺兴去,我不想嫁给那个老光棍, 我不想再逆来顺受,我……”她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我不想再做唐家人,我想像小红一样,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再受你们摆布。爹,你们不必再来寻我了,以后我或许会自己回去看你们。”
原来……她是逃婚出来的。
对于要给唐美丽找婆家这事情,唐大根略知一二,他老娘一直在说要把唐美丽嫁了好早些收彩礼,可他并没想到他老娘给唐美丽找了个老光棍。
这样好像有点不好吧?可是……老娘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她不会平白无故做这样的事情吧?
唐大根看了看唐美丽,想一想刚刚她说过的话,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姑娘,就是自己那个忍气吞声的女儿唐美丽?
“美丽,你咋能这样哩?你生是我们唐家的人,死也是唐家的鬼,咋能不认家里人呢?”唐大根叹了一口气:“你别置气了,跟爹回去吧,好好和爷爷奶奶说一句,他们或许会原谅你的。”
“原谅我?”唐美丽冷冷的哼了一声:“应该是问我会不会原谅他们!”
这一个月里,杨宁馨经常过来找她玩,每次姐妹两人都会说到旺兴村油梓组的那个唐家。
“丽姐姐,那样的人家你真的没有必要一定要保持联系,你的存在只是让他们多一个劳动力,多一个可以卖彩礼的商品,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亲人,你又何必一定要为他们着想呢?”杨宁馨自从发现唐美丽的心底竟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包子以后,决定好好启发教育唐美丽,让她向往将来,渴望新的人生。
唐美丽在湖湾小学旁听陈莲老师上课,课本里有不少文章是关于妇女翻身做主人,能顶起半边天的宣传材料,她在窗外外边听着学生们朗读课文,心里头也一阵阵的澎湃,她希望自己也能做新时代的女性,能养活自己能有属于自己的精彩。
若不是有这样的教育,她也不会决然跑出来的——哪怕有钟文生的精神支撑,如果内心没有反抗的意识,她可能还是一只香甜可口的大包子,任凭家人啃了又啃。
当她跑到X县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好,就如她想象里的一样。
在这里,她获得了尊重,认识到自己的劳动价值。她能和男人一样在工地上干活,能通过自己的双手挣钱,她的同事们对她很好,不会轻视她,把她看成一个平等的人,没有卑贱之分,在这里男的不会比的女的更金贵,相反的,女人更受到保护,男人们都捧着她们,只希望她开心快乐。
回头看看油梓组的那个唐美丽,每天灰头土脸,还要备受责备折磨,生活犹如低在尘埃里,比那泥沙都不如。
她不要再做这样的唐美丽,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不用依附任何一个人存在,也不需要别人来支配她的人生。
然而,她这样的变化明显让唐大根不能适应,他吃惊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爷爷奶奶是长辈,哪里有小辈说原谅长辈的道理?”
“长辈,晚辈?”唐美丽咬紧了牙关,以前的苦难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他们有拿我当孙女看待?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工具,用来带弟弟挣工分的工具,到了现在变成他们换彩礼的商品,他们怎么会是我的长辈!”
什么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唐家根本就没有当她是唐家人,她奶奶李阿珍不经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她迟早是那盆水,总是会要被泼出去的,就看是什么时候泼了。
唐大根的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唐美丽的话,他有些想不通,为啥自己的女儿忽然就变得不听话了——什么叫带弟弟挣工分的工具,什么叫换彩礼的商品?姐姐本累就要带弟弟,要为家里头挣钱啊,到了出嫁的时候肯定会要收那人家的彩礼,要不是三牛娶媳妇的钱从哪里来?
“爹,要是你和家里人一起逼着我回去,我也不想再理你。现在我自己能挣到钱,能养活自己,我不必要再回家里受你们欺压,我绝不会回去!”唐美丽咬了咬牙:“你们要是不逼我,我不会没心没肺,会记得你们的生我的恩情,等你们老了以后,我会每个月给你们一点钱来养老。”
唐美丽说这些话的时候,斩钉截铁,她的脸色也很坚定,似乎容不得半点反驳。唐大根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做父亲的气势,缩手缩脚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美丽,怎么还不走?再不走食堂快没饭菜了。”
有人招呼着她,唐美丽看了唐大根一眼,转身离开,没有半分犹豫。
唐大根看着她的背影,脸色发白。
他不明白为啥女儿忽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也就一两个月没有见面,唐美丽就变得性格泼辣,不再是以前那个柔柔弱弱就算是受苦也不吭声的她了。
他琢磨着刚刚唐美丽说的话,心里头有些犹豫。
是不是该回家通个气,让弟弟过来合伙把唐美丽捉了回去?唐大根的手指掐进了掌心,脑袋里好一阵迷糊。
三牛比大牛二牛小了好几岁,唐美丽嫁出去的彩礼,再怎么样也不会给自己全收着,肯定会先紧着大牛二牛,再管三牛的婚事。上回有个男的托人来求亲,他爹娘就已经和他跟春花说清楚了,这钱是给三牛一半,可没想到唐美丽跑了出来,这事情告吹了。
八百块钱给一半也只有四百,等过了十来年三牛要结婚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多少彩礼哩,四百块肯定不够用的。把女儿卖了还娶不回儿媳妇,似乎好像有些不合算,唐大根晃了晃脑袋,有些掰扯不清。
刚刚美丽说什么来着?以后给他们养老?
她说的是真话吗?谁家的女儿会给爹娘养老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唐美丽还会给他们钱养老?有这样的好事吗?
唐大根有些将信将疑,要是她真能说话算话,那倒也可以不逼着她回家,毕竟养老几十年,这笔钱可不小,绝不会只有四百块钱。
他站在那里想了又想,可总是找不出个头绪来,看着人越来越少,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
还是先吃饭去,美丽这事情等着他回去和春花商量看看,是要派人来把美丽接回去,还是继续让她留在城里。
夕阳从外边照射进来,房门敞开着,面对着外边金色的余晖,家里的一切显得很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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