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懂程平的意思,若发生恐慌,百姓四散逃亡,军心必乱,则云州不攻自破。那时,回鹘人便如虎狼,四散的百姓流民便是羔羊,只有被杀的份儿。而凝全州之力抵抗,有团练鸳鸯阵,有地道,有州城的高墙深池,或许还能一战。
杨华看看程平,“可要向京中请罪?”这事只怕朝中会有人把‘开边衅’的罪责扣过来,所谓“请罪”者,不过是提前铺垫辩解。
程平负着手扭头看他:“我们何罪之有?犯我大唐者,便是他回鹘可汗,也当斩!”
看着眉眼间带着森然之气的程平,杨华一怔,片刻,突然笑了,“你如今倒真有点‘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的将军气了。”
程平缓缓叹口气,也笑一下,跟杨华解释:“这事不能请罪,要理直气壮,从起头儿就把自己放在绝对正义的位置上,坏的错的都是突厥人!”定性,非常重要!
杨华缓缓地点点头。
第124章 回鹘大军到
回鹘王庭。可汗桑格略仿佛一夜老了十年。
与别的回鹘权贵动不动十几个儿子不同, 桑格略子孙缘浅, 到快四十岁上才得了第一个儿子,第二年有了次子,而幼子今年才四岁。两个年长的儿子, 幼时都是在桑格略膝头滚大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箭, 都是桑格略亲手所教。
听闻次子带人去劫掠云州, 桑格略当即派人去追——云州刺史不是个好相与的, 莫看他又通商又送礼, 但探子说云州新修的城墙又高又厚, 官道上盘查得紧, 想混过去很是艰难, 又听闻还搞起民兵团练,专练克服骑兵的法门, 云州再不是原先的云州了。然而终究没有追回来……
“阿兄,我去带人攻打云州, 把云州刺史逮过来,给萨莫报仇!”叶其阿抹一把眼睛, 沉声道。
桑格略抬起眼皮, 浑浊的眼睛中射出精光,萨莫为何突然想到去云州?他可不是眼皮子浅的人!是不是受了谁的蛊惑?他一向与叶其阿亲近,这次去云州,是不是与叶其阿有关?
叶其阿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真切的悲伤和气愤。
桑格略垂下眼, 但愿不是他吧,毕竟是小时候盖一张兽皮睡觉、后来与突厥人打架替自己挡过刀子的兄弟,桑格略不愿相信儿子的死与兄弟有关。桑格略内心里也不无恐惧,若叶其阿反了,整个回鹘就乱了。
“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我向强大的狼王代埃布起誓。”桑格略咬着牙道。
因为疑虑,桑格略没让叶其阿带兵,而是自己出征,让长子费利儿驻守都城。两个最得力的兄弟,叶其阿随军出征,绰度留在都城辅助费利儿,其余诸部按部族人数多少、力量大小派兵随同。除云州城外,各部打下来的城池归其所有,劫掠到的财货女人亦归各人所有。
听了这样的汗令,程平之前营造的“和平”土崩瓦解,各部都躁动起来,唐地繁华,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有无数漂亮的女人,都去抢来!
很快突厥纠集了号称八万人马,压境而来。学着唐人用兵的习俗,回鹘可汗亦向唐发了檄文,称次子去云州,无辜被害,要讨回公道。
回鹘兵分三路,中路军攻云州,右路攻略雁门与云州中间地带,左路则奔东受降城,以阻止雁门军和安北军来救。
胡地冷得早,虽还未进十月,已经下了霜。沾了霜雪的衰草与天暮相接的地方,涌起一片黑云,渐渐听到了沉闷的马蹄声、尖利的呼哨声,然后便看见回鹘可汗的狼王大纛和数不尽的反穿毛皮的回鹘士兵。负责瞭望的边关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想起自己的职责,赶忙燃起狼烟——整个西北地区都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程平做得一手好坚壁清野,村子里的百姓都藏了起来,朔阳、安丘两县城小墙薄,百姓也尽迁入了云州城里。回鹘先锋军一路行来,没见到人,没劫到财,连个粮毛都没看到。
先锋大将力哈纳看见又一个空了的村镇,气得拿刀砍向土墙,这唐人太也狡猾!田里什么也没剩下,村子里则闹“鬼”,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但到云州头一晚在村镇里扎营,却着了道。不知怎么就着了火,粮草被人点着了,马也乱了,踩踏死了不少人。
力哈纳以为有人袭营,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人。
力哈纳一生气,把整个村镇都烧了,让人到处翻找,找到两处洞口,进去了却没找到什么,有一个还埋了陷阱,又折了一个士兵进去。
这样的小村镇本没有多少油水,力哈纳在这上面也费不起时间——好不容易争取到吃头一口肉的先锋职位,走得慢了,后面的大部来了,群狼撕咬,还能吃到几口?所以只好吃了这个暗亏,憋着一股劲儿要在县城和州城捞回来。
谁想到县城竟然也是空的。力哈纳带兵,打马直奔云州城而来。
云州城北三十里杀狼山上,司马杨华、司兵参军马章与程平的幕僚陈胄站在一起,看着山下狭窄的官道。
杀狼山虽然叫山,其实不高,顶多算丘,妙就妙在它绵延横亘在城北,官道从中间断开的地方穿过,真是个天然设伏的好地方。
“陈先生以为,那胡人会不会猜到我们在此设伏?”杨华问。程平对自己的两个幕僚都尊敬得很,称“先生”,众人便也随着她这么称呼。
“赌一下吧!这里虽然地势险要,但我们之前全无抵抗,他们进了云州连个人也没见到,估计会生轻视之心,一意本着州府去了。”陈胄回答。这也是陈胄同意程平在此设伏的原因之一。
州府诸人多有对主动伏击有疑虑的——还是靠着高墙深池守城更稳当些,城里也有存粮,然后等着朝廷派兵来救就是了。
陈胄却同意程平的策略,先吃掉这先锋的五千人再说。对方号称八万人,按照探子的消息和一贯虚报的比例,真实人马在五万左右,左右两路再分去三万,还有两万。若能把这五千吃了,一则己方士气大盛,一则守城压力要小很多。朝中援军——什么时候来,来多少,真是很难说啊。
而且使君说得对,“这样的‘猛将’,这样的地点,真是天然用计设伏的好机会。‘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啊。”
杨华负着手,也想起程平那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来,不由得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样的时候了,他还能说笑,悦安确实历练出了些大将风度。
杨华想起第一次见到程平的时候。他小小的个子,白白净净的,一脸的机灵。旁边的黑大个儿周通问他怎么答的县令口试,他也不藏私,从奏表朝廷到安置流民到重建到防止灾后大疫,连沐浴斋戒、焚香祭天都说了,想得很是周全。说完沐浴斋戒、焚香祭天还冲周通眨眨眼,很是逗趣。当时自己便觉得他不是池中物,果然……
朝中诸公对程平却是不同的看法。
程平的奏表先到朝廷,很快就传来了回鹘的檄文。看到奏表时,朝中诸公颇有点一言难尽,这厮不是邓党的吗?莫非叛变了?就这强硬的风格,杀了回鹘可汗的儿子还自认为杀得好,是“诛贼”,这怎么看怎么像陈党啊。
邓党觉得程平非我族类,但问邓相,邓相却道“与回鹘一战在所难免,程平虽略显冒失,却也没有大错。”众人有点迷惑,这到底是保他还是不保他?
陈党也在观望,一则觉得他还算靠谱,一则有陆相原来的态度在,众人有点犹豫。
等檄文到了,战争一触即发,大家争论的焦点变成是战是和,对那个政治立场暧昧不明的家伙,有志一同地略了过去。
关于战不战的问题,一向是鹰派的陈党却有了分歧,且不说程平的身份问题,单就事论事,如今陆相梳理运河防务,牵掣了不少兵力,朝廷能腾出来的兵力有限,从云州附近抽调藩镇兵力也是个办法,但附近实力最强的是刺儿头的河朔三镇!
而一向主和的邓党里也是意见不齐,虽大多还是认为应派使和谈,但也有不同意见,比如户部尚书窦峻就表示,如今国库充盈,可以负担一战——因陆允明卸任户部尚书,之前的侍郎窦峻终于正了位。
看着被搅乱成一锅粥的朝堂,若不是事态紧急,皇帝都有点想笑了,也就是程平这个小子罢,别人再不能让两党乱成这样,常言“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程平这件事倒有点“去朝中朋党”的意思了。
想想程平做的事,他每一步都是要么明报要么密报说过的,皇帝突然觉得,他可能不是什么身份暧昧、态度骑墙,他可能只是一心为公。因为朝中党争太厉害,皇帝从内心里觉得身边没什么直臣,虽一直说程平是“天子门生”,内心里却是怀疑的,此时倒觉得,之前的疑心是错的,他可能还真就是“天子门生”,是自己的嫡系。
第125章 杀狼山之战
探马来报:“前面树林里有唐人伏兵, 烟尘滚滚,不知数目。”
力哈纳勒住马, 皱眉道:“再探!”
探马领命走了。
力哈纳打马跑到队伍最前,瞭望远处的树林,这么远, 并看不出什么。唐人这是转了性不藏着了?力哈纳本以为唐人会据守州城不出, 没想到会在城外相遇……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回鹘铁骑的厉害。
力哈纳骑在马上, 不耐烦地兜圈子,终于等到探马来报。
“烟尘很大, 但我等伏地细听,人马似乎并不多。”
力哈纳突然想起曾听过的故事, 说不知道中原哪一朝哪一代,曾有人打仗时用马拖着树枝子弄起漫天烟尘, 像千军万马一样, 吓退了敌兵。莫非唐人用的就是这个计策?当真狡诈!他们以为咱回鹘人不懂兵法,便想糊弄咱,幸亏我还知道一些!
力哈纳对属下们一说,众人恍然大悟, 都道, 这唐人果然狡猾!又有人道, 他们这是怕了!
力哈纳大笑:“我们去灭了他们的千军万马!”
说着一马当先,朝前奔去。众回鹘兵打起呼哨,跟在他身后。
力哈纳率部来得快,唐人伏兵跑得更快, 看见树林子里扔的一片大树枝子、绳子、当捆绳的破旧衣服,力哈纳又生气又好笑,“这唐人见机得倒快!比草原上的兔子还机灵!”
众部下噪嚷:“去抓了这唐朝兔子们,他们还没跑远!”
力哈纳一挥手:“追!”
骑兵统领林校尉带着骑兵们一路狂奔进杀狼山谷口,“来了!准备!”然后不停,做戏做全套地接着往云州方向跑去。
饶是力哈纳着急,经过这种地段,也快不了,无他——路窄。
有刚才笑话似的“伏兵”,力哈纳根本没想到山丘是不是有伏兵的问题,一心要吃下前面的“兔子”。
等回鹘兵大部分都进入山丘间狭长官道时,埋伏的唐军发动了袭击。
先是一阵“火箭雨”——所谓火箭者,就是箭身上附着着油脂、松香等易燃物,射杀人有限,关键是吓唬马,是对付骑兵的惯常手段。
因路窄,回鹘骑兵间距本就比较小,一阵火箭雨过来,果然不少马惊了,把骑兵翻下来,又一番碰撞踩踏,回鹘军已是乱了阵脚。
还不待力哈纳重新整兵,又是一阵石块雨——与火箭雨目的类似,砸伤人马是次,阻塞交通、惊吓马匹、扰乱阵脚是主要的。
力哈纳到底也有些本事,招呼骑兵控好马匹,重新列阵,向小山丘上冲击。
看回鹘骑兵稳住了身形,立好了“靶子”,山上又有了新动作,唐兵推出好些小车来,士兵们绞动绞轴,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箭就射了下来——这便是传说中的 “寒鸦箭”。
寒鸦箭便是能同时射出很多支箭的床弩。夏天的时候,程平看司马禛做的守城床弩着实是好,只是太笨重,便求他帮着做了些活动的小型车弩——弩床下安装木轮,可以推来推去,弩型小,五六个人就能操作,弩弦上装兜,每兜里盛着箭数十支,能同时射出。
这改造后的寒鸦箭力量和射程跟需要百人操控的“八牛弩”之类没法比,但胜在灵活,便于携带,射程又比单人射手射的远,关键是“暴雨梨花针”似的射得多,算是云州军对付回鹘兵的“黑科技”。
“科学技术就是杀伤力”,回鹘人哪见过这样的凶器,正朝山上冲的前排回鹘士兵完全被打懵了,纷纷中箭,马匹或死或回转,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寒鸦箭的势头实在太猛,不待力哈纳吩咐,反应过来的骑兵们纷纷下马借助马匹遮挡身体。
程平是个又大方又光棍的,把能调动的武器都给了这支伏兵,给出的命令是“别吝啬,用箭埋了他们!”他们死了,箭不就又回来了吗?这个时代的武器可都是可循环利用的环保型。
山上的箭雨一阵又一阵,等终于停了,力哈纳四下望去,睚眦尽裂,五千骑兵只剩了十之二三。
杨华一挥手,令旗挥动,军鼓鼓点也变了,唐军举着武器冲下山去,开始了肉搏厮杀。
云州军多回鹘兵数倍,士气又盛,操着的又是以灵活见长的鸳鸯阵,杨华观察了一阵,面现笑容,这已经是云州军对回鹘的单方面收割。
杨华突然想起之前的战策会议来。
撤入云州城的募兵和团练兵一共八千人,留下两千守城的,剩下的程平提议都派出来,完全是把赌注都抛出的赌徒打法。
对此,不少属官都颇有疑虑——万一战败回不来,靠这两千人能守得住云州城吗?
程平当时怎么说的?“人去少了才可能输!就是要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和武器,再加上地利之便,欺负死他们!”
当时众人都被刺史这不要脸的流氓论调惊呆了。
想起程平凶巴巴的脸,杨华弯了嘴角,他说得还真对,可不就是欺负死了这帮回鹘人!
当然我们“温文尔雅”的程使君后来又描补了一下:“所谓‘百战之师’,便是经历战争多的熟兵。我们现在的兵算起来都是生瓜蛋子,这回让大家‘以战代练’,都见见血,也是好的。”杨华再弯一下唇角,悦安这脸皮和口齿啊……
杨华看向与那回鹘将领战在一起的陈胄。陈先生果然是个英才,懂兵法,没想到手底下功夫也这般好。杨华自己也会几下子棍棒刀枪,但过去都是花架式,到了云州倒沉下心练了些扎实招数,但跟这回鹘将领比,怕是不行的。陈先生身材不如这回鹘人高大,却灵活,依杨华看,估计能胜了这回鹘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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