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朝站在自己近旁的饭店侍者打了个响指,招呼过去,吩咐了一声,侍者立刻把孙主任请了过来。
孙主任急忙过来。冯恪之说了句话,孙主任双眼猛地放光,确认过后,红光满面,快步走上台子,拿了话筒,高声宣布:“诸位,还有个极大的好消息!钟小姐今晚不但来此为诸位嘉宾献唱,还慷慨解囊,允诺将会捐足本校图书馆筹建所需全部款项的短缺金额!”
全场顿时静默了。
短暂的吃惊过后,所有的人,心里无不雪亮。
这分明是冯家公子在替钟小姐贴金。
无数道目光,并没看台上的钟小姐,而是全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冯恪之。
冯恪之靠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把了只打火机,放下了,笑道:“诸位这么看我做什么?这是钟小姐的慈善之举。应当为她鼓掌!”
众人鼓掌,大厅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如雷的掌声,记者们今晚收获良多,兴奋不已,又忙着啪啪地拍照。
台上的钟小姐,却似乎毫无准备,直到掌声响起,才从这个突然落到自己头上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转过带着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视线,找到了冯家九公子的方向。
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本该落的自己的身上。
她循着他的所望,找了过去。
眼帘里,入了一位人群中穿了条象牙色长裙的短发小姐。
他在看她。
钟小姐的眼底,慢慢地浮出了一缕困惑的神色。
第27章
酒会的气氛,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环节,被推到了今晚的最高潮。
冯恪之和钟小情的关系,一下就取代了顾先生,再次成了太太们关注的焦点。
连周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跑去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和孟兰亭说,这个钟小姐,果然很有本事,竟然能把冯家的九公子给收得这么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为她一掷千金。
她可以确定地说,今晚的这笔捐款,就是出自冯家公子。
孟兰亭看着不远之外,身边带着钟小姐,与人谈笑风生,出尽了风头的冯家儿子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包里带出来的东西,借口站了起来,悄悄来到负责筹款的登记处,从包里取出一叠美金,推了过去,说:“这是前几天,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托我捐赠的,为之大贡献一点绵薄之力。”
几个工作人员有点惊讶,但自然也接了过去,登记上去,请孟兰亭转达谢意。
孟兰亭点头,含笑转身。
就在这一刻,孟兰亭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也是今晚,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其实是有多厌恶这个冯家的儿子。
厌恶到甚至有点后悔,哪天不该去阻挡冯老爷打他的。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住对自己那么好,现在应该还在帮忙找弟弟的冯老爷和冯家的姐姐们,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感受。
现在,连想起来他今晚不停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她也觉得浑身在冒鸡皮疙瘩,无比地厌恶。
递出这叠钱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和这个冯家儿子之间唯一还存在着的一点令人生厌的牵连,也终于彻底消失。
孟兰亭一身轻松了。回来,九点半,酒会还热闹着,习惯早睡的周太太感到有点累了,说想回去。
孟兰亭正巴不得走,立刻点头,两人和边上的熟人道别,起身。
奚松舟很快过来,和来时一样,送两人离开。
他们的退场,并没有惊动很多的人。嘉宾们照旧喝酒,跳舞,聊天,交际,最后渐渐变成了时政的讨论,开始争论起当下时局可能的走向。
九点四十分,孙主任见当中有嘉宾喝多了,争得面红耳赤,于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合,急忙过来打圆场,笑着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晚宜展望之大未来。我之华大学办学三十载,菁英校友,遍布全球。就方才,孟小姐还替一位不具名的校友捐赠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美金。得诸多校友如此关爱,实在令我等欣慰不已。”
话题一下被扭了回来,众人纷纷称赞。
冯恪之却微微一怔。
他情不自禁,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早已空空荡荡的位子,眼前浮现出自己第一次和她相遇时,将一叠头天刚从银行里兑出的美金强行塞进她大衣口袋的一幕。
那一刻,她还是长发的,结成一条很长很长的辫,柔顺地垂在她的腰下,发梢随了她的步子,有韵律地轻轻摆动着。
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恶劣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今晚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隐隐期待的,又是什么?以至于竟会做出了那样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就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看到她那张神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未曾对此投入过半点多余注意力的面庞,他就已经懊悔了。
“诸位,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冯恪之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身边的人道了一句,在众人的挽留声中,转身出了饭店的大堂。
夜的空气,带着春天特有的清凉和丝润,进入了冯恪之的肺腑,却凉不下他心底里蛛爬着的那一团郁燥的火。
钟小姐自然跟他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心地说:“冯公子……”
“让司机载你回去吧。支票我明天就叫人送到你那里去。”
冯恪之说完,上了自己的汽车,很快驾车离去。
钟小姐望着那辆迅速被夜色吞没的车的影子,在饭店门口立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惆怅,慢慢转身,也上了那辆载着自己来的汽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龙华宪兵司令部的一间办公室里,从十点过后,电话铃声就一直闹个不停。
全是冯恪之的姐姐们打来的。
冯恪之拔了电话线,闷头睡觉。
半夜,一个执勤的通讯员怯生生地来敲门,说那位夫人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不敢不接。
冯恪之起来,插上了电话线。
“小九,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针对你认捐建图书馆的事,这是好事,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大姐以为你从前大概是对家里不满,这才胡闹。现在已经让你去宪兵团了!也算是让步了吧?爹听说你干得也有点样子,刚前两天和我说起来,很是欣慰。我没有想到,你现在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那个钟小姐,到底怎么迷住你了?家里安排你相亲,你不去,以前还捧她做什么上海小姐!玩玩可以,但玩归玩,你可不要被女人给玩了!”
“今晚这样的场合,你到底想表示什么?想宣告天下,你非她不娶?”
“我告诉你,就算爹最后点头了,我这一关,你也别想过!”
电话那头,长姐冯令仪的声音空前严厉,却又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忧虑。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
万一真的犟起来,谁也无法阻挡。
哪怕自己,恐怕也是不行。
“你人呢?”
“你哑巴了?”
“你给我说话!”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大姐,我想睡觉。”
冯恪之低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司令部大门口的警卫就替冯参谋开了铁门,看着他开车,从里头呼啸而出,车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的朦胧晨雾里。
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夜,窗台上,横七竖八地捻了十几个烟头,打火机丢在一旁,烟盒早已空了。
……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习惯早起的孟兰亭和没有早堂,无需这么早就去学校的周教授道了声别,独自先出了门。
从周教授家出来,过马路,穿过一条林荫道,尽头,就是大学的后门。
这条林荫道,被之大学生昵称为爱梦路。两旁田野,屋舍散布。春夏浓荫蔽日,秋冬落叶飘舞,一年四时,各有风景。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不少学生和教授都喜来此散步谈心,是个适合做个悠闲美梦的地方,所以得名如此。
孟兰亭也很喜欢这条路,早晚步行于此穿行在大学和住的地方之间,既是走路,也是散步。
她抱着今天要用的教案,在耳畔阵阵悦听的鸟鸣声里,呼吸着暮春清早那湿润而甘凉的空气,行走在林荫道上。
林荫道长约两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现在汽车本就不多,这条路也不宽,加上通往之大的后门,除非司机为了抄近路或者开错,否则,平时很少看到路过。
孟兰亭没回头,只往边上让了一让。没想到汽车上来后,竟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边上。
孟兰亭转过脸,微微一怔。
竟然是冯家的儿子!
他没有穿外套,只一件衬衫,衣服皱巴巴的,领口处也开了个扣,平时总是油光光一丝不苟的额发,看起来有点乱,垂在额头。
他转过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眼底微微泛着几缕血丝。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昨晚过劳,没有睡好,所以一副倦容。
孟兰亭很快回过神来,想起了昨夜后来他带着钟小姐如鱼得水谈笑风生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平日那样,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说:“找我吗?什么事?”
第28章
冯恪之打开车门,下来,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下脚步。
他不说话,那两只透着纵欲过度痕迹的充血眼睛就那么看着自己,这让孟兰亭心底忍不住再次涌出恶寒之感,用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客气语调,再次说:“冯公子,有事您说。”
冯恪之仿佛梦游初醒,顿了一顿,说:“昨晚的那笔美金……是我之前……”
他的声音带了点嘶哑,话说一半,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很快又闭上了嘴。
孟兰亭神色淡淡,只反问了一句:“您说呢?”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不大自然地微微转过脸,视线仿佛被暮春清晨飘荡在林荫道旁田野里的那片晨雾所吸引了。
孟兰亭终于失去了耐心,说:“冯公子要是没事,我走了。我有早堂,须早些去做准备的。”
她没再看他,迈步从他边上走了过去。
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脚步声起,冯恪之追了上来。
“等一下。”他说,声音有点飘。
孟兰亭极力压下在心里已经开始翻滚的不耐烦的感觉,停步转头。
冯恪之两手插兜,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回,他仿佛终于也下定了决心,说:“孟小姐,我非喜欢背后论人是非之人。但有件事,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知道。”
“不要和那位顾先生走得太过近了。别人不清楚,我是知道的。顾先生看起来光鲜,其实不是什么本分人……上海是个染缸,人心更是复杂,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涉世不深,初来乍到,最容易被所见迷惑……像昨天那样的事,当成一种兴趣或是娱乐,玩玩没问题,但别当真,更不要被花花世界迷惑,否则,万一被人欺负了,也是没地方说理的……”
孟兰亭淡淡地说:“谢谢忠告。”
她不再看他,继续前行。
冯恪之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种踌躇神色,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又冲她背影说:“奚松舟……他人很好,无可挑剔,但是——”
他仿佛纠结着。
孟兰亭猛地停住脚步,倏然回头,盯着他。
冯恪之仿佛吓了一跳,急忙闭上嘴。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语,只那么盯着自己,迟疑了下,陪着点小心般地说:“孟小姐,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更不是想诋毁任何人,只是怕你以后会难做……”
“你不必说了!”
孟兰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打断了他,语气极是生硬。
“我谢谢你冒着诋毁别人的风险而对我说的种种良言!”
“但是,不管你是出于冯孟两家的世交之情还是冯伯父的叮嘱而好心对我说了这一番话,我想告诉你,迄今为止,我孟兰亭所曾收到过的最大的欺负,或者说羞辱,不是来自别的任何人,而是冯公子你!”
从认识面前这个人以来,一直被压制在心底的所有的不满和在昨夜而达到顶峰的厌恶之情,在这一刻,如沸汤般在孟兰亭的心底里翻涌着,她的情绪也随之翻滚,再也无法控制。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的着你来指导我如何交朋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非常清楚,无需你的指点!”
孟兰亭的视线扫过他那张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的脸,冷笑。
“要是我的话让你觉得被冒犯了,不好意思。但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碰见时,你最后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要是你忘了,我提醒下你,你说以后别让你再看到我!”
“那也正是我的希望!”
晨风仿佛瞬间凝固。
梧桐枝叶深处的声声鸟鸣,倒显得愈发清脆入耳。
冯恪之僵硬地立着,看着她,唇紧紧地抿着,眼底浮出一缕夹杂了狼狈的阴郁之色,忽然点了点头,冷声冷气地说:“我知道了,算我做了回小人,今早本不该来此打扰孟小姐你的。”
他转身,朝着汽车走去,步伐越迈越大,几步上了汽车,转眼呼啸而去。
孟兰亭立在原地,紧紧地抱着手里的那叠教案,因为不自觉地太过用力,掐得纤指苍白,指甲也失尽了血色。
刚开始,她的心跳得飞快,眼角也微微发热。
她看着那辆汽车的一团黑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心里清楚,这一回,大约真的是这个冯家儿子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她闭目,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觉得心里随之彻底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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