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点头。
冯令仪眼底带着笑意,目送弟弟转身离去。
冯恪之开车回到南麓别墅,已是深夜十一点多。
他回了房间,从浴室里冲凉出来,毫无睡意,躺在黑暗里,闭目了片刻,忽然想起晚饭时父亲提过的那件事,心里一动,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翻身下地,出了房间。
走廊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
应是白天乘车辛苦,她的房间里,灯光也早已灭了。
冯恪之轻手轻脚地经过那个房间门口,潜进书房,揿亮手中的电筒,找了起来。
他找了好一会儿,翻箱倒柜,最后在墙角的一只五斗柜的下屉里,翻出了一只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的古香古色的老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叠的用绳子扎起来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的陈旧信件,还有一本老相册。
冯恪之将相册拿了出来,用嘴叼着手电筒照明,翻开相册,一页一页地找,终于,在翻到其中一页时,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落到一张照片上。
冯恪之将照片抽出来,看了眼背面的留字,立刻放进衣兜里,随后往原来的位子上放了张别的照片,再将相簿和书房里被翻出来的其余东西全部按照原样归位了,最后检查了一遍,寻不出什么被翻动过的痕迹了,才灭了手电,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开了床头灯,仰在床上,从衣兜里摸出自己刚才带出来的那张旧照片。
照片是个看起来才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年纪虽小,却已长成了小美人的胚子。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小的瓜子脸,圆溜溜的漂亮眼睛,齐刘海,笑得很甜,唇边还露出两只浅浅的笑涡,玉雪可爱,五官轮廓,也依稀有了现在的几分神,韵。
冯恪之盯着照片看了半晌,手忍不住凑了过去,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照片上那个小女孩的脸,这才将照片塞在了自己枕头下,关了灯。
……
孟兰亭昨晚睡得其实很不好。
弟弟的死讯,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她一想起来,心依然还是抽疼,甚至不愿相信。
还有冯恪之弄出来的那些破事。
她心烦意乱。但人在冯家做客,再难过,也不能表露出来。
知道冯老爷有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
冯令美还不见人,应该还在睡觉,但没想到,冯恪之竟起得比自己还要早。
她下去的时候,看见冯老爷双手背后,他手里提着只鸟笼子,跟着从外头进来。
看起来,两父子仿佛刚一起散步归来。
冯老爷的心情应该很好,乐呵呵的,看见孟兰亭就问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又转头吩咐儿子:“把笼子挂了,洗洗手,吃早饭了。”
冯恪之应了,提着鸟笼子从孟兰亭身边走过。
三人一道吃了早饭,冯老爷记着昨晚照片的事,带着孟兰亭进了书房,从那个五斗柜里取出相簿,一边翻,一边说:“这里头都是至少十年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了,我许久没动过了,但记得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应该就是在这里的。”
冯老爷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有点困惑,又翻了一遍,依然没有。于是再把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忙活了好久,始终不见照片。
孟兰亭有点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但见一直找不到,只好作罢,说:“找不到就算了,没关系的。”
冯恪之在旁,一直帮忙翻着,听她这样开口了,于是说道:“爹,一定是年常日久,你自己都忘了把照片放哪里了吧?我看也算了吧,书房都快倒个儿了!等下回你想起来了,咱们再找。”
冯老爷就听了儿子的话,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看着孟兰亭,露出愧疚之色,叹气:“伯父这个记性……明明应该是放这里的……竟然把你的照片也弄丢了……”
孟兰亭忙安慰冯老爷,说自己看不看都无所谓。
冯老爷显得有点愧疚,嘟囔了几句,这才作罢,让儿子带着孟兰亭出去转转。
“行。”
冯恪之点头,跟着孟兰亭出去了。
“兰亭,你想去哪里玩儿?”
“秦淮河,清凉山,随便哪里都行。南京我很熟。”
那一夜,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哭泣的时候,因为他在边上安慰陪伴而生出的那点亲切和好感,早就已经被狗叼走了。
实话说,倘若不是因为冯老爷过寿的缘故,她又哪里来的心绪到南京玩?
何况,她根本就不想再搭理这个道德可谓是毫无下限的人了。
也不想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面前,再提前几天自己刚知道的那件事。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着他人,看着他的那张脸,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话,心里就咕嘟咕嘟地冒气,实在压不下去,转念一想,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不必去那么远了。我看边上风景就很好,要不,劳烦你陪我走走?”
特别通行证到手之前,冯恪之并不打算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想法,免得万一有变,到时让她失望。
他也没指望她能给自己好脸色,刚才不过是应父亲的话,试探一下而已。
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冯恪之带着她出了别墅大门,两人沿着山道,慢慢朝前散步而去。
时令开始进入盛夏,林荫蔽日,道旁草木繁茂,鸟语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孟兰亭一边沿着山道上去,一边随手采着道旁五颜六色的野花,走了一段路,瞥了眼身后,见冯恪之双手插兜,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于是放慢了脚步。
冯恪之走到她的身边,说:“是不是累了?累了的话,先歇一会儿吧。”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又体贴地脱了自己的外套,铺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示意她坐上去。
孟兰亭没坐,低头闻了下花香,微笑着说:“冯公子,有件事,这几天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个疑?”
冯恪之微微一怔,随即点头:“你说。”
“那天晚上,顾先生约我去新世界饭店,幸好你来得及时,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须得向你道谢。但是我也有点想不通,冯公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当时在那里的?”
山风吹动她的头发和裙裾。
她低头,轻嗅手里的那束小野花,却不知,在对面人的眼里,自己也如一朵风中轻颤的洁白幽兰。
冯恪之望着,就想起了昨夜自己摸过的照片上的那张小女孩的脸庞,正微微出神,冷不防听她问出这个,回过了神儿,吓了一大跳。
旖念顿消,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编个借口,譬如正好饭店有人看到了,通知了自己,好把事情撇干净。
但见她问完这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
不过一个电光火石间,冯恪之就改了主意,决定向她坦白。
只有这样,说不定还能挽救。
“兰亭,我错了!”
冯恪之立刻说。
“我向你老实交待!是你办公室的一位胡太太告诉老闫,老闫又告诉我的!”
他顿了下。
“至于老闫……他就是我让他去跟你的。”
“这其实是当初我花钱让宪兵上课的同时,为了追求你干的另一件事!我早就后悔了,想向你坦白,好求得你的谅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我向你诚挚道歉!”
“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干这样的蠢事了!”
冯恪之一口气说完,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一怔。
本以为他会矢口否认,自己就可以痛斥他一顿了,没想到他竟承认得这么痛快,连带着又是认错,又是发誓,心里原本的怒气,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堆上,软绵绵地借不到力了。
“兰亭,你原谅我吧。这真的是我最后一件瞒着你的对你做过的不该做的事!我发誓!”
他的表情,诚恳至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夜他陪着自己,要自己打他的一幕,心一软,几乎就要相信他了,突然又想起那天在教务处里听来的别人对自己和他的议论,想到现在恐怕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他的所谓“关系”,火气顿时又上来了——只是那种气愤,却不方便在他面前发泄,于是冷笑:“恕我直言,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和……”
她本想骂他“和放屁一样”,但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顿了一下,“都毫无信用可言!”
“还有,和你说过多次了,请叫我孟小姐!”
面前的这张脸,实在可厌。
孟兰亭将手里的野花朝他脸摔了过去,转身就走。
冯恪之闭了闭眼,睁开,见她已经撇下自己下去了,伸手想捉住她,又不敢,只好抄起她不肯坐的衣服,继续在她后头跟着。
见她步伐如飞,一下就将自己甩在了身后,转眼到了一段草木茂密的狭窄的拐弯处,正想追上去提醒她小心脚下石阶,突然见她站定了,整个人仿佛僵住。
“兰亭!”
冯恪之立刻感到不妙,叫了她一声,几步并作一步地奔了过去。
“蛇——”
孟兰亭感到自己的脚腕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低头一看,尖叫出声。
“别动!”
冯恪之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喝了一声。弯腰一把捏住了一条刚在草丛里被惊动,冒出来咬了她一口的蛇的七寸,用力一甩,蛇断了骨。
冯恪之一把扔掉蛇,接住了人已软了下去的孟兰亭。
第58章
冯恪之扔掉蛇的一刻,就认出这是条普通的黑鳞花斑蛇,属林蛇种,虽然看起来模样丑恶,但人被咬了,看体质,有些无感,有些人,伤口最多也就红肿发痒个几天,无剧毒,夏天活动频繁,在山里经常看到,从前有回还钻进过他的房间。
刚才应该是被她脚步给惊动了,这才从草丛里窜出来咬了她,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见她大概因为惊吓过度,面孔雪白,人都软绵绵了,将她轻轻放靠在了石阶上。
“别怕,不是毒蛇!”
他立刻安慰她,替她检查伤口。
她穿的是条长至脚踝的洋装裙。
冯恪之撩起她的裙裾,露出一截小腿。
入目一片脂膏般的白得耀目的雪肤。蛇牙就在右边脚踝靠足背的皮肤上,咬出了两个小口子,伤口处,正慢慢地渗出两颗血珠子。
他立刻捏住她的足踝,用手指帮她挤压伤口处的残血,掏出手帕擦拭后,见被咬得较深,血丝还在慢慢地往外渗,略一迟疑,捉住她的脚,低头凑了上去。
孟兰亭从小就怕蛇或蜘蛛这类动物,刚才实在事发突然,脚边窜出来这么一条蛇,唰地咬了自己一口,吓得魂飞魄散,人就要软下去了,这会儿惊魂稍定,见冯恪之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低头凑了上去,似乎要用嘴帮自己吸出残余脏血,心里过意不去,怎么肯让他做这样的事,急忙阻拦:“别——”
冯恪之已经低头张嘴,唇轻轻贴到了她雪白的脚背上,帮她再用力吸出了几口残血,吐掉了,这才放下了些心,用手帕在她足踝上紧紧地打了个结,说:“别怕,没事了,最多会痛痒几天。”
孟兰亭的心还在砰砰地跳,有点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自己抬手撑着石阶,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还是有点发软,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感到他伸手过来,扶住了自己。
“不用不用!我没事了,我自己能走的——”
但是冯恪之已经握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方便。快些回去,还要处理伤口的!”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眼睛没看怀里的她,笔直地望着前方,沿着山阶,快步往别墅而去。
孟兰亭不敢挣扎了,拒绝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只好缩着一动不动。
“……冯公子,你让我自己走吧,我真能走……”
眼看快要到别墅门口了,孟兰亭怕被人看见了,扭了扭身子,挣扎着想下来。
“小少爷!孟小姐!这是怎么了?”
孟兰亭才动了下身子,大门旁,那个门房手里拖了把扫帚,晃悠悠地从一旁走了过来,突然看见两人,定下了脚步。
“孟小姐被蛇咬了一口。”
“不好了——”
“老爷!孟小姐被蛇咬啦!”
门房一把丢下手里的扫帚,扭头一边往里跑,一边嚎了一嗓子。
结果就是包括冯老爷在内,别墅里的人,上上下下,全都被这一嗓子给惊动,从屋里呼啦啦地跑了出来,如临大敌。
“兰亭,你怎么样了?”
“恪之,她被什么蛇给咬了?”
冯老爷快步而出,神色紧张万分。
冯恪之把孟兰亭送进客厅里,放在沙发上。
“是条林蛇,刚才我已经简单处置了下。爹,家里有蛇药吗?”
冯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山间夏日多虫蛇,别墅里自然备有常用的蛇药。
“有!有!”
冯老爷立刻喊人去拿药。
很快,清水和药都送了过来。
孟兰亭脸已经红得不行,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了,心里只怪自己刚才太过不小心了。
冯恪之下意识地伸出手,瞥了她一眼,略一迟疑,又收手,往后站了些。
一个老妈子帮孟兰亭清洗伤口,拧了条雪白的洋毛巾,帮她把脚也擦了,再挤压出残血,上了药。
“好了,好了,这样就没事了。兰亭你别怕!”
冯老爷在旁一直安慰个不停,忽然想了起来,转头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冲着儿子咆哮:“你怎么搞的?连这个都做不好!我让你带兰亭出去转转,你让她被蛇咬?”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吭声。
“伯父,这和他无关!刚才他也提醒我了,是我自己不小心,靠得太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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