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要从十一年前说起。彼时,彩绢家开着间买点心的小铺子,每月进项不少,乡下还有几亩薄田,称得上殷实。
只是,那铺面儿恰被长公主府一个管事看中,那管事仗着公主之势,收买泼皮污她家吃食不洁、致人重病,一状告至府衙,彩绢父兄被关进大牢。那管事又买通酷吏,对他父子严刑拷问,彩绢之母散尽家财,才换回两个奄奄一息之人,不多时便皆病故。
没了顶梁柱的一家子,日子可想而知,先是贱卖铺子,接着卖掉田产,操劳的母亲也终是病死,留下彩绢与妹妹被亲戚卖给了人伢子。
姐妹二人几经转手,妹妹年小,熬不过,病死了,彩绢被成国公府买去,从最末等的杂役一直做到二等丫鬟,因聪明沉稳,被许氏调去服侍陈漌。
去岁春时,长公主与萧太后屡遭弹劾,彩绢一家当年的案子亦被提起重审,那名使坏的管事被长公主重责五十大板,送去府衙时,只剩下一口气,没几天就死在狱中。
至于彩绢家的铺面田产,因转手多次,根本无从追究,彩绢身为苦主遗孤,也只被叫去问一次话,就不了了之。
陈滢总觉得,彩绢遗书所言“灭门之仇”,有一点点勉强。
那管事的所作所为,到底是长公主默许,还是他私自行动,无从得知,且他也死在狱中,按理说,这个仇应该算是报了一多半儿。
可是,彩绢却挟怨报复到郭媛身上,且还是以如此阴毒之法,便令人费解了。
这毕竟是大楚朝,不是现代平权社会,身份贵贱是得到普遍认可的,彩绢对郭媛的仇恨,来得有些莫明。
除此之外,陈滢还从陈漌那语焉不详的讲述中,发现了一处疑点。
昨日琴苑中,彩绢当众点出的宫人有二:一是携芳,另一个则是个小宫女,不知其名。
陈滢此番回转,便是去长公主府寻这个小宫女,顺便再观察下地形。
彩绢之死,她总觉有未尽之处,因此才要反复勘察。
说起来,长公主府左近亦皆权贵,计有勇国公府、昭国公府、永昌侯府这三家,几府交汇处,亦有一条杂巷,住着各府下人。
陈滢使了个机灵的小厮,给他几枚银角子,命其去打听消息,而她自己则先回到了长公主府,敲开了角门。
但很不幸,她的要求被拒绝了,即便她拿出御赐金牌,也没起到多大作用。
公主府刘长史带几名侍卫堵在门前,很客气地告诉她:“几个主子皆病着,不好见客,请神探择日再来。”
陈滢费了老半天唇舌,与他陈清利弊,对方却一味不肯。
她又不好硬闯,最后,也只得铩羽而归。
而这一“择日”,便再无下文。
拿不到完整的口供,陈滢的探案记录亦残缺,她请裴恕将之转交元嘉帝,委婉给出了暗示。
然而,却未得到半点回应。
两天后,香山县主投毒案、彩绢自杀案,同时宣告结案,卷宗送交刑部封存。
至此,陈滢完全被排除在案件之外,甚至就连裴恕,也只能翻阅卷宗,而不能再行查案之实。
陈滢觉得深深的无力。
被最高权力者严重干扰的案件,只能陷入僵局,无论哪个时代都一样。
而更重要的是,郭媛中毒案,代表着大楚皇族权威被冒犯,这是绝不被允许的,也正因如此,一切的报复手段,很可能都会被默许。
这种默许,可能便是元嘉帝对长公主府的安慰之一。
紧接着,一道赐婚圣旨下发,永成侯府嫡长女陈漌,被指给了忠勇伯府嫡三子卢仁,同时到达的还有一纸调令,卢仁从把总之职,破格擢拔至盐运司下辖淮安巡检司巡检,正九品。
圣旨赐婚,乃是极大荣耀,然而,这荣耀之下,却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永成侯府丫鬟毒害香山县主,虽凶手自裁认罪,然,皇族尊严不容侵犯,总需有人承担后果。
陈漌是彩绢之主,所以,这个后果,便着落在她的身上。
接到旨意的当天,许氏便一头病倒,卧床不起。
陈漌反倒安之若素,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侯府中馈则有许老夫人亲自掌管,永成侯陈勋次日上表谢恩,府中一切如常。
再五日,吏部调令又至,陈勋升任京卫指挥佥事,秩正四品,授明威将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得此调令,许氏始信。
拿到调令当天,许老夫人亲至长媳病榻,关起门来,与她说了小半日的话,待她离开,许氏便唤来陈漌,抱着女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三日后,许氏病愈,重掌府中馈爨,此后益发谦谨恭顺、敬老爱幼,将永成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受阖家爱戴,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永成侯府这厢回悲作喜、忧乐交集,而长乐宫中,却是一片沉闷和压抑。
长公主带着郭媛,双双跽坐于萧太后宝座旁,母女二人,尽皆垂泪。
“母后,儿臣真的不懂,陛下这是在搞什么?”长公主哽咽不能成声,红肿眼中滴泪不止,厚厚的脂粉被水渍推开,留下几道蜡黄的沟壑。
萧太后搂过郭媛,眼圈儿也红了。
“皇祖母,阿娇真的好难过,阿娇往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见人了?”郭媛偎在她怀里小声啜泣,语声凄凄,瓷白的小脸儿,尚余几许久病的青灰。
萧太后心中刀割也似,抚着她的背,泪水直滴:“乖孩子,祖母的宝贝,可怜的孩子,这番你真是受苦了,都怪祖母没护牢了你。”
这话一出,长公主越发哭成了泪人儿,长乐宫中不见长乐,唯哭声悄溢,宫人尽皆远避,不敢听闻。
第393章 祖孙三代
“皇祖母莫哭,阿娇听话,往后再不淘气,不教皇舅舅作恼。”见萧太后泪眼婆娑,郭媛抬袖替她拭泪,语声软糯,乖顺得猫儿一般。
太后娘娘哪经得这话,越发牵动愁肠,搂住唯一的外孙女,泣不成声。
长公主提帕拭泪,声音还在打颤:“陛下这是拿我们母女作筏子呢,那永成侯府做下这等恶事,也不就是略罚一罚了事,事后竟还给他升官儿,儿臣……”
她忽又哭起来,呼吸也发窒:“……儿臣真的不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阿娇受了这等委屈,这辈子都要吃苦,陛下却还这般轻描淡写,慢提少放。实不瞒母后,这几日儿臣无有一夜好睡,想想就怄得慌。”
萧太后心中比她还忿恨,只到底还余几分清明,忙强收了泪,轻咳数声:“我的儿,你也莫要恼了陛下,他不也替你出过气了?那陈家大丫头的婚事不就是?”
“拿个不值钱的指婚,换人家步步高升,陛下这是来羞辱我们母女的么?”长公主实是气得狠了,终是口不择言。
萧太后心头一跳,忙低喝:“你给我小声些。”
她眼圈尚红着,面色亦仍哀哀,然声音却肃杀:“陛下乃九五至尊,岂容你这般议论?往后再不许这么说!”
格外严厉的语气,长公主愕然,抬头看去,见萧太后亦正望过来,神情虽淡,眸光却敛在她身上,千言万语、尽付一顾。
长公主面色灰了灰,垂下头,语声微不可闻:“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伤怀过度,语不成调,望母后恕罪。”
语毕,伏身低首。
看她服软的模样,萧太后像被人拿刀子剜心,痛不可支,眼前忽是恍了恍,情景忽又变换,春日迟迟、柳风漫漫,有二八好女偎在身畔,亲昵娇俏,唤她“母后”。
她恍惚记起,那是她尚年幼的女儿,是年轻了许多的长公主,欢喜、明烈、热情、豪放,在皇城中呼啸来去,穿最红的衣、骑最烈的马,说就大声说、笑就放肆笑,走到哪里,那里就亮堂起来。
直到那一日,那俊美温柔的男子,于灯火阑珊处,悄然回首,向她凝眸。
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张扬的少女再不著红衫、不驭烈马,学着轻言细语,学着雅致娴静,费尽千般心思、无数算计,只为求一段美满姻缘。
然而,这段姻缘,当真美满么?
萧太后以手抚胸,呼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还想这些作甚,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些尘封的往事,就让它永远深埋于岁月的冢,再也不要提起。
“皇祖母,您恼了母亲了么?”怯怯娇软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萧太后。
她回眸,望向怀中娇孙,目中满是爱怜:“祖母没生气,祖母就是心疼我的阿娇。”她摸摸郭媛的头发,又抚她的衣衫:“阿娇身子未好,怕寒,多穿些才好,可别受冻了。”
一个“寒”字,让郭媛再红了眼圈儿,明丽的眸中,迅速腾起水雾,薄薄清浅的一层,好似触之即碎。
“往后,阿娇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呢。”她弯了下唇,似是欲笑,睫羽轻轻一眨,却滑下两行清泪。
腮边珠泪轻坠,而她却还在笑,越显凄然,叫人心碎欲绝:“祖母,阿娇不想长大,阿娇想永远做个小孩子,就陪在祖母和母亲身边,过一辈子。”
语罢,泪如泉涌,软倒大萧太后怀中,濡湿她胸前衣襟。
萧太后直如万箭钻心,搂紧了郭媛,喉头堵塞,鼻尖酸痛,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淌。
“阿娇快别哭了,莫惹你祖母难过。”长公主强抑伤怀,上前劝道,轻轻揽住爱女,亲扶她坐回案边。
阔大的殿宇中,断肠低泣、起伏不止,西风拂来,烟罗紫纱幔轻漾着,似承不住这满殿哀绝、一室凄清。
良久后,祖孙三人才各自收泪,萧太后整顿衣裳,唤进宫人,众人净面换衣,又叫人捧上宫制新茶,茶香清甜、入喉暖融,总算扫去那殿中的压抑。
“母后,儿臣实是心里慌得很。”长公主饮一口茶,搁盏蹙眉。才扑了香粉的脸白花花地,裹不住底下一层幽怨:“儿臣原先以为,陛下已经不恼了,如今看来,陛下这气还没消呢,分明是我们吃了大亏,陛下也跟没事儿一样。儿臣现在就怕,这事情再这般一闹,与陛下又要生分了。”
她低下头,拿帕子轻拭眼角,语多哀婉:“儿臣福薄,亲人只这么几个,儿臣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担心阿娇。儿臣总要走在阿娇前面的,到时候就剩下阿娇一个人儿,孤零零地,儿臣每每想起,就担心得睡不着觉。”
“傻孩子,说这话也不怕忌讳。”萧太后亲替她斟茶,目色柔和,安慰她道:“你但放宽心,陛下并未着恼,亦不曾与我儿生分。陛下最近常念叨着百姓为先、国事为重,如此安排,想也是为着朝堂安稳。”
她放低了声音,将茶盏推到长公主手边:“陈勋年纪又不是很大,如今已至侯爵,又秩正四品,这人走得太快,有时候也不是好事,我儿说是不是?”
长公主半低着头,眼底怨毒深浓,几欲洞穿桌案,然吐出的语句却平和:“既这么着,儿臣便明白了。儿臣也知国事为重,只要陛下不与儿臣生分,儿臣自是放心。”
萧太后叹口气,凝注在她身上的眼神,含着怜惜:“陛下自来仁厚,旁的不说,你只想想当年的吴太妃,便可知陛下重情。”
“母后说得是。”长公主顺着她的话道,抬起头,脂粉堆积的脸上,便有神情,亦如木偶生硬:“吴太妃当年也不过只教养过陛下几年,陛下尚记着她老人家的恩情,何况我们呢?”
她似终开怀,展颜而笑,作势轻敲额头:“还是母后看得通透,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这么一说,儿臣立时就明白了。儿臣这阵子是急糊涂了,一头钻进牛角尖儿里,说了不当说的话,委实该打。”
第394章 我心悦之
这话引得萧太后一笑:“我儿能这般想,那就对了,陛下再仁厚不过,又以孝治天下,是千古难得的名君呢。”
“那皇舅舅会给阿娇寻一门好亲事么?”郭媛突地插言,面上带几分孩子气,清真明艳,如春花凝露,天然一段娇媚。
萧太后一怔,蓦地失笑:“啊哟,我们阿娇原来一直担心这个啊。”
郭媛娇羞低头,忽似想起什么,满身落寂,愀然锁眉,捧心轻叹:“唉,阿娇这个样子,应该是不会有人家愿意要了。这是阿娇痴心妄想,净给皇舅舅惹麻烦。”
她低下头,白生生的指尖缠着流苏结儿,霜打了茄子似地,孤单娇弱、惹人怜爱。
萧太后大是心疼,故作着恼:“胡说!哀家倒要瞧瞧,谁敢嫌弃我们阿娇。”
语罢又笑,满脸骄傲欢喜:“我们阿娇生得美,脾性又好,出身高贵,又通琴棋书画,实是顶顶好的姑娘,求娶的人家定要从东城排到西城去,到时候,皇祖母要叫那求亲的排着队,让阿娇自个儿挑。”
郭媛“哎呀”一声,捂脸不依:“皇祖母取笑人家,人家就是说说的,皇祖母不许笑。”
这般小儿女之态,终令萧太后开怀,拊掌笑道:“这还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偏又害羞,还不许祖母说。”
长公主亦笑:“她小孩子家家的,哪懂这些?”
郭媛越发羞红了脸,又强作出不在意来,昂头道:“阿娇虽小,却也知千金易得、良人难求。阿娇是母亲的女儿、是皇祖母的孙女,可不能学那些小家子作派,没的给亲人们丢脸。阿娇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就算被人笑了,也断不会装模作样。”
这话越发引得萧太后发笑,心下却益发欢喜,深觉此子纯真,迭声道:“这话才是,这话才是。天家之女、举世唯尊,与那些寻常深闺女子自不一样,那般作乔作致、故作姿态之举,最叫有腻烦,还是我阿娇有气魄、有见识,祖母很欢喜。”
郭媛颊飞红晕,握着脸笑,一双眸子亮晶晶,星辰般璀璨,呐呐问:“那……那若是阿娇有了心悦之人,可以……可以直接告诉皇祖母么?”
萧太后怔了下,“噗哧”一声笑起来,忍俊不禁道:“啊哟,阿娇这是女生外向啊,这就真瞧上了哪家少年郎了。也罢,你说与祖母听听,祖母替你长掌掌眼。”
这原是她的玩笑,可郭媛却似作真,一下子满面娇羞,粉腮染霞,略略低头,羞嗒嗒地道:“那……那人家就说了,皇祖母可不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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