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年清修,身边是没人的,至少没有拥有名分的宫嫔,极为洁身自好。
谢偃身边莺莺燕燕不少,但有名分的侍妾却不多,唯恐因此令皇帝觉得自己内帷放诞,犹豫一下,便只说了后者:“有四个。”
顾景阳道:“谢夫人有因此同世明生过争执吗?”
谢偃摇头道:“夫人贤淑温柔,不曾为此有过争执。”
顾景阳道:“一次也没有吗?”
“不曾有。”谢偃道:“姬妾不过是取乐之物,夫人怎么会在意?若有拂心意的,只管赶出去便是。”
顾景阳静默良久,又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吗?”
“相敬如宾,好得很。”谢偃提起妻子卢氏,是很满意的:“夫人是贤内助,将内宅中事料理的井井有条,儿女们也教养的很好,即便是庶子庶女,也都一视同仁。”
顾景阳道:“朕有一句话,或许有些失礼……”
谢偃心中腹诽道:“陛下既这么说了,难道我能叫你咽回去,不要讲么?”
面上却温和笑道:“陛下请讲。”
顾景阳道:“夫妻多年,世明觉得谢夫人于你是敬重更多,还是爱重更多?”
谢偃神情微顿,面上笑意也淡了些,过了半晌,他方才道:“应当,是敬重多吧。”
顾景阳垂下眼睫,道:“朕明白了。”
他站起身,道句失礼,起身离去。
……
那二人说话时,衡嘉便在近侧,听他们说完,再想起先前顾景阳神情,隐约倒能猜度出几分来。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便听顾景阳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衡嘉忙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景阳有些踌躇,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朕又惹枝枝生气了。”
衡嘉想起先前二人闹脾气的那一回,又觉有些胆战心惊,心中暗叹口气,道:“这回是怎么了?”
顾景阳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觉得世明同谢夫人夫妻如何?”
衡嘉思忖过后,答道:“夫妻相得,相敬如宾。”
“先前在枝枝那儿,我们随意说话,偶然间扯到别处去了,”顾景阳道:“她问朕,倘若她先前有过别人,再同朕相好,朕能不能全不在意。”
衡嘉只听这问题,都出了一脑门汗,皇帝在侧,又不敢擦,暗道谢家女郎天生一颗豹子胆,口中道:“陛下是怎么回的?”
“朕没有回答她。”顾景阳道:“但倘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伸手去拨开前方墙侧那从斜溢的凌霄花,“咔嚓”一声,将那花枝折断了。
衡嘉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忙垂下眼去。
顾景阳端详那枝花一会儿,又将它丢掉了:“朕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衡嘉不敢应声,他也不在意,再度说起心上人时,语气都柔和好些:“朕先前还同枝枝讲,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话不对,倘若真的动了心,非要每时每刻都见到才好,其实并不是说了哄她高兴,朕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清修能使人静心,这或许是真的,自从有了她之后,原先被拘束住的那些欲念,便统统出来了。”
顾景阳神情恬淡,目光却深沉如渊:“当初枝枝淘气,有意晾着朕,往扬州去玩儿了那么久,回京之后,又往观中去寻朕,朕出去的时候,她便坐在山门处的栏杆上。日光照在她脸上,既明艳,又通透。朕那时候就在想,真舍不得叫别人见到她,她又这么爱胡闹,就该把她拘起来,只叫朕一个人见,别人一眼都不许看……”
衡嘉知道他喜欢谢家女郎,却不想竟有这般疯魔,讶异之后,又笑道:“陛下可不该同奴婢说这些,即便是说,也该同娘娘讲才是。”
“朕连别人见她一眼,都觉得不高兴,更不要说是别的了,”顾景阳道:“谢夫人同世明举案齐眉,既不为姬妾而生争执,对待庶子庶女也心平气和,归根结底,无非是不在意罢了。”
他低了声音,有些感怀:“说句失礼的话,于谢夫人而言,即便是换了别人,也能过得这般圆满吧。”
“陛下说的是。”衡嘉也觉感慨。
顾景阳说及此处,更觉伤怀:“朕不想做那样的夫君,更不愿枝枝那样对朕。”
衡嘉想想那小姑奶奶的脾性,便觉得忧愁,苦恼道:“这可真是……”
顾景阳折身返回,道:“朕回去寻她,好生致歉,也将话说开。”
……
谢华琅心中难过,顾景阳在时,尚且能硬撑着,等他走了,着实哭了一场。
她惯来颖达,少有这样伤心的时候,采素、采青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略提了两句,却被打发到室外去了。
顾景阳到时,那二人正守在外边,见他回来,赶忙见礼。
顾景阳道:“枝枝呢,睡下了吗?”
“奴婢也不知晓,”采青低声道:“陛下走后,女郎哭了许久,奴婢们劝不住,又被赶出来了,过了这么久,兴许已经睡下了。”
顾景阳心中一痛,深悔方才不该同她那般言说,示意他们退下,方才到门前去,轻声唤道:“枝枝,枝枝?”
他接连唤了两声,等了一会儿,却不曾听内间有动静,当是谢华琅已经睡下,正待推门进去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谢华琅散着头发,眼下桃红,倒有些楚楚可怜,见了他之后,哑声道:“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景阳着实心疼,伸臂握住她手,又抱她入怀:“方才都是我不好,枝枝别恼,以后你高兴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一句异议也没有。”
谢华琅没推开他,但也没有为之动容,有些倦怠的道:“你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止是这些。”顾景阳抱她到案上坐了,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又低声道:“你曾经同我讲,不想像你的父母一般,做表面亲近,实则疏离的夫妻,我也一样。”
“枝枝,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妻子的,也求你将我视为夫君,夫妻一体同心,好不好?”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个人既清冷又疏离,连被亲一下,都会垂下眼睫,微微红脸,现在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书案有些高,谢华琅坐在上边,正可以平视他的眼睛,她望得见他眼底的缱绻与深情,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诚挚与真心。
她垂下眼,望着自己脚上的绣鞋,道:“九郎,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想听我说假话?”
顾景阳的心微微一沉,道:“当然是真话。”
“那我便同你说真话。”谢华琅抬起眼,看着他道:“不好。”
“夫妻至亲,这四个字很好说出口,但做起来很难,方方面面都要顾及的,”在他惊痛的目光中,她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一一教你,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来回试验,我的心也会疼,我不想叫自己太难受。”
“九郎,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夫妻之道上,怎么反倒要我照看你呢?”
“我也是高门出身,自幼承教于父母膝下,我知道歪歪扭扭不好看,但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也知道话说多了会叫人烦,但就是想同你说,喜欢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你。”
“可是,总是主动的那个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辛苦啊。”
“我有点累了。”
顾景阳面露惊愕,目光顿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知道此刻应该拼力挽回他的心上人。
“枝枝,不要说这么绝情的话,”他握紧了她的手,颤声道:“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会改的。”
“那多累啊,我的本性改不了,你也一样。”谢华琅看了看自己绣鞋上的明珠,抬眼勉强一笑:“或许是我太天真了,相敬如宾其实也很好。”
第31章 狗粮
谢偃先前既遇上顾景阳, 又被他问了几句,莫名之余,免不得叫卢氏去问问, 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氏差人往女儿院中去打听,才知那二人又拌嘴了, 至于究竟是为什么, 却不得而知。
“小儿女啊。”她曾亲眼见过陛下同女儿相处,知晓他用情颇深, 故而不觉得忧心, 只失笑道:“这便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不必去掺和。”
谢偃身为家主, 想的倒比她多些,思及先前顾景阳问的几句话, 隐约也能猜度出几分,再望向妻子时,忽然生出几分怅惘来。
卢氏是邢国公府的长女,年少时颇有贤名, 人亦美貌, 他们这桩姻缘,还是谢偃父亲在时, 同邢国公定下的, 郎才女貌, 当年也是很受推崇的。
谢华琅那张脸, 便像了母亲七成, 卢氏的容貌自然也极出色,即便韶华不在,岁月所馈赠的雍容,仍旧毫不吝啬的展露在她姣好的面庞上。
谢偃对这妻子一直都是很爱重的,追根究底,既有少年夫妻的情分,又有相互扶持、养育几个儿女的长久陪伴。
成婚这么多年,他们从没生过争执,也没闹过别扭,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听皇帝问完那些话之后,他心里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谢偃轻轻唤了声:“夫人啊。”
正是晚间,仆婢们都已退下,内室里便只留了他们夫妻二人,卢氏对镜而坐,将青玉耳铛摘了,搁进紫檀妆奁里,浅笑道:“怎么了?”
谢偃到她身后去,轻轻扶住她肩,道:“今日陛下临走前,曾经问过我几个问题。”
卢氏恰到好处的挑眉,低笑道:“看老爷这般情状,似乎很是为之感慨。”
谢偃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又将先前顾景阳问的话同她讲了。
“原来如此。”卢氏是女人,更能明白女人的心思,听他说完,便猜出那二人是为何置气,她执起梳妆台上的白玉梳,莞尔道:“枝枝从前也那么问过我。她说,她不愿过我这样的生活,想寻个一心人,心里都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谢偃听得微怔,顿了顿,低声问道:“夫人年少时,有没有生过这样的念头?”
卢氏面上的笑意淡了,她低下头,缓缓梳理长发,谢偃问出口后,也有些后悔,正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道:“有过的。”
“我舅父沛安公,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广纳门徒,昔年拜在他门下的人很多,那时候我刚及笄,在舅父家中小住,也曾经对舅父的弟子动过心。”
卢氏在镜中见到了丈夫隐约中带着些不自在的神情,也没在意,淡淡一笑,道:“可是他的门第太低了,够不到邢国公府的门槛,我又是家中长女,没有纵情任性的权力,所以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谢偃听及此处,不免有些尴尬,静默半晌,又道:“后来呢?”
“后来公公便往府上提亲,定了你我的婚事,我按部就班的出嫁、生子,日子其实也过得很好,”卢氏道:“那人后来参加科举,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又过几年,也娶妻生子,有了家室,我们也曾经再遇上过,但也只是颔首见礼,再如同陌生人一样匆匆分离。往事这种东西,回首去看时,也是唏嘘的很。”
谢偃又是久久沉默,最后方才道:“夫人坦荡。”
“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卢氏自若而笑:“发乎情,止乎礼,钟琰不也曾经说过,‘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子故不翅如此’吗?”
她所提起的,却是魏晋时候王浑与其妻钟琰的旧事。
王浑有一日见到儿子王武子从庭院中走过,神态潇洒,颇为不凡,对妻子钟琰说:“有这样一个儿子,大可以心满意足了。”
钟琰笑着回答说:“假若我当年嫁与参军(王浑之弟),生的儿子还会更出色。”
谢偃颇通文墨,自然知晓这典故,听后却有些踌躇,又过了良久,他低声道:“夫人啊,这么多年了,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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