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摇头苦笑:“逝者已逝,的确没用了。”
“前些时日隋家夫人过府探望阿澜,在院中说话,我从那儿路过,听那孩子哭着说挂念母亲,”淑嘉县主眼眶微红,劝道:“夫君不妨同隋家商议,将她的坟茔挪回谢家祖地吧,来日阿澜祭奠,总还名正言顺。”
她既说要将隋氏的坟茔挪回谢家祖地,当然不能是以侍妾的名义,为了谢澜与隋家体面,也该是正妻礼仪才是。
谢允不意她会主动说起这些,神情为之一动,顿了顿,又摇头苦笑道:“届时,又该将你置于何地?”
“她原本就是你的原配,与你同葬也是应当的,至于我……便算作继妻,来日也可与你同归一处。”
淑嘉县主握住他手,神情歉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忽然间泪如雨下:“我那时候太年轻,也被惯坏了,从没有得不到的,总想着天长日久,会同你生出几分情意,却没想过,这原本就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甚至为此害了她性命……”
谢允看了隋氏遗书,心中原就悲痛,难免会思及但年旧事,然而现下见淑嘉县主如此,也是不忍,拉她到身侧落座,酸涩道:“我对不住燕娘,对不住阿澜,也对不住你,若不是当初我……”
淑嘉县主伸手过去,掩住了他的唇,眼眶含泪,抚慰道:“过去这么久了,还提它做什么?”
谢允长叹口气,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微微柔了几分:“幸好这孩子来了。”
淑嘉县主温婉一笑,正待说句什么,却猝然间变了脸色,支撑不住身体,软软的扶住他肩。
谢允大惊失色,将她小心抱起,便觉手下沾湿,侧目去看,她下裙上竟沾了血。
他心中大震,面色惊惶,忙唤人去请产婆来,又叫去请太医。
……
谢华琅刚将礼单抄了一半儿,便听到淑嘉县主生产的消息,惊诧道:“不是还没到日子吗?怎么都挪到一块儿去了?”
早先太医来诊脉,说淑嘉县主的产期,要比柳氏晚近半个月的。
前来送信的仆婢满面忧色:“奴婢也不知道,郎君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这会儿还没到呢。”
淑嘉县主生产时的待遇自然同柳氏生产时截然不同,她是谢允的嫡妻,加之又是早产,不只卢氏,连谢偃与二房的刘氏都赶过去了。
谢华琅着实有些坐不住,将笔搁下,便要往淑嘉县主院中去,刚拐过长廊,便见谢朗长身玉立,手中捏一把瓜子儿,正在逗弄廊下鹦鹉。
他也瞧见她了,笑吟吟道:“做什么,你也急着生孩子?”
“少胡说八道,”谢华琅啐他一口,道:“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同你开玩笑。”
“没开玩笑啊,”谢朗吊儿郎当的笑了笑,道:“你急着过去做什么?又不是佛祖,会给人开光。”
谢华琅原本还是满心焦急,听这话却给逗笑了,推他一把,道:“就你会说嘴!”
谢朗又喂了鹦鹉一颗瓜子儿,扭头打量她一眼,笑道:“恢复的不错啊,早先虽也见过,但没空暇说话,这会儿倒是赶上了。”
谢华琅心知他说的是自己早先遇刺一事,心中不禁一暖。
谢朗这个三哥哥看似不正经,但对她也极好,说是堂哥,却同亲哥哥没什么两样。
话说到了这儿,她也不急着往淑嘉县主那儿去了,在栏杆上一坐,道:“我好着呢,你放心吧。”
谢朗又问:“行刺的人呢,都抓到了吗?”
“都多久了,”谢华琅瞥他一眼,道:“坟前的草都老高了。”
谢朗眉毛一挑,上下扫她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她脑袋上了:“你真觉得那几个人脑子进水,平白无故要去行刺?”
谢华琅从他话里听出几分深意,见左右无人,仍旧压低声音,道:“你几个意思?”
谢朗却没回答,歪头看她一看,笑微微道:“你似乎也知道点儿内情啊,谁同你说的,陛下?哦,一定是陛下了。”
谢华琅见他不说,便有些急了,抬腿踢他一下,道:“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啊。”
“谢华琅啊谢华琅,”谢朗屈指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由衷感慨道:“你的运气可真好。”
“有什么好的?”谢华琅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给气坏了:“凭空被人射了一箭,光血就淌了那么多,这么好的运气给你,你要不要?”
“你是受罪了,但咱们细数利弊,你也没吃亏啊。”
“你挨了一箭,当时是难受点,但并不致命,能养回来,而宗室呢?”
谢朗垂眼看她,徐徐道:“因为这一箭,所有有希望被过继给陛下的子弟都遭殃了,运气好一点的被贬斥,运气差一点儿的,坟头草都长出来了,枝枝,你说你占便宜了没有?”
谢华琅听得怔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账怎么能这么算呢……”
“不然该怎么算?”
谢朗瞥她一眼,捏起一颗瓜子儿,嗑开吃了,惹得一侧伸着脖子翘首以待的鹦鹉老大不高兴:“混蛋!”
他伸手去抚了抚鹦鹉漂亮的羽毛,笑道:“你这小混蛋,怎么骂人呢。”
鹦鹉一抖脖子,躲开了谢朗的手,他也不介意,又递了几颗瓜子儿过去,成功将鹦鹉给哄好了。
谢华琅尤且有些怔楞,呆呆的看着谢朗,道:“你这番话,也太、太……”
“看一件事,不只要看经过,也要看前因,看后果,”谢朗又喂鹦鹉吃了一颗瓜子儿,道:“我看到的结果是,陛下雷霆之怒,血洗宗室,作为即将入主中宫、诞育皇嗣的人,你是最大的受益人。”
他扭过头去,含笑打量着她:“要不是知道你笨,我都要以为,那一箭是你找人射的了。”
谢华琅失神道:“怎么会这样呢?”
“灯下黑,”谢朗道:“跳出圈子看,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你身处其中,反而注意不到。”
谢华琅目光有些慌乱,道:“可是,可是这真的不是我干的。”
“但受益人的确是你——哦,”谢朗目光微动,又补充道:“还有作为皇后母族的谢家。”
这是谢华琅从未想过的角度,一席话入耳,真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她顿了顿,心中忽然生出几分迟疑来,凑到谢朗身边去,悄声问:“你说,他会不会也这样怀疑?”
谢朗继续喂鹦鹉吃瓜子儿:“‘他’是谁啊?”
谢华琅期期艾艾道:“陛下呀。”
“哦,”谢朗恍然道:“你说他啊。”
谢华琅有些踌躇,低问道:“他不会觉得这是我,或者是我们家做的吧?”
谢朗目光四顾,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头凑到她耳边去。
谢华琅忙往前凑了凑,连鹦鹉都往他那边儿挪了挪。
谢朗捏住她耳朵,扬声喊道:“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第66章 父皇
骤然抬高的声音, 既将谢华琅吓了一跳,也把鹦鹉给惊住了,黑豆似的眼睛呆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儿来。
“谢朗你坏不坏!”谢华琅追着他打,恼怒之余,又有些啼笑皆非:“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谢朗也不躲, 由着她闹腾完,才笑道:“你那问题原就问的古怪,我又不是陛下, 如何会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你万事都问我,却有些想当然了。”
谢华琅哼了一声, 重回栏杆上坐下,轻声问:“这些话你有没有同阿爹或叔父讲?”
谢朗安抚的摸了摸鹦鹉的羽毛, 摇头道:“并不曾讲。”
谢华琅闻言微怔:“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
谢朗微微一笑,也到栏杆上坐下,挨着谢华琅,道:“如果他们知晓此事内中如何, 我去说了, 便没意思了;如果不知道,前去说了,也只会搅弄的家中人心惶惶,彼此怀疑。倒不如同你说, 让你传个话儿, 叫你家陛下去查, 此事千头万缕,错综复杂,陛下应当是最有能力查出真相的人。”
提起自家郎君,谢华琅心中便禁不住甜蜜起来,连他话中的揶揄都未曾在意,抿着唇,不觉泄露出几分笑意来。
谢朗见了,倒是失笑:“枝枝,你不怕他怀疑你,却未曾对你说吗?”
谢华琅肯定道:“九郎他不会的。”
谢朗眉宇微微一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谢华琅含笑回答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女人啊,”谢朗深深看她一眼,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摇头道:“一旦有了心爱的男人,脑子都开始不清楚了。”
“女人怎么你了,”谢华琅拿眼睛剜他一下,警告道:“仔细我去叔母面前告你的状!”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谢朗听她这样讲,口气便软下来,忙稽首告饶道:“皇后娘娘大人有大量,勿要同小人一般见识。”
谢华琅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同他谈起其余琐事,到最后,话头不免转到谢莹身上去。
谢朗作为兄长,对胞妹更加了解,摇头叹道: “阿莹看似温和,实则坚定,一旦定了主意,谁都改不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二人同时静默下来,秋色瑟瑟,一时无言,唯有鹦鹉伸嘴嗑开一颗瓜子儿,“啪”的一声脆响。
远处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显然是要经过长廊,谢华琅抬眼去看,便见是几个仆妇,思及她们来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动。
那几人见了他们,忙停下身见礼,谢华琅示意她们起身:“你们从哪儿来?县主她——”
“奴婢们正要去给府中人送信,”为首仆妇恭敬道:“就在方才,县主诞下了一位小娘子。”
是女孩儿。
谢华琅心中倏然轻了一下,颇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但有些事心里知道便好,摆在脸上反倒不太得宜,她莞尔一笑,道:“都好,这是哥哥第一个女儿呢,也是府中下一代的第一位女郎。”
说完,又打发那几人走:“好了,你们自去忙吧。”
那几个仆妇匆忙离去,显然是要往二房谢令、刘氏等人处送信,临安长公主正在洛阳,现下女儿早产,免不得也要有人知会。
淑嘉县主生的是女儿,悄无声息之中,就叫可能出现的世子之争消弭于无形,谢华琅心中不免有些释然,同谢朗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笑了。
……
孩子既然降生,自然是要取名字的,谢偃与卢氏没有掺和,全权交与谢允了。
谢允的长子名澜,取自“天下安澜”,原本就对他寄予了厚望,到了第二子,倒不必太过隆重,左右思量之后,谢允便为他取名谢琛。
“琛”有珍宝、玉石之意,也是极好的名字了。
至于淑嘉县主所生的小娘子,则被取名“兰汀”,希望女儿如芝兰高雅,品性出众。
这便都是兄长那儿的私事了,谢华琅当然没什么好过问的,从卢氏处听了一嘴,记住两个名字之后,便悄悄同她讲,说自己要进宫一趟。
府中有些年头没有孩子诞生了,卢氏新添了孙子孙女,自然是欢喜的。
淑嘉县主那儿她不去管,也不好插手,便叫人将新生的谢琛带过去,抱着稀罕的不得了,现下听谢华琅说这话,便将孩子交与乳母,叫好生照看,打发别人都退下了,方才戳了戳她脑门儿,道:“没出息的,昨日才分开,今天便惦记了?”
谢华琅想将今日谢朗说的话讲与顾景阳听,除此之外,也的确是想郎君了。
听母亲这样讲,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头,低声道:“我想他嘛。”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却还不如一个认识不过一年的。先前在宫里边住了将近一月,也不见你急着跑回来,现在只分开一天,就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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