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回了位置上,刚才的话再不提起,与那个暴怒之下脾气发作、口不择言的自己,仿佛成了两个人。
经这盆冷水一泼,太后冷静了下来。
李天吉之流,终究只能为她处理一些琐碎的事。她决定着萧正廷的权势地位,娘家又何尝不是决定着她的权势地位?正因为李家身负清名,名下囊括无数学子,方才有她今日做了太后,在永安宫内,肆意拿捏先帝留下的两位太妃。
太后死死咬着牙,她掰着手上的甲套,道:“……那便忍罢。”
忍到他大婚,忍到他亲政。
他以为如了他的愿,以后便能一鼓作气掌得大权了吗?
且看先帝当年,便知小皇帝日后的结局了。
杨宅。
杨幺儿站在帐子前,身上的衣衫都褪去了,刘嬷嬷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便赶紧给她披上了衣裳,道:“姑娘身上的疹子都消了,今日能出门去玩儿了。”
正说话间,李家两个姑娘就来了。
春纱进门来时,还道:“孟家的人也来了,就那日那位孟萱姑娘,像是来寻姑娘赔礼道歉的,还带了礼物来。”
刘嬷嬷闻言,眉梢一挑,看上去有些凶。
她问:“赔礼道歉?那位孟萱姑娘,欺负杨姑娘了?”
春纱口拙,半晌挤出来一句:“倒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孟家姑娘应当与李家的姑娘不合,那日李家的陪着姑娘去脂粉铺子里玩,正巧撞上了。那孟家的,就拿咱们姑娘做筏子嘲讽了李家的。”
刘嬷嬷眉毛一横,神色冷厉:“怎能算是小事?将他们驱走!冒犯了姑娘,哪里是两句道歉告饶的话,便能一笔揭过的?他们若非察觉了姑娘的身份,恐怕也不会上门来道歉。”
春纱闻言点头:“那我这就去派人将他们驱走。”
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幺儿突然出声道:“礼物?”
春纱愣了下,转头回道:“是,是带了礼物来,姑娘怎么了?”
“收下。”杨幺儿一脸正色地说。
刘嬷嬷愣了下,也是才想起来,之前皇上交代过姑娘,说宫外的人都等着讨好她,既送了礼物到她面前,她收下就是。
刘嬷嬷顿时心下哭笑不得。
姑娘对这话倒是记得牢。
不过不管什么话,姑娘记牢了,皇上定然都会开心些。
刘嬷嬷点头道:“听姑娘的。”
春纱笑了笑:“这样也好,收了他们的礼,赶走他们的人,也好叫他们吃个憋屈。”
一炷香后,孟萱被驱走,她的确面露不忿之色。
“怎能、怎能这般做派?到底也是新后,心胸倒容不得人了!”
孟泓慢悠悠地看她一眼:“你错在先,倒还有理了。”
孟萱不敢与他争执,只闷声道:“那如今怎生是好?总不能就这样耗着吧?她收了礼,还不原谅咱们……”
孟泓出声提醒她:“我的好妹妹,是不原谅你,不是不原谅咱们。”
孟萱脸颊红了,更不敢与他争执了。
事情由她而起,如今又能说什么?
正僵持头疼的时候,那边杨宅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老嬷嬷走在当先,待跨过门槛后,老嬷嬷便转过身去扶人。想也知道扶的是谁。
孟泓道:“今日她要出门,方才有你上前露脸的机会。”
孟萱扭捏了片刻。
孟泓也不等她扭捏完,便当先大步上前,躬身道:“在下乃孟家长子孟泓,今日文昌山上举秋日宴,若姑娘有兴致,在下愿为向导……”
刘嬷嬷浑身一激灵,盯着这人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来的不是那个叫孟萱的姑娘吗?怎的还多了个男子?
皇上虽不在此,但她却得替皇上将姑娘看好了!
这时,却听杨幺儿道:“好。”
刘嬷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怎么忘了,姑娘满心惦念着的都是玩呢。哪里管这孟家长子是圆是扁,有什么图谋。
左右不管这人做什么,想来都轻易入不了姑娘的眼。
于是刘嬷嬷便也就顺着杨幺儿去了。
孟泓见她应下,还有些诧异。
他还当这有脾气的姑娘,该要再晾他们一晾的。如今瞧来,却是个善良天真、心胸开阔的主儿。
孟泓不由扬起笑来,暗暗打量杨幺儿的模样。
那日在诗会已然见过一面,只是到底不曾仔细瞧。
今日再见,方才觉得那日众人反应并不夸张。
这世上美人多的是,但能美到这般地步的,恐怕屈指也数不出几个来。
这厢众人启程,又有李家姑娘作陪,一并往文昌山去。
另一厢,东陵李家也派出了人,往南城去。
南城林家的门被人敲开,门房问来者何人,一听是李家的人,没一会儿的功夫,里头便窜出了个中年男人,死死揪着来人的衣领,道:“来得好!你们不来,我们迟早也是要去找你们的!我还当你们李家,不讲什么恩义道德了!”
……
恢复了寂静如一潭死水般的涵春室内。
萧弋问:“今日她出门了?萧光和未再往她跟前凑了罢?”
李家欲与柳家结下那桩亲事,萧光和应当没有心情在外头晃悠了。
只是赵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
没了萧光和,这后头又钻出个孟泓,这不是逼死人呢吗?
第35章 与她作比
文昌山上供文昌星君,乃是主文运功名的星宿。
大晋崇尚道教, 因而文昌山总有读书人来往, 四处可闻作诗对赋、奏乐吟歌之声。
马车一路向山上行去,春纱帮着卷起窗帷, 好让杨幺儿瞧外面的风景。
越是向上,目光所及之处便越是辽阔。
这是杨幺儿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她瞪大了眼, 唇微张,随着高山绿水、林立房屋的风景从眼底掠过, 杨幺儿觉得脑子里死死闷着的那一块儿,像是骤然被敲开了, 迷雾散去,得了一分清明。
刘嬷嬷见她看得出神, 不由笑道:“还是皇上懂得姑娘的心思,知晓姑娘肯定想出门玩一玩的。”
杨幺儿目光还胶着在外头的景色上, 但听见刘嬷嬷的话, 她也跟着点了下头,肯定了皇上的好。
刘嬷嬷见状, 更觉可乐。
像姑娘这样的,待她好, 她便记在心头的。实在没几个。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他们总算抵达了文昌观。
孟泓先行在前。
李家两个姑娘则是先围到了杨幺儿的马车旁, 一人伸出一手, 将杨幺儿扶了下去。倒是没了孟萱插手的地方。孟萱抿了抿唇, 心道,谁稀罕去抢这个位置!只是抱怨归抱怨,她到底还是跟在了杨幺儿的身边。
这里少有年轻姑娘前来。突然间一下子来了四个,后头还跟了不少仆妇丫鬟,顿时便吸引了观中众人的目光。
而走在当先的孟泓,更成了个中焦点。
有人高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将他拉到了一旁去。
“孟兄今日带着家中姐妹前来吃秋日宴?”那人问。
今日也有别的年轻公子,携家中姊妹来吃秋日宴,只是带来的人少,又大都气质平平,没什么出众颜色。
孟泓点头:“从前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今日带她们来玩一玩。”
他撒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然不怕将杨幺儿认作自己的妹妹招来麻烦。
那几人一听,果真是孟泓带了家中姊妹来,登时便消了心思。
谁不知道孟泓家中姊妹,个个性情都不好。前头二房嫁出去那个大姑娘,拈酸吃醋乃是一流,后头的二姑娘,还因怪异癖好遭退了亲。大房的独女,也就是孟泓的亲妹妹,更是跋扈,整日如男子一般狎玩伎人……
这孟家上下,仅一个孟泓拿得出手罢了。
见众人散去不再挡路,孟泓方才自如地引着杨幺儿往里走。
他的目光落在杨幺儿身上,发觉这位新后实在少言寡语,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只管听着,且叫人察觉不出敷衍之意。
面对这样的人物,倒是令张嘴说话的人,产生了更强烈的说话的欲望,恨不得什么都说给她听才好。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孟泓心想。
进到道观内,便见道童,还有道姑。
道姑上前来引女眷,道童则走一旁去引孟泓。
“姑娘是来吃秋日宴的吗?”道姑躬身问道。
“是。”应话的是孟萱。
“姑娘若是不愿被人打搅,可以坐在屋子里,开了窗户,瞧着外面风景,一边用食物。”
“若是如此,那有什么意思?吃宴,自然是要多人混在一处的。”孟萱打断了她,说罢,孟萱还有些心虚,她回头望了望杨幺儿。
杨幺儿还是没说话。
孟萱便当她是默认了。
孟萱心中揪着的那口气缓缓疏散开,她心道,这位新后光是站在那里,都叫人生出不敢冒犯的感觉来,真叫人好奇那帷帽之下,她有一张怎样的面容,一双怎样的眼睛……
道姑点头,便引着她们跟上了前头的道童。
转眼便入了一处院子。
这院子占地广阔,院内种了许多树木,树上挂着无数道家符纸,树下有灰衣道姑奏乐鸣钟,瞧着倒像是在进行什么道场法事。
这也是杨幺儿头一回见。
她的目光流转,从场内筵席,瞧到了道姑的身上,又从道姑身上,瞧到了那棵棵大树上。
“姑娘想去瞧瞧?”刘嬷嬷问。
杨幺儿拔腿朝大树走去,她好奇地仰头去看树上挂着的符纸,孟萱在一边道:“这里头的符纸,要么是求功名的,要么是求桃花的。没什么稀奇。”
说话间,杨幺儿已经走近了。
那几个道姑纷纷朝她屈身行礼,原先领路的那个道姑跟上来,笑道:“这棵树与别的都不一样,数百年前山上突降天火,直直落下,点燃了这棵树,当时树下有一位秀才,那秀才以为命要绝矣,仓皇逃窜。谁知道不久,他便做了那一年的状元。放榜那日,枯树又生新芽。众人便道,此处得文昌星君庇佑,奉以为尊。”
道姑话音落下。
忽来一阵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树上悬挂的符纸、丝带,竟是飞舞起来,杨幺儿站在树下,倒如同被它们裹起来了一样。
众人不由都朝这边看来。
见她赤色长裙被风吹动,连帽纱也跟着飘飘扬扬,隐约露出一点雪白的脖颈。
有人喃喃道:“留仙裙,留仙裙……当留仙。”
院中有主间、次间、梢间,都隔作丹房。
为免打搅,主间丹房内,萧正廷与青一道长对坐。
青一道长突地盯着窗外笑道:“今日道观承辉,来了位贵人,树木有灵,这观中老树竟是活了过来,也知晓去亲近贵人……”
萧正廷原以为他在说自己,但听话中的意思又不大像。
萧正廷转过身子,扭头朝窗外看去。
便见那棵百年老树树叶沙沙,符纸丝带飘舞,绕树下女子而走。
萧正廷原本微眯的眼,刹那睁大了。
不知觉间,手边的酒水都被他打翻了。
青一道长见状,忙叫来道童:“快去取帕子来。”
说罢,青一道长又问:“越王殿下可要换一身衣裳?”
萧正廷低头看了看,衣摆都叫水浸湿了。倒是没什么妨碍。但萧正廷惯于在人前展示好的一面,又哪里能容忍这点脏污?他起身,跟随道童出去。
待他走过屏风,跨过两道门,来到院中,树下已经不见人影了。
萧正廷驻足,盯着那棵树看了会儿。
看着看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究竟是缘分太过浅薄,还是过于深厚?回回他都能见着她。从宫里到宫外,都没落下。但每一回,少女都如蜻蜓点水般,从他心上飞快地掠过,在他眼底也就只来得及留下一抹残影。
道童见他不往前走了,不由讷讷出声:“殿下?”
萧正廷问他:“你可知方才树下的是谁?”
道童摇头,但随即他加快了步子,走到院子里,随意问了个人。
不一会儿道童归来,道:“殿下,那是孟家的姑娘。”
孟家?
萧正廷一怔。
孟家养得出这样的人吗?
萧正廷就只记得一个孟萱。
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个孟家姑娘过于胆大。曾不识他身份,竟拦下他,要他做娈宠。
萧正廷又环视一圈周围,并未搜寻到身影,道:“走吧。”
而这会儿,杨幺儿正与刘嬷嬷一并,坐在了梢间里,与萧正廷仅隔着两间丹房。
刘嬷嬷给杨幺儿理了理头发,道:“这些人实在无礼,怎好拿目光肆意打量姑娘,还问姑娘芳名年纪……”
孟萱也觉得有些尴尬。
是她和兄长将人带过来的,结果碰上些胆大的,竟是问新后索要名字。
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吧?
“还是坐在这里瞧吧。”刘嬷嬷道。
姑娘稚子心性,她还真怕有人大着胆子,不识贵人,上前来诓骗诱拐姑娘。
杨幺儿倒是无所谓的,她趴在窗沿边上,从这里瞧出去,她能瞧得见大树,也能瞧得见筵席上的人。
好玩儿。
刘嬷嬷道:“这秋日宴大都一样,姑娘今儿尝个新鲜,日后还能吃着呢。待吃过了,咱们就在山里头走走,吹吹风,看看水。姑娘不是喜欢花吗?这时候正是秋菊盛开的时候呢。”
杨幺儿点头。
将“花”记在了心底。
刘嬷嬷舒了口气。
外头那些不止所谓的东西,竟然口口声声道:“这位与李家四姑娘,谁更胜一筹?”
姑娘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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