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眨眨眼睛,正要回话,却被杜宝璋蹙眉拦住:“在饭桌上别讲这么晦气的事。”
孔舒明大手一挥,“无妨,无妨,饭菜吃差不多了,就当是聊聊家常嘛,宝璋啊,你也别太严肃了。”
杜宝璋只好尴尬笑笑。
孔易真也来凑热闹,“米果,你就说说嘛,我们都挺好奇的。”
米果想了想,说:“我们平常除了做遗体的修复、整形和美容外,还做遗体防腐,以及运尸的工作。”
“运尸?”孔易真惊讶叫道。
谈起工作,米果的神色从容镇定了不少,她点点头,说:“很多人都以为我们遗体整容师就是每天呆在屋子里为逝者化化妆,穿穿衣服,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常常需要赶到遗体的第一现场,这样才方便对遗体进行第一时间的保护。”
她回忆说:“我们只要赶到现场,不管遗体受到什么样的破坏,我们都会尽力把遗体搜集完整,哪怕是一堆血肉,骨头渣,只要看得见,就必须拿回来。因为这是逝者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记得第一次运尸,是在一处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地,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去接一位因为谋杀去世的死者。死者体型庞大,足足有两百斤,我和同事就用担架抬着沉重的遗体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那个时候刚刚做整容师,又是第一次做这种工作,除了恐惧,还有我战胜不了的身体上的疲累。我是边抬边哭,边哭边抬,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当时那种辛酸的无力感,我真的是毕生难忘。”
“真不简单,那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孔舒明问。
米果笑了笑,说:“每次我坚持不住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他经常对我说,逝者也是人,尤其是那些遭遇横祸的逝者,他们的遭遇已经够悲惨了,如果还被生者甚至是亲人嫌弃,那他们一定会非常的难过。”
孔舒明和妻子交换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小米,你了不起啊,还有你的师父,你们都是好样的。”
米果的脸蓦地发烫,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普通人,我的师父,他才真正了不起。”
“你的师父叫什么?”
“郭台庄。”
孔舒明微微愣怔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台儿庄的,那个台庄?”
米果眨眨眼,“是啊,孔叔叔,您怎么知道的?”
孔舒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凝重之色,他看着杜宝璋,说:“原来是他。宝璋,你忘了吗?当年为春霆做整容修复的遗体整容师就是这位郭台庄,郭师傅啊。”
杜宝璋身子一颤,表情凝固了几秒,不可置信地说:“是他?”
岳渟川也激动握拳:“是郭师傅!是他让我爸爸恢复了生前面貌。”
当年岳春霆牺牲后遗体被大火损毁严重,可是在追悼会上,战友和亲属看到的却是面容安详的岳春霆。当时杜宝璋悲痛欲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是孔舒明留了心,找到为老友修复遗容的整容师郭台庄,当面致谢,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郭台庄当时对他说了一段话,令他印象深刻。
郭师傅说:“烈士精忠报国,浩气长存。虽然生前无法当面表达敬佩之意,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尽量,不,是竭尽全力为烈士保留最后的尊严,让家属有所安慰,让烈士之魂安宁。”
记忆中郭师傅个头不高,肤色黧黑,长相憨厚朴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没想到,当年的恩人竟是米果的授业恩师!
米果呆了呆,才欣慰笑道:“应该是师父,我们馆里的整容师,只有他一个人姓郭。”
也只有师父这样善良磊落的人,才能有如此的胸怀和高超的技艺。
杜宝璋了解到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之后,默默思考了很久,刘春借机劝说:“宝璋,你想想,郭师傅言传身教带出来的高徒,品行还能有差吗?米果这孩子,虽说达不到你理想中的标准,可她胜在真诚可爱,最重要的,是她和渟川两情相悦,而且,还是个非常重感情而且孝顺的孩子。宝璋,有了这样的儿媳妇,你还愁今后的日子过不好吗?”
杜宝璋朝客厅里欢笑妍妍的米果看了一眼,面色复杂地说:“我得再想想。”
刘春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胳膊,“你啊,就是嘴硬。”
一家人聊得正起劲,米果却忽然接到殡仪馆打来的电话,要她和馆里的同事加班去市区接遗体。
米果只好提前离开,岳渟川要送她过去,却被她婉言谢绝,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再说了,杜宝璋有意留儿子在家住一晚,她这样强拉着人走,就太不懂事了。
岳渟川还是执意送她上了出租车。
“岳渟川,我今天做得还可以吗?”米果一直很紧张。
隔着窗玻璃,岳渟川摸了摸米果圆润的脸颊,安抚道:“别担心,你今天做得很好。我妈嘴上没说,可她刚才不是主动出来送你了吗。”
米果眨眨眼睛,回忆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好像是这样的。”
“别紧张了,安心工作。待会儿忙完,记得微我。”岳渟川摸摸她的头。
“好。”米果冲他挥手再见。
因为殡仪馆的同事已经出发,所以米果顾不得换工作服就直接打车到了目的地。
四马路。
曾是这座古城最古老繁华的街道,由于城市化建设的需要,如今的古街,却被一处处建筑工地和轰鸣作响的挖掘机占领了。
米果在路口见到馆里接送遗体的面包车。
同事孙大同看到她,在副驾驶位置朝她挥手,“米果,这里!”
米果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孙大同和司机小吴朝她瞥来一眼,孙大同开玩笑说:“约会去啦,穿这么漂亮!”
米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问道:“是什么人,车祸吗?”
孙大同还没回答,车子突然一震,米果的手肘撞到门框上,疼得蹙眉。孙大同也被狠狠撞了一下,他脾气火爆,径自指着小吴的脑袋骂了一句,“你这货,咋开车的!”
小吴委屈辩解道:“还不是这些渣土车挖掘车闹的,你们看看,外面的路尽是大坑。”
正说着,后面一辆渣土车疯狂地按着喇叭越过了他们的面包车,路面颠簸,可大车全然不顾车身摇摆,会危及附近车辆的危险,只管疯狂前行。尽管小吴竭尽全力稳住了方向盘,可渣土车上掉落的石块还是砸中了车身,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草!我下去骂他娘的!”待车子平稳一点,孙大同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下车去追前面的车。
小吴赶紧拉住他,“孙哥,别去了,这里的施工车辆有多疯狂你忘了!我们马上去接的这个人,就是刚被渣土车撞死的。”
...
第207章 好好过
面目全非的四马路,仅余一条五六米的车道供车辆和附近小区的居民通行,路灯因为施工的缘故早就不亮,只有等远处建筑工地的射灯偶尔扫过来的时候,才能够模模糊糊看到前方的轮廓。
发生事故的地方是位于四马路上的一处工地进出口,一辆渣土车打横停在道路中央,车灯闪烁,驾驶室空无一人。
车祸现场人员很多,孙大同肩扛担架拉住一名处理事故的交警,问人在哪儿。
交警指着肇事车的尾部,语气惋惜地说:“后车轮下方,人已经死亡了。”
孙大同嘀咕了一声肯定死了啊,不然要他们来这儿干啥。
“米果,我们过去吧,可以干活了。”孙大同冲着米果做了个手势。
米果跟着孙大同过去,趁着孙大同和有关人员办理正常的交接手续时,她走到肇事现场,看能不能先做点什么。
死者横躺在车底,看不清脸,一只手里握着一只打翻了的保温饭盒,米果闻到了肉汤的味道。
因为车轮的碾压,死者头部严重变形,淌出的血迹染红了地面。凭着穿着和鞋子,她确定死者是一名年纪稍大的妇女。
隔离带之外,有群众在围观议论。
“倒霉啊,出这档子事。”
“这女的听说是附近小区的住户,退休了,一个人住。”
“人据说挺不错的,厨艺特别高,退休前是国营饭店的厨师。我小孙子就特别喜欢吃那里的小笼包子。”
“真是太惨了,头被碾爆了!”
“吓死我了,出事的时候我就在对面,听说人的头压爆了,我的腿当下就软了。”
米果的膝盖也跟着软了一下,地上平平的,没有坑洼,可她就是没来由的,突然之间,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恰好看到这一幕的孙大同骇然叫道:“米果——”
翌日。
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拉开了a市雨季的序幕。
殡仪馆遗体整容室。
气氛格外凝重。
“情况就是这样,你们看看,有谁能为死者做修复整容。”郭台庄看了看馆里有资质证书的整容师们,目光里充满了期盼。
若不是他的手受伤不能接触整容器具,而米果直到现在还无法接受岳渟川的小姨已经去世的残酷现实,他怎么也不会求到同行的身上。
房间里沉闷寂静,和郭台庄眼神接触的人,都纷纷垂下了头。
王秀娜暗暗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说:“郭师傅,不是我们不帮忙,而是我们实在没那个本事啊。”
整个殡仪馆,放眼望去,除了郭台庄和米果之外,谁也没能耐接这么高难度的遗体修复任务。
王秀娜有心无力,难过地说:“要是一般断腿断脚之类的,我也能做好,可,可那是头颅复原啊,郭师傅,你最清楚我的能力,我做不来的。。”
“是啊,郭师傅,我们做不来啊。”
同事们纷纷讲出实话。
郭台庄闭着眼睛叹了口气,他扶着额头,思虑片刻,说道:“还是我上吧。没别的法子了。”
“那怎么行!郭师傅,您的手才缝了针!”王秀娜惊呼道。
郭台庄低头看了看包裹着纱布的右手,“慢点来,应该可以。”
王秀娜正想出言劝阻,却看到对面的郭台庄表情一僵,紧接着,有人低喊道:“米果——”
真是米果。
立在门口的米果依旧穿着昨天赴宴时的连衣裙,不过已经不复平整。过度悲痛和熬夜使她看起来格外憔悴,眼袋看起来十分明显,嘴唇上有被牙齿咬破的痕迹,就连鼻子,也是红通通的。
她看到郭台庄,干涸无神的眼睛里又迅速涌起泪光。
她扶着门框,语声嘶哑但是坚决地说:“师父,我来为小姨整容。”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要知道,他们做遗体整容师的,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说是规矩有点夸大,其实就是个人之常情,那就是不为自家亲人整容。
因为亲手为亲朋好友收殓整容,那种心情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再说了,面对熟悉的亲人,悲痛已经要把他们击倒了,哪里还有勇气继续工作呢。
更何况,米果面对的,还是一具残损严重的遗体,她能扛得住吗?
郭台庄冲米果招招手,示意她先进来。
米果低着头走进整容室,郭台庄拉开椅子,“坐下歇歇。”
他转过头,“散了吧,今天的事,给大家添麻烦了。”
“您别客气啊,抱歉的是我们。”没帮到忙的同事们过来安抚了一下米果,就都各自散了。
王秀娜倒了两杯热水放在桌上,“我先进去干活了,你们聊着。”
郭台庄把热水杯塞进米果的手里,“喝点水,熬了一夜,你看你憔悴的。”
米果低头喝了口热水,可是久久没能抬起头来。
最后,郭台庄叹了口气,手放在她的头顶,压了压,“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
看得出来,米果和岳渟川的小姨关系匪浅,不然的话,也不会半夜三更哭着把他从家中叫到殡仪馆来。
见到遗体的那一刻,他的心情也不能做到像往常一样的平静,因为那是米果看重的亲人,看到痛不欲生的i米果,他的心里特别的难受。
米果一直在哭,哪怕岳渟川赶过来后抱着她,把她脑袋扣在怀里,不让她再看那团血肉模糊的尸体,可她还是不能镇定下来。
郭台庄知道,米果是被刺激到了,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表现出来的就是令人心疼怜惜的一连串的反应。
“师父。”米果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能行,您就放心吧。”
郭台庄想说什么,可他看到米果眼中的坚决和勇气之后,又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好吧,师父陪你。”
因为杜宝林的遗体修复难度很大,所以米果在完成了当天的整容化妆任务之后,才和师父郭台庄再次走进工作间。
这算是她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一次整容修复任务。
由于杜宝林的头部被车辗爆,骨头碎裂、脑内物质几乎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层破裂的皮还连着身体。。面对这样一张支离破碎的脸,米果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拿起了整容工具。
对缺损的头部进行填充。
进行伤口缝合。
完成脸部整形,做面部化妆。
服装和整体形象的整理……
没等最后一道程序结束,郭台庄就被米果从工作间‘赶’出去了。
她熬了多久,师父就跟着熬了多久,她自己都要累瘫了,那年迈的师父还不得更累。
郭台庄摇摇头,拉开工作间的门。
没想到门外居然立着一个人。
郭台庄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这位仓惶后退,一脸哀戚悲痛之色的女人竟是岳渟川的母亲,杜宝璋。
郭台庄卸下口罩和手套,指着米果的椅子,说:“你坐那儿等吧,很快就好了。”
杜宝璋说了声谢谢,在椅子上坐下。
郭台庄去洗漱台洗手,消毒,然后拿了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热水,放在杜宝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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