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绷着个扑克脸扮正直,女魔头审视良久,终于点头作罢。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全情投入这场救火行动中。以他的经验天赋,临时凑个方案不难,难的是如何过郝质华那关。尽管恶其为人,但经数度交锋,他承认这女人的确是行家里手,她长了双猫头鹰的眼睛,任何设计,只要经她过目,大小缺陷无所遁形。她只靠目测也能快速算出建筑物的间距高差、一针见血指出方案的原型出处、甚至误差仅1°的屋顶倾斜度也逃不过她法眼。
他觉得她真该去建筑质量监督委员会任职,肯定能将所有豆腐渣工程斩草除根。
他花尽心思动足脑筋,赶在下午两点改好方案,又与制图部的同事共同奋战至下班前,好歹完工。
郝质华看了他交来的cad平面图及效果图后,当场鉴定:“灵感来源于菲律宾裕利大厦、造型模仿西班牙Cristalia商业园、细节又照搬了米兰马尔彭萨机场喜来登酒店会议中心,典型的中国式拿来主义拼盘风格。不过你很聪明,抄袭得很有智慧,看得出在这方面驾轻就熟,某些地方也能体现独立思考的痕迹,良品谈不上,但比赵工那个好很多,我相信你有认真对待。”
她合上方案册子,然后不置可否。
贵和劳形苦心,忍耐力降至临界点,再被她半讥半讽评头论足,心里毒虫乱爬,一时难以自控,说:“郝所,能允许我说几句吗?”
没等郝质华点头便自行开始:“我承认我的方案照搬照抄国外设计,不单这次,以往很多项目也或多或少存在抄袭。但这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行为,事实上我们公司,乃至整个中国的建筑行业都存在这种现象,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相信您也应该清楚。
举个简单的例子,国外的建筑师设计一栋小型别墅,普遍工作周期是3~6个月,而国内的建筑师往往要在二十天甚至更短时间内设计一套大型商住综合体,时间分配上根本不能与国外同日而语。这是中国国情决定的,每做一个项目,都有无数张嘴催促我们赶进度,从开发商到地方领导,都不是有耐心的主。他们重效率,因为高效率才能产出高收益,至于建筑本身是否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能否成为艺术品,这些反倒不在他们关心范围内。全国每天有成千上万栋高楼拔地而起,每年有无数新型城镇诞生,靠得就是这种高效率。如果事事按正规标准进行,大概再过100年中国的城市化建设还在原地踏步。
当然,做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业内很多同行都不赞成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我们也有梦想,希望成为高迪那样伟大的建筑师,设计出经得起时代考验,长盛不衰的优秀作品。看到周围耸立着一堆平庸丑陋的钢筋水泥体,整个城市渐渐沦为失败的拼图游戏,我们也深感挫败。但这些是大环境的局限性造成的,我们即使再不甘,也无力改变现状,要在行业中生存发展,必须顺应时势,像这次正遇行业旺季,所里每个设计师都身兼数职,这样的工作强度下,哪怕再厉害的天才也不能保证设计质量,要顺利交差,我们只好抄袭拼凑,没人觉得这么做光彩,全是硬着头皮完成的,在这行几年混下来,少有人能保持建筑师的尊严,所以请您稍微理解我们的苦衷,别再揭我们的伤疤,往伤口上撒盐了。”
他说完微微欠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径直收拾东西下班。郝质华当时的表情如何他不得而知,也疲惫地懒于探究。旧怨未消又添新仇,这女人掌握全所员工的生杀大权,随便使点绊子他也扛不住,估计下个卷铺盖滚蛋的人就是他。
回到长乐镇他发现二哥的车在他前方行驶,奔驰G500车身轮角分明,好不彪悍拉风。临近住家地时,一辆老旧的捷达车梭子鱼般窜上来挡住奔驰这头鲛鲨,道路狭窄不便超车,捷达放缓速度,豪车只能跟在破车后头,活像被牵着鼻子。
那捷达车的车主是秀明。
他下班巧遇二弟,故意驱车阻挡,给他来个下马威。
赛亮知道大哥发疯不是一两天了,默默忍到停车场,下车后又被他拦住去路,贵和也三步并作两步赶来压阵。
他看着雷公脸的秀明像看卡通人物,冷淡地问:“大哥,你又想干什么?”
秀明嘴角抽搐:“你小子心理素质不错啊,干了坏事还跟没事人似的,不愧是律师。”
“我要是干了坏事,警察早来抓我了,还能自由自在地在这儿跟你们讲话?”
“你对弟妹干的坏事还不够多吗?大清早就害她哭成那样,早饭午饭都没吃,晚饭还不知道肯不肯吃。”
贵和纳闷大哥怎会知道二嫂的近况。
“大哥,白天你打电话问候二嫂了?”
秀明油箱加满了,自如地抒发火气。
“问你大嫂了,这个人,自己的老婆都不管,肯定连想都没想一下。整天虐待老婆,破坏家里的安定团结,我看他这种行为比起恐怖分子差不到哪儿去。”
贵和希望先礼后兵,理性批评赛亮:“二哥,大哥的说法是夸张了点,可你确实不该对二嫂那个态度,你俩倒是床头打床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多尴尬啊。”
文斗武斗对赛亮来说没区别,他照样有什么说什么。
“我是按你们的期望办事的,你得了便宜还发什么牢骚?”
贵和惊怪:“我得什么便宜了?二哥,你这话就很搞笑了,难道是我们逼你骂二嫂的?”
“今天早上你们一个个都在责备她不该那么早起床练嗓,千金甚至还直接怪我不出面管老婆,我再不吭声,不知道你们还会对她说出多少难听的话。与其被外人讽刺挖苦,不如我自己来,你们挑起事端,现在又来主持正义,这便宜是不是占过头了?”
秀明原先用机关枪胁迫二弟,不慎被他的手榴弹反杀,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幸好有三弟支援。
“二哥,我们当时只是温和地向二嫂提意见,完全没有敌意,是你误会了。”
“千金那种态度还叫没敌意?你和胜利也跟着推波助澜,以为我听不出来?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跟谁玩法术呢?”
“嗨呀,嗨呀,这还真是脑袋不同,想法不同,东说阳山西说海啊。二哥,二嫂跟我们对话时可是很平静的,直到你开口才被激怒,如果我们惹她生气了,她一开始怎么不冲我们发火?”
“你以为她不想发火吗?她是在压抑自己,因为你们是外人,她觉得对你们发火很失礼,我不一样,我是她老公,她可以无所顾忌。”
秀明知道贵和不是对手,整顿好兵马前来夹击。
“这么说你还认为自己很伟大了?把凶手说成受害者,把受害者说成凶手,你平时就是这样帮那些罪犯辩护的?”
赛亮一个回马枪挑中他:“大哥,你最好别随便评论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一张口就暴露智商。律师从来不为罪犯辩护,法官做出裁决前,所有刑事案的被告都称作犯罪嫌疑人。”
“你小子别动不动拿智商说事,我的脑子就一定比你小吗?要不要挖出来比比看?”
贵和不能让大哥再丢丑,强攻不下,改用和谈迂回。
“二哥你怎么就不能用正常方式跟我们交流呢?一口一个外人,从法律上讲,我们是你的兄弟,你的家人。”
赛亮好歹显出点无奈。
“不是家人就能志同道合,我早说过住在一起没好处,牛聚集多了粪堆也会多,人聚集多了,容易起纠纷,爸当初异想天开不听劝告,想出这个馊主意,你们还全力拥护,如今弊端已经现形了。”
他这说法就像反动分子在否定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秀明怒发冲冠。
“那你怎么还同意搬回来?”
赛亮反动得明目张胆。
“我是为了还爸的债,免得亲戚朋友骂我是不孝子,在外面混名声很重要,为了名声也得回来。”
“你的名声已经臭了,至少在我们这个家已经臭不可闻!”
“那只好辛苦你忍一忍了。”
赛亮背向大哥的叱骂回家,后来家里人都发觉秀明贵和面色异常,他还置身事外似的。晚饭时美帆继续绝食,珍珠去求了半天最终无功而返,秀明觉得再跟二弟说话自己的肝脏会爆炸,贵和等人也懒得惹腥膻。
佳音尝试性地恳求赛亮:“小亮,你去劝劝美帆吧。”
赛亮默默感谢大嫂搭好的天梯,从容来到卧室,他那美丽的妻子虚弱地躺在床上,仿佛淋湿翅膀的蝴蝶。
“吃饭了。”
他腔调随意,用的是食堂管理员的口气。
美帆一听到他的声音,心间就长出了柠檬树,酸意无穷尽。
“不想吃,就这么饿死算了,反正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赛亮没有丝毫改变,随意地问:“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还没打包行李?”
美帆伤心一整天,决定不能轻易放弃斗争,冷笑:“当初是你们家强迫我搬进来的,现在要走也得由你代表你家里人送我走。行李我是不会自己收拾的,麻烦你代劳吧。”
“我没空干这些,还是委屈你暂时住下吧。”
可恶的男人说完递来一只精美的礼盒,上面印着蒂凡尼的商标。
“这是什么?”
“你又不是不认识这牌子,打开看看吧?”
“我没力气。”
美帆的怨气融雪般消了一半,以往的经历显示,这是丈夫送来的议和礼物。可她一点不好奇盒子里的东西,她要的是柔软的爱心,珠宝的光辉再夺目,也比不上爱人温柔的眼神。
赛亮替她打开礼盒,一对坦桑石的钻石耳坠如星辰闪烁,深紫色的水滴形坦桑石恰似贵妇的眼泪,搭配梯方形及圆形明亮式切割钻石,高雅与奢华相得益彰。
美帆潦草地看了一眼。
“这东西哪儿来的?”
“当然是花钱买的。”
“你还有空逛商店?”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陪一个女人逛街。”
如愿挑起妻子的怒意,赛亮狡黠一笑:“你信吗?”
他在床沿坐下,状态松弛,居家感百分百。
“是一个客户推荐的,她说蒂凡尼这一季的高级珠宝款式很漂亮,建议我买这对耳环,作为给太太的圣诞节礼物。”
“圣诞节不是还早吗?”
“我没把它当成圣诞礼物。”
“那是什么?”
“前几天不是双十一吗?就当做补送的光棍节礼品吧。”
他好似在用萝卜引逗一只兔子来咬食,美帆起身怒斥:“你这人,收了你的礼物我会折寿十年。”
“那你岂不是早变成鬼了?”
“你比鬼还可恶。”
女人羞恼地扑向他,没来及厮打就被饥饿造成的晕眩推倒,赛亮单手一搂,她就像羽毛落在他怀里。
“戴上试试吧,让我看看这钱花得值不值。”
他将耳环垂在她眼前,可她只看得见他的眼睛,这男人最突出的不是智力,是颜值,稍微用温柔润色就是一剂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不然也不会令她泥足深陷。
贫血状态下她的脸仍微微红了,觉得自己没出息,扭头拒绝:“我说了我没力气,头晕眼花的,连一粒米都扛不动,更别说这对沉甸甸的耳环。”
“那就先下楼吃饭,吃完饭就有力气了。”
“你以为一对耳环就能抵消你对我的伤害?这套把戏早已经失效了。”
“我没这么想,像你这么高傲的女人当然不是一对耳环能够收买的,我是觉得你戴上它会很合适,所以才买的。”
狠心的人甜言蜜语里也掺着砒、霜,美帆酸涩难言,泪光盈盈。
“我是你的玩偶吗?任你摆布折腾。”
赛亮撩起她一缕头发,轻盈的发丝滑过指尖,狡诈的笑也滑过他的嘴角。
“你是我老婆,我想让你打扮得好看点儿,那样我脸上才有光彩。”
“你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总比傻瓜强吧。好了,我已经主动求和了,应该能满足你旺盛的虚荣心了,你是不是也该见好就收呢?我记得你昨天才说过,人应该宽大为怀,以微笑回应他人的挑衅。”
美帆顺着他的扶抱坐起,丈夫给了她台阶,她接受,但得采用优雅的姿态。
“没错,被一头发疯的野驴踢了一脚,总不能反过来还它一脚吧。可是,你家里人怎么办?明天早上他们还是会对我练嗓提出抗议的。”
赛亮考虑片刻,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
“从明天起你就推迟两小时练嗓吧,我在网上查过了,刚起床就练嗓对嗓子没好处,吃过早饭以后再练才更科学。”
“那也是因人而异。”
“你试试吧,或许真比你以前的习惯好呢。”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这么对我说。”
“因为我还没上网查资料。”
“哼,说到底还是无知导致的粗暴。”
“总说别人无知的人才是双倍的无知。”
“你又开始了。”
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再炒菜就糊了,赛亮轻轻推开妻子,起身走向房门,回头说:“快点下来吧,知道女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美帆怨尤未退,给出讽刺的答案:“生孩子?”
丈夫笑了笑:“那是老母猪的优点,女人最大的优点是懂得进退。”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美帆宛如被拔下一根羽毛的鸟儿,感到微微刺痛,这男人的名字浓墨重彩书写在她的命运里,力透纸背,她大概终生都得做、爱情的傀儡了。
第39章 谈话
二弟夫妇言归于好, 今天也能平安翻页了。晚上佳音整理卧室,顺便取出多喜送她的首饰盒, 将耳环、戒指、项链、手镯逐一摊在床上, 一样一样仔细观赏。
珍珠进来拿东西,见状问:“妈妈, 爷爷送您的首饰您怎么都不戴啊。”
“不想戴。”
见母亲把首饰放回盒中,她噘嘴道:“首饰买来就是戴的,要收藏不如买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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