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辛回想起昨天与他对峙的那帮人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群众教育仍是我党和政府的重要使命,未来五十年都不能放松。
此时那些缺乏教育的闹事者大部分还呆在拘留所,他们昨天被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逮捕,因情节较轻,被分别处以1至15天拘役。
秀明的拘役期是一天,他没好意思告诉家里人,晚上佳音联系不上他,担心得四处打听,问公司的人才知道他去政协闹事了,和千金一道赶去派出所询问,那边说人已转去拘留所,因他不符合保释条件,只好蹲够24小时再释放。到次日晚间8点半才在家人陪同下回家,幸好这种普通的行政拘留不会留案底,否则他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了。
家里人得知消息,普遍说他胡闹,按理说长子一般最稳重,大哥怎么老是做反例呢。
秀明到家时家人们都聚在厨房,贵和和赛亮刚下班,正在吃饭。见了他,贵和到底没忍住嘴,揶揄:“大哥,怎么样,里面是个什么情行?”
秀明白他一眼:“怎么,想看我笑话?”
“不是,我就是好奇,可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去拘留所参观,又不好意思跟去过的人打听,你是我大哥,问了也不会怪我是不是?”
“那边吃得好,睡得好,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千金见大哥毫无羞愧悔改的意思,想到昨晚大嫂和家人惊慌担忧的情状,气愤道:“大哥还有脸发脾气,有你这么脑残的人吗?我听说那些公司的老板都没去,就你一人冲锋陷阵,真当自己是董存瑞了。”
秀明感觉妻子正盯着他,忙朝她解释:“不止我,还有一个做土石方的小胡也去了,他比我严重,这会儿还在里边蹲着呢。”
佳音问:“他有多少钱没收回来?”
“三百多万,听说家里人都快跳楼了。我比他强,只差三十万不到。”
千金更有了讽刺的理由。
“那就是了,人家是为了阻止家里人跳楼才去的,你为了什么?咱们家等你那三十万买米下锅吗?真怀疑你的脑袋是空心萝卜,长得倒是天生丽质,做人一点都不励志。”
秀明脸红了,忙用怒色遮掩。
“我是你大哥还是你是我大哥?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教训人,先管好你自己吧!”
问妻子:“今早我不在家她按时起床了吗?帮没帮你做家务?”
贵和暗嘲他拎不清,劝道:“大哥,你还是想点要紧的吧,你们接下来还打算去要债?”
秀明答得很爽利:“当然得去,那么大一笔钱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真是野兔叼枪口自己找死,千金都想打人了。
“你们还想去闹事?拘留所的伙食很香吗?你还吃上瘾了?”
“不然怎么办?法院不给立案,就算官司打赢了执行又费时费力,拖到猴年马月都拿别想拿到钱!”
千金转向赛亮使气:“二哥,你快给大哥出出主意吧。不然下次我们得去监狱看他了。”
美帆觉得大伯子就是个愚不可及的莽汉,出于对佳音的同情,也跟着恳求丈夫。
“是啊,老公,你说大哥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赛亮很不情愿地停下筷子,问秀明:“大哥,你们那个团体谁在负责和法院联系?”
“有两个老板在跑这事,他们说青浦区法院一直找借口拖延,都三个月了还不立案。”
“《民事诉讼法》规定,人民法院收到起诉状或者口头起诉,经审查,认为符合起诉条件的,应当在七日内立案,并通知当事人;认为不符合起诉条件的,应当在七日内裁定不予受理;原告对裁定不服的,可以提起上诉。对二审裁定不服的可以向上级人民法院或者人民检察院提起申诉。你们现在先要求区法院出具不立案裁定书,然后提出二审,七天后再不立案就去市法院和检察院申诉,申诉会影响法院的考评,区法院一定会认怂的。”
真是隔行如隔山,秀明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操作。
见他一脸懵逼状,贵和问:“大哥,你们那么多人就没想过请律师帮忙打官司?”
秀明挠挠头:“老张他们说天河赖账的事合同和转账记录显示得很清楚,打官司我们稳赢,请律师最少得给6个点的提成,官司赢了还不管执行,太不划算了。”
6%的律师费不是小数目,他都要出将近两万块,那些被欠五六百万的就得花销几十万,都是小老板,普遍视财如命,拔根毛都心疼,哪舍得花这钱,因此他也只好随大流了。
美帆感叹:“这不就是典型的丢了西瓜捡芝麻吗,要是早点咨询专业人士,还至于闹出这种笑话?”
秀明也觉得如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向二弟咨询:“小亮,你说我们要是打官司,能要回这笔钱吗?我听说执行很困难,得拖好几年。”
赛亮说:“在申州,一般简单的借贷案都是以简易程序立案,诉讼时限为3个月,加上对法官办案时效有考核,通常两个月就会结案。执行方面效率也大有提高,只要提出申请,被申请人有合法财产,申请执行人按照法官指导要求来做,很多案子都能很快执行下来的。”
秀明狐疑:“真是这样?那怎么都说让法院帮忙要钱也很难呢?”
赛亮推了推眼镜,耐心说明:“那种情况确实存在,有的地方司法力度跟不上,但申州是一线城市,状况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你们不愿尝试,对法律和司法不信任,还是法律观念淡薄造成的。那个赖账的公司现在还在正常营业吗?”
“在啊,工程还是照做不误,他们不是没钱给,就是想赖账。”
“那就行了,他们肯定有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说不定还在和银行洽谈新的贷款业务,这种情况下吃官司对他们很不利,你们更该走法律程序。”
“我们原本也想打官司,就怕上面不重视,天河又有后台,我们斗不过他们,只好先制造点舆论效应,让政府出面替我们解决。”
“你们这是投机取巧的做法,迫使行政干预司法,这本身就是对法制建设的破坏。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怎么能形成司法独立?当然,走正常程序是要多费一些时间,但每一件案子的积累都会促进法院提高效率,推动法治进步。现在的人都喜欢乘凉,却不愿先为后人栽树,有需要时又抱怨找不着树荫。所以我最佩服那些力排万难坚持走司法程序的人,有的人官司打了十多年仍没放弃,并且最终取得了胜诉,这些人都是我们国家建立法治社会的功臣,是栽树的前人。你们这起官司比人家的容易多了,为什么不试着去努力呢?”
赛亮最后一席话相当于一个小型演讲,发人警醒。
千金惊奇地注视他:“我发现二哥别的话都不中听,但一谈起自己的专业就特别有道理啊,好像歪掉的三观突然都正回去了。”
珍珠也称赞:“二叔真有大律师派头,讲话的样子太帅了。”
她顺势瞅了瞅美帆,见她支着下巴,入迷地凝望丈夫,脸上谱满崇拜与爱慕。
“哈哈哈,你们看二婶的表情,完全是迷妹状态啊。”
美帆羞涩地笑了笑,拿起汤碗去帮丈夫盛汤。
佳音听赛亮说得蛮有把握,请求:“小亮,你能帮你大哥打这场官司吗?”
秀明也正有此意。
“是啊,小亮,就由你帮我们打官司吧。”
“不行。”
赛亮干脆得像没过脑子,秀明又成了火团。
“为什么,你是怕我们不给钱吗?”
赛亮真羞于和他做兄弟,孩子的智商果然随母亲,虽然这么想对大妈很不敬,但她八成就是个笨女人。
“术有专攻,债权官司我不是很熟悉,你们最好请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还有,你是我大哥,我如果帮你打这场官司,你的朋友们会怀疑你在中间吃回扣,你还是避点嫌吧。”
贵和赞同二哥的见解,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最好躲远些。
“二哥说得很对,大哥,这种事你是得避嫌。上次我不是介绍了一个牛律师给你吗?他好像就特别擅长讨债啊。”
牛律师就是上次秀明搞装修时遭遇赖账公司,经贵和引荐聘请的追债代理人。
秀明云开雾散,手心搓得刷刷响,笑哈哈道:“对对对,我待会儿就联系他,顺便问问他上次那事怎么样了。”
牛律师的手机是热线,第二天早上才打通,不过打通就听到好消息。他说经过几轮协商,那家公司已同意支付剩余欠款,虽说工程利润会稍微缩水,但损失不超过10%,也就是说他在支付民工酬劳和律师费后,还能赚个七八万。
这就好比在隔年没穿的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百块,属于意外之财。秀明高兴极了,以为即将时来运转,谁知竟是临刑前的大餐。
下午会计来电话,说他们收到一笔工程竣工款,但比预计金额少了15%。
这是怎么回事呢?
秀明前段时间承接的一项改造工程借用了一家名叫“绿云”的二级建筑公司的执照资质,以行情算,须将利润的20%支付给对方做佣金。谁知这家公司老板贪心不足,最后竟要求工程价的10%,换算过来,比原先约定的多出八十几万。
这是个比煤气爆炸还严重的坏消息,秀明的神经一下子拉到极细,风一吹就会拦腰折断。
会计一筹莫展:“甲方给我们的钱都先打到绿云的账户,他们要扣钱,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弄不好一分钱都收不回来,您还是打电话跟他们的负责人谈谈吧。”
秀明赶紧给当初与他洽谈的绿云业务部高经理联系,在电话里压住火气,低声下气哀求:
“高总,这工程我就赚了三十几万,你们一下子要我出工程价的10%,我就亏得裤子都没得穿了,当初说的好好的,您看是不是……”
这就像被强盗打劫还求人家少收点买路钱,憋屈得要死,尤其不符合他的脾气。可目前不能意气用事,借用资质本就违法,被工商发现罚款20%,再说当初与甲方签合同,名字公章都用的是绿云的,官司都没法打,不忍辱负重还能怎样?
高经理打得一手好太极。
“赛总,这事也不是我做的主,如今行情涨价了,我们何董说借资质至少分红40%,我也没办法啊。”
秀明想换炷香来烧,问他要何董的联系方式,高经理马上变招。
“何董出差了,你找他结果多半也一样,这是公司规定,谁也不能违反的。最近上面查得严,以后估计不能再对外借资质了,他想出这个规定就是为了杜绝这类情况。”
秀明恼了:“那也不能拿我祭头刀吧,我做的是小本生意,你们这样是断我的生路啊。”
对方有恃无恐:“赛总你这话太严重了,我们又不是成心骗你,剩下的钱不也准备如数转给你吗?后面还有好几笔款子,你就忍气吃点亏吧,不然两家失了和气,以后的钱我也不知道你拿不拿得到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次屋檐低到了脚踝处,他就是爬着也难通过了。
天空很快灰了,黄昏不见黄色,太阳被雾霾绑架,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就被扔进了海底。回家的路上风很大,秀明觉得很冷,那种冷是从心底里透出的,像坐在南极的冰川里。可他不想关上车窗,比冷更糟糕的是闷,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他的喉咙,窒息感如跗骨之蛆。
为什么他的人生这么不顺呢?仿佛走火入魔的武林人士,空有一身内力却打不通任督二脉。他本来一直很乐观,是火炉上的茶壶,被烧得冒烟还能自在的吹口哨。可这次壶底烧穿了,口哨也吹不响了,反而是他的脑袋里嗡嗡乱叫,不停回荡着“草包”两个字。
霉运也怕冷,最爱和倒霉的人扎堆,离长乐镇还有十来公里,他的车抛锚了。这辆车追随他十年,行程可绕地球一周,可谓劳苦功高,平时出点故障他都能体谅,但真不该挑这个时候,这是“杀熟”!
他将车停在路边,脑子和身体恰似新兵入伍,都听不懂指令,就那么瘫坐着,时间则随着一旁的车流毫不停顿地过去了。
景怡下班回家,见前方停靠的捷达车很眼熟,看清车牌后在捷达前几米处停车。他要不是秀明的妹夫,后者就是出了车祸他也顶多帮忙打个120,有了妻子这个中间人,不得不尽一尽亲属的义务,走到对方车窗前查看。
“老赛,你干嘛呢?在路边发什么呆?”
失意人怕见得意人,看到春风得意的老同学,秀明更冷更闷,简直像被活生生按进了深海。
逞强是唯一的救生衣
“我在这儿想问题,关你什么事?”
景怡起疑:“你是不是遇上事儿了?”
“你就巴不得我遇上事儿。快回去给你老婆请安吧,这儿没你什么相干。”
他虎脸驱赶,景怡选择了自己的颜面,不然守在一旁算什么事呢?
他走后几分钟,贵和的车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也是回家时偶然注意到秀明的。
“大哥,你怎么了?”
面对弟弟,秀明坦率多了,倦怠道:“车抛锚了,你拉我一下吧。”
“好,可我车上没绳子,得去买。”
“我后备箱里有锁链。”
他下车找出链条,在贵和协助下将两辆车固定起来,贵和觉察出大哥不同寻常的压迫感,仿佛南下的寒潮,猛烈播撒萎靡不振的气息。
他想问,又不敢问,大哥脾气坏,搞不好会拿他做出气筒。
回到温暖的家,秀明心中的冷气没能消散,反而在暖意衬托下显得更刺骨。他坐在床上发呆,佳音进来瞧见,随口问:“回来了怎么不换衣服,脏兮兮的,把床单都弄脏了。”
秀明不吭声,他觉得他这个人就是件垃圾,换不换衣服都脏。
佳音感觉到异常,上前柔声说:“先去吃饭吧,贵和他们都过去了。”
吃饭比什么都重要,吃饱喝足才有解决困难的力气。
可是丈夫今天连这个原则都放弃了。
他跳起来大骂,像被戳爆的氢气球。
“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当我是饭桶吗?”
佳音惊愣,不自禁地伸手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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