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细细回想,霍斯衍是有叫过她名字的,连名带姓叫的谢安淼淼。
那次是他拿下全国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决赛的一等奖,成功保送到A大物理系,她听到这个好消息,比自己考上A大还开心,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他身边,心儿扑通扑通,眼里冒着崇拜的亮光:“霍斯衍你真的好厉害呀!”
“霍斯衍你是我认识的,最最厉害最最最棒的人了!欸你别不信啊,我发誓行不行,如果有半个假话,就让我以后都没有零花钱。”
她叽叽喳喳地把他夸了一通,又感慨道:“书上说,郎才女貌,你这么优秀,我又长得这么好看,将来我们生的孩子一定是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吧!”
她沉浸在美好想象里,眸子亮晶晶的:“我都想好了,宝宝的小名就叫点点,霍点点,你觉得怎么样?”
那会还是牵小手亲个嘴都会脸红耳热的校园纯恋时代,这番略显“惊世骇俗”的话,险些让正喝着水的霍斯衍呛到了,他有点羞恼,又被某些无法道明的情绪左右着,失去了以往的淡定之色——
“谢安淼淼,你怎么这么的……厚脸皮?”
他似乎还想说别的什么,又紧紧抿住双唇,只拿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看她。
她就很大方地把脸颊送过去,笑嘻嘻的:“你要不要捏一捏,感受一下厚度?”
脸颊触碰到他微凉的手背,还想再蹭两下,他却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
“谢师妹。”电话那端,男人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恢复了清醒沉稳,仿佛先前那带着些许亲昵的“淼淼”两个字只是淼淼的幻觉,她游离的思绪也就此掐断,就如同盛夏高树上的鸣蝉,不知疲倦地在流云日光下愉悦歌唱,被秋风轻轻一吹,就吹没了一生,只留下空落落的寂静。
她也曾像它们一样,为一份执念,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还好只是差点。
如果她没有从那场长达一年的昏迷中醒来,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替她记得:谢安淼淼喜欢霍斯衍,喜欢到想和他共度一生。
可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她的修养和所受教育都不允许她为一己私欲,成为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那边还在等回复,淼淼用力闭上眼,清了清嗓子:“霍师兄,那本计算机编程应用的书你看完了吗?”
“哦是这样的,图书馆这边的老师说超期了……因为我下午要回家,接下来一段时间,没什么事的话可能都不来学校了。所以,能不能麻烦你看完以后帮忙过来还一下书?”
“啊,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通话结束。
淼淼握着手机呆愣在走廊上,身边不时有还书借书的同学经过,脚步放得轻缓,也不交谈,不足以打扰她的沉思,她低头看脚边的那盆散尾葵,久未浇水及修剪的缘故,蔫蔫的叶子颓丧耷拉着,毫无生气。
更平添了她心中的烦闷。
霍斯衍在电话里说他要过来。
这意味着碰面是无法避开的了。
淼淼在走廊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不远处的电梯门张张合合,送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上来。
感觉只是眨眼的工夫,霍斯衍就到了,淼淼没有再犹豫,抓起包就往下跑。
比不得馆内的凉爽舒适,外面是艳阳高照,天空没有云,蓝得很均匀,因而每一缕光线都很刺眼。
霍斯衍站在树荫下,还发着烧,出门前刚换上的黑色衬衫,后背那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冷汗浸湿,身体很不舒服,可他依然站得身姿挺直。
没有风,暑热逼人。
他的视线因眩晕变得模糊,四周的景色仿佛也褪去了色彩,突然,有个细长身影闯了进来,长发扎成丸子,身穿简约的淡紫色长裙,腰间束着白色细腰带,随着行走的动作,裙角盈盈而摆。
眉目鲜妍的女孩子从阳光里,慢慢向他走来。
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长期幽居室内的病态白,是由里而外透出来,像会发光的那种白皙。
刹那间,树木重新穿回一身绿意,花朵也重新有了迷人的芬芳。
霍斯衍就这样看着她走到跟前。
“霍师兄,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过来。”
她客气的话语和疏离笑容,犹如一把柔软的针轻轻扎在霍斯衍心上,疼是绵绵密密堆起来的,可他面上并不显露山水,若无其事地笑着:“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淼淼摇摇头,视线和他的交错而过,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短发也被汗润湿,软软贴在额前,难道是生病了?她觉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生病还亲自把书送过来,又不急这一天两天的,这又是何必呢?
那她又是何必呢?
他身边自然会有贴心的人嘘寒问暖,轮不到她。
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给奄奄一息的散尾葵浇水,回宿舍收拾行李,打扫卫生……总之很忙很忙,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淼淼朝他微微一笑:“那,我先去还书了,再见。”
说完,她转身就走,裙摆如风,根本没有察觉,身后的男人以多么复杂的目光目送着她的背影。
淼淼进图书馆后。不远处,一辆黑色卡宴开过来,缓缓停在霍斯衍身边,驾驶座的窗户降下,周逢玉探出头:“赶紧上车吧,热晕了都!”
你再这么站着,人家女孩子也看不到,这不是自虐吗?
不过也真的是好虐。
周逢玉想起前些天,自己邀功似的和霍斯衍提起在医院遇见他初恋的事,结果吃了冷脸不说,又得知一个大秘密:原来他初恋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他妈都是什么惨绝人寰的遭遇啊,全让霍斯衍这个心高气傲的人遇上了。
在感情世界里,周逢玉自认是没有下限的,除了朋友妻不可欺之外,只要他想就没有挖不到的墙角,甚至有时只需动动眉毛,墙角就会自动地挪过来。
可霍斯衍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的三观比长相还要正,周逢玉只能默默为他洒了两滴同情泪,要是,要是那女孩和男朋友分手就好了……
霍斯衍坐上车,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累,连话都不想说。
淼淼打来电话的时候,他还在沉沉睡着,被一场沉重压抑的梦拖着,梦又很凌乱,像碎了满地的镜子,捡起一片,手心鲜血淋漓——
冬日的傍晚,天色灰蒙,还下着小雨,女生顶着湿发,眼眶红红的,压抑着哭声,身体微微发颤,像被人丢弃的可怜猫儿:“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泪水淌满了她的脸,“霍斯衍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喜欢你了!”
她飞奔进雨里。
他急忙伸出手去,只抓到一缕冰冷的空气。
铃声就是在这时骤然响起来的,霍斯衍还迷糊着,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床头摸到手机,勉强睁开困倦的眼皮,瞥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接通后,很自然的,喊出了她的名字。
忽然就很想见见她。
于是就来了。
显然,她并不是那么想看到他。
霍斯衍缓缓闭上眼睛,自嘲地扬起唇角笑了笑,羡慕她的男朋友,羡慕得快要发疯了……
有些问题,本来还想从她那儿得到答案,可如今,似乎都没有问的必要了。
周逢玉看他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轻声问:“要不,还是去一下医院吧。”
“不用。”
半晌后,霍斯衍睁开眼,眸色已然平静如深潭水:“帮我准备一下清远科技的资产评估报告。”
周逢玉惊愕极了:“你要收购它?”
“嗯,是有这个计划。”
多年兄弟情分,周逢玉还不了解他性子吗?这是势在必得了。
清远科技。
周逢玉细致地回想了一下这个公司的相关资料,眼睛忽然一亮,所以,他这是打算走出过去阴影,重新振作起来了?
这个念头让大半年来郁积在周逢玉胸口的愤懑不平之气烟消云散,他长长地叹一声,要不是考虑到霍斯衍是病人,真想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来一场漂亮的卡宴大漂移。
另一边,淼淼回到图书馆三楼,还完书后,正要转身离开,老师喊住她:“同学,你落了东西。”
她疑惑地看去,老师递过来一张精致的金属书签:“喏。”
“老师,这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你的?”老师指着那本她刚归还的计算机编程应用书说,“就夹在这里面。”
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看着眼前俏生生还面露惊讶的姑娘,又打趣道:“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
淼淼很快反应过来,书签应该是霍斯衍的,她接过,轻捏在手里,然后跟老师道了谢。
书签也许是定制的,一只银色的猫,弯着爪子,姿态慵懒,尾巴还打成了卷儿,除了肚子部分,其他地方都是镂空设计,看起来很可爱,淼淼忍不住摸了摸,手指倏然一顿,猫肚子背面好像还刻了一个字?
她没有直接翻过来看,指尖轻轻摩挲感受着那字的轮廓,确定了,呼吸也几乎停止了,只有抑制不住的……心跳如雷,轰得她心神涣散。
淼。
猫身上刻的字,是淼。
淼淼猛地又想起来,之前她要了霍斯衍的联系方式,可并没有给他自己的,其实她的号码从来没变过,而今天,电话接通时,他一开口,喊的是她名字。
他怎么知道是她?
除非。
这些年来,他一直保留着她的手机号码。
第10章 第十句
淼淼又一口气冲下楼去。
霍斯衍当然不可能还等在原地,她心事重重地拖着步子,慢慢来到他几分钟前站的那棵树下,抬起头,一片片去数树上的叶子,椭圆形状,脉络清晰,绿得很夏天,上面还盛着明亮的阳光。
笼在身上的树影是密不透风的,把她和四周的一切隔开。一颗心狂跳着,如同骤雨急拍,淼淼想抓住某些曾经错过的东西,可又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是高二那年冬天落的雨吗?那场绵绵细雨,让她狼狈地浑身湿透,那条长长的街道,似乎永远跑不到尽头。还是大二的那个十月,不惜逃课,怀揣欢喜去见一个人,想求证某个答案,等来的却是在病床上无知无觉躺了将近一年的结局?
又或者是,书签上那个意味不明的“淼”字?
数到第一千零一片叶子时,淼淼找到了答案,她握紧手中的金属书签,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答案。
它像个意料之外的礼物,让她有片刻的欢愉,然而它再美,也不属于她,是要还回去的。
心情就这样平静下来,静得能听见不知何时起的风,把绿叶吹得簌簌作响,淼淼坚持数完最后一片叶子,才慢吞吞走回宿舍收拾行李。
回到家的时候自然是晚了,别墅大门外的灯都亮起来了。淼淼拖着行李箱进屋,她妈惬意地躺在贵妃榻上,手边还放着一杯袅袅冒气的茶,她爸则是蹲在一旁,帮她揉着腿。
老谢同志是个从业二十多年的资深骨科医生,按摩手法专业又老道,看安女士的神情就知道多享受了,淼淼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去少年宫跳芭蕾舞,回来腰酸背痛,变着法儿地撒娇想让爸爸捏捏,可她爸说小孩哪里有腰,她多委屈,怎么就没腰了?小细腰也是腰啊,张嘴就要哭。谁知眼泪攻势还没使出来,就被她妈拎着丢进浴室泡热水澡去了。
“淼淼回来了。”
谢戚明最先发现站在门口的女儿,起身走过去,帮她把行李箱提到客厅:“饿了吧,爸爸这就去做饭。今早你二堂哥送了好些新鲜花蛤过来,做道花蛤豆腐汤怎么样?还是你想吃花蛤粉丝?”
淼淼正饥肠辘辘着:“我两种都想要!”
“行。”谢戚明有求必应,“你陪你妈说说话,我去做。”
“好嘞。”淼淼跟进厨房,用洗手液洗干净手,出来客厅,安榕贞坐起来了,手轻揉着太阳穴。
淼淼知道妈妈在公司很忙,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还落下了胃疼的毛病,工作强度一大就偏头痛,将近五十的人了,保养再好,眼角还是堆起了无法消除的疲态和皱纹。
“妈妈,我来帮你揉吧。”
走近了,淼淼才看到妈妈头上发根处冒出的半截白丝,如霜雪般和另一半染黑的发相接,格外醒目。妈妈以前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绸缎似的,可那年,她从医生口中得知自己唯一的女儿成了植物人,或许再也无法醒过来的时候,她当场晕厥过去,后来更是一夜之间白了满头的发。
想到这里,淼淼鼻尖发酸,忍不住倾斜着身子靠过去,安榕贞摸摸她的脸,柔声问:“怎么,在学校受委屈了?”
“才没有。”淼淼轻吸鼻子,不让她听出哽咽声,“你和爸爸去敦煌旅游,也不带我一起去,好过分哦。”
安榕贞失笑:“你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吗?”
淼淼嘟囔:“没有人帮我拎包,走累了也没人帮我揉腿,更没人帮我拍美美的照片……”
“少来,”安榕贞又笑道,“自己找个男朋友去。”
“找不到啊。”
喜欢她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的,又已经有主了。
“看缘分吧。”安榕贞说,“感情的事,强求不得的。”
淼淼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安榕贞又拿过旁边一本印着樱花的小册子:“这是今年工作室夏装的新款,你挑几件喜欢的,明天我让人送到家里来。周五是你奶奶的八十大寿,我们全家都回去。”
淼淼翻开册子来看:“我前两天打电话回去,是奶奶接的,她一下就听出是我,不知多开心,旁边的爷爷说,她笑得假牙都掉了……”
安榕贞也说:“从小到大,孙辈里,他们最疼的就是你。”
淼淼歪着头:“因为我最可爱啊。”
安榕贞宠溺地笑着,伸手刮她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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