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宁就像角斗场被人出手相救的困兽,如获大赦,微微弯腰,对李小亮笑道:“小亮老师好。我也是今天回来的,明天就走呢。”
李小亮推门下车,绕到她跟前,大高个儿往那一杵,帅帅气气的,“那正好,六六他们在KTV呢,我这也要过去,你也一起。”
六六是小名儿,也是温以宁和李小亮的高中同班同学,以前玩的到一块,现在感情也没淡,都是很好的朋友。温以宁倒是无所谓,多久没见了,想聚聚的心思也能理解。但今天还真不能,唐其琛在这儿呢,总不能半路撒了人就跑吧。
刚才光顾着高兴,李小亮现在也反应过来,看到了她身边的大活人。
男人之间的某种气场是很接近的,就是对存在威胁的人或事都异常敏锐。李小亮还是笑脸待人,但眼神一交汇,反正都不太对味儿。他客气道:“没事啊,你也一块儿来呗。”
温以宁心想,小亮老师就是客套礼貌,唐其琛肯定会拒绝。
“会不会太打扰了?”唐其琛笑得亦温和。
李小亮嘴角动了动,又咧开,“不打扰,都是朋友。上车吧。”
一路上,温以宁对唐其琛的态度仍是不得解。心里忐忑,但又无计可施,这不是她做的局,总不能硬拉着人不让去。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很快到了目的地。河边这一条街是娱乐活动的中心,店招上的彩灯一个比一个闪。李小亮有他们自己的根据地,性价比很高,玩啊唱啊也能尽兴。
温以宁跟这帮同学都是旧识,不至于说,看见人就鬼哭狼嚎跟什么似的。没那么夸张,见着面了,兴高采烈的叫上名儿,顶多调侃几句,就能很快融入其中。男男女女都有,六六身材中等,趴在点歌台那儿使劲按。赵明和沈黛在一旁已经把骰子摇起来了。都是朋友带朋友,一个包厢也有十来个人。
李小亮拉着温以宁在一旁说话,几个人各说几句,也没法儿脱身。她偶尔往沙发处望,就见唐其琛坐在沙发边角,一个人自得其乐。
点的歌差不多都轮到了,慢慢的,就只剩李小亮和温以宁单独待着。李小亮给她起了一瓶菠萝啤,问:“我没记错的话,是你老板吧?”
唱歌的声音太大,温以宁没听清。
李小亮凑到她耳边,大声:“他跟你来干什么?!”
温以宁听迷糊了,“不是你让他来的吗?”
顶灯摇曳,光圈重重叠叠地满屋子耀,李小亮的脸沉在这光影里,也看不出个喜怒哀乐。他没再说话,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起身。温以宁抓住他的衣摆,“你别给他喝,他胃不好,喝不了。”
李小亮的手就这么抖了下。
温以宁说得太自然了,就像已经成了习惯,她的语气听起来是关心而又亲近的。
十来秒后,李小亮忽然吆喝了一句:“都停一下,老三样,谁玩儿啊?”
顿时响应号召:“我!我我我!”
这是他们这群朋友之间的老把戏,青春已剩尾巴,但一些爱好还系在尾巴上从少年带到了青年。李小亮走到沙发边,两下就把桌子腾出了片地方。然后一坐,手腕一立,转头对唐其琛说:“掰手腕,来吗?”
嘈闹的房间渐渐安静,就剩一首未唱完的歌靡靡哼唱。
唐其琛一晚上已经在扮演隐形人的角色了,这会被指名道姓,万道追光都落在了他头上。小亮老师从来都是温和开朗的,也不会故意为难人,就刚才几句话,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小亮老师心里装了事。
绝大多数关系里,都是帮亲不帮理,一瞬的工夫,所有对唐其琛的注目礼,都变成了虎视眈眈。
温以宁心里是不认可的,这是什么意思,合计着欺负人了?她刚要说话,就见唐其琛从从容容的站起,没辜负盛情美意,一个字:“好。”
温以宁皱了眉,心说,你跟着发什么疯。她走到唐其琛身边,低声劝:“你干吗?”
唐其琛看她一眼,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低下头,像是擦过她的脸,在耳畔沉声:“我胃不好,但别的地方还是挺好的。”
没等她反应,就把人轻轻推开,对李小亮说:“坐着还是站着?”
唐其琛边说边挽衣袖,白衬衫的袖口清清爽爽,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手肘往桌面一立,就和李小亮的五指缠成了拳头。也不知谁切了歌,变成了嗨爆的舞曲。节奏悦动瞬时炸满了包间。
“3,2,1——开始!”
指令一下,李小亮的手劲就狠狠用上了。他的反应力快,看这架势是进攻的一方。唐其琛稳稳托住,面不改色的。两人暗力胶着,小手臂在桌子中央微微发颤。
温以宁对这两个手臂没有丝毫兴趣,她只看着唐其琛的脸色。这人时差还没倒过来,距上次生病也才好不到半个月,李小亮是体校老师,身体素质就胜人一筹。而且今天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劲儿劲儿的。
常年的锻炼让小亮老师的手臂肌肉扎实硬邦,相比之下,唐其琛确实稍逊一筹。但这人的耐力出乎温以宁的想象。僵持了五分钟,李小亮很多次试图把他掰倒,甚至歪到了一半,又被唐其琛给生生掰了回去。
唐其琛眉间微蹙,下颚紧绷,嘴唇也薄成了一条线。两人手臂相绕的交界处,他白皙的皮肤都磕成了青紫色。顺着上下发散,经脉一根根地凸起,看起来很有力量感。
“最后十秒——9、8……2、1,平手!”
哪怕有了结果,唐其琛和李小亮也谁都没松手。几秒较劲,四目对视之间,全是暗暗叫嚣的沸腾敌意。
然后两人同时松劲,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满不在意。唐其琛对他笑了下,“你厉害。”
流于表面的恭维可见也不是真心,李小亮心里头明白的很,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直到被友人拉去一旁喝酒唱歌。
唐其琛坐在原处,往后仰,也没什么表情,坐了一会,他独自走去了外面。
温以宁没犹豫,他前脚走,后脚便跟上去。
“唐其琛。”
走廊上,唐其琛转过身看着她。看她总是不说话,自个儿便笑了起来,“怎么了?”
温以宁目光落在他右手,绷着脸走近,不由分说的就要去拽他的胳膊。唐其琛侧身一躲,还是那样的笑容,“别弄。”
根本不需要猜,也不会信他的鬼话,温以宁冷冷道:“去医院。”
——
H市的人民医院急诊。
唐其琛照了个片,没脱臼,但医生看了他的手,还是给开了两支消肿止痛的药膏。温以宁给他拿完药回来,一路郁气到这里也消散的差不多了。两人并肩坐在急诊走道的座位上,谁都无言。
唐其琛拧头看了看她,又把头转回去。他的后脑勺枕着冰凉的瓷砖墙壁,安安静静的。
温以宁低了低头,捏紧手里装药的袋子,平声问:“为什么不说。”
唐其琛睁开眼,视线挪到她脸上。
“上次和唐耀,你不说。这次都快脱臼了,还是不说。”手里的塑料袋被她拎得发出细碎声响,缠在手指上绕紧,又松开。
唐其琛亦平静,“我如果说,是不敢,你信么?”
温以宁别过头,看着他。
“不敢说太多。”唐其琛调子慢,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像是珠玉落盘,“以前,我跟你解释了那么多,但你不信我。现在,我也怕你烦我。我想给你一个好结果,我想把你追回来,我知道不会太容易。但,念念,就像今天,是被你看出来的。如果你没看出来,就算我手脱臼,断了,我也不会跟你说。”
——你看见的,才算数。我不为自己辩解,不邀功论赏,维系着我们之间的小心翼翼。
唐其琛垂眸,又缓缓闭上眼,“没事,欠你的,我慢慢赔。”
第37章 春梦绕胡沙(3)
唐其琛说完, 又将头枕靠着冰凉的墙, 目光淡而沉,是他一贯的骄矜沉稳。做什么决定, 决定怎么做, 从来都是他一个人思考的事情。在他的精力和能力范围内, 把能做的都做了。至于温以宁是否给他热情的回应, 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遗憾已经那么多了,他也不再年轻。生命沉下去的部分, 让他活得理智而明白。
医生又把温以宁叫去, 是落了病历本没拿。等她出来, 唐其琛就站在门口,说:“不早了,回去吧。”
两人坐一辆车。酒店地址和温以宁的家很近,但唐其琛还是坚持先把她送回去。上回来,小区附近还在修路,这次已经通畅了。车停在温以宁家楼下, 唐其琛记性很好,抬眼就看到四楼。
“这个药你记得擦,最后再喷云南白药。”温以宁下车的时候, 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如果很疼或者没消肿, 你可以打我电话, 我再送你去医院。”
唐其琛坐在车里,表情是温和缱绻的,他突然诶了一声。
温以宁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他沉沉的声线往温以宁脸上烧了一把火。看着她渐生火苗,微微泛红。然后答案不言而喻。
唐其琛嘴角扬了扬,笑得淡。就听温以宁说:“怎么说,你人也是跟着我过来的。虽然非我主观意愿,但你人已经在这儿了。还有,你的胳膊受伤了,回头飒姐或者柯礼问我,我说是掰手腕伤的,估计他们也不会信。”
唐其琛眼神挑了挑,想把那点不自在给掩藏掉。
“虽然我不是上班时间,可退一万步,你也是我老板。再说句不好听的,你真要在我这出点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挺怕麻烦的。所以你。”温以宁一鼓作气说完,找着一个点,就能出口成章,把那份尴尬还给了对方。
她语重心长地看了唐其琛一眼,“所以,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别不拿身体当回事。”
说完,温以宁转身要走,结果和迎面而来的江连雪撞了个正着。刚才话说得有点多,温以宁还微微懊恼得不偿失。她的确不太想被江连雪撞见,尤其她身边还跟着三大姑七大婆的牌友。
一人眼尖儿,指着她就走近来了,“是宁宁呢。”
江连雪也看清了人,“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晚?”她目光落在温以宁身后的出租车上,从车窗里又瞥见了后座的唐其琛。
唐其琛也没让司机开车,隔着距离对江连雪微微颔首。江连雪对他有印象,上次去上海在高铁站见过。她眼力精,人也精,很快就能把当下一幕对号入座。唐其琛穿得简单,又是坐着,其实不太能满足只敬罗裳不敬认的先决条件。但他的容貌气度是很有辨识度的,像是浓墨重彩勾勒清晰的山水画,或许看不懂,但你能领会它的高阶。江连雪的几个牌友在这方面也是无师自通,笑眯眯的往里打量,就差没问:是男朋友啊?
温以宁如芒在背,赶紧让师傅开车。到家之后,江连雪合上门就问:“你在跟你那个男老板搞对象?”
温以宁正换鞋,差点没摔在地上。她扶着凳角,拧过头提高音量:“你胡说什么呢。”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江连雪满不在乎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喽。”
温以宁唇线紧抿,梗着一口气把另只鞋换掉。
“你老板那公司什么规模,出行都不配车?你糊弄我呢,他就是跟着你过来的。”江连雪是明白人,两句话就把温以宁堵的无话可说。
“还有上次在高铁站接我,那可是工作日,大老板能不忙吗,还有闲心来接我这个陌生人?他又不傻。”江连雪分析得头头是道,早把细枝末节对号入座了。
温以宁眉间阴雨,挺不耐烦的撇下她,“你就胡说八道。”顿了顿,她压下怒火,“你查我公司。”
江连雪冷笑又笑,“我女儿上班的地方,我了解一下不行啊。你过分紧张了啊,怎么,猜中了?”
温以宁懒搭理。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江连雪翘着腿往沙发上一坐,顺手抄起烟盒抖了一支出来。打火机咔哒点燃,最外层的光圈映出了她眼角那颗淡淡的美人痣。
吸了两口,江连雪眯缝双眼,“年龄不算小,他结婚了没有?”
温以宁停下手中动作,真挺无语的。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就给你提个醒。别和有家室的人不清不楚。他要是没成家,你就当我放屁。你要给人当小三,回头我给你转发几个朋友圈的视频,看看那些三是怎么被原配扒光了按在地上打的。”
温以宁背过身,评价两个字:“神经。”
江连雪弹弹烟灰,语气总算心平气和下来,说:“你也该找找男人了,找个好的也行,玩在一起,你开心就好。太长远的事情你也别考虑太多。那没意义。”
温以宁打断她粗糙的歪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床让他戴套,别意外怀孕。”
温以宁原本还一肚子的郁火,现在全给这句话弄没了,她哭笑不得,“您能不能说点儿好的,要真是我男朋友,好歹我也是你亲生的,就不能给点祝福?”
“那有个屁用。大着肚子你就去手术台上哭吧。”
江连雪话糙理不糙,仔细掂量一下是这么个道理。她本就是市井底层的大多数,一辈子过了一半,红尘滚了又滚,美人虽迟暮,但吃过的苦,见过的人,浓缩成世间百态,男人和女人,就算携手成婚,还不一定能好合百年呢。她就是戳戳温以宁热了的心肠,女生懂得保护自己,比男人天花乱坠的口头承诺都实在。
温以宁也不是为了几句过分点的话就翻脸的人,她当然明白江连雪的用心。母女俩人之间静了静,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她说:“我没和他在一起。”
江连雪低头玩手机棋牌,恰逢对家胡了把大的,气得她大声骂娘。
温以宁皱皱眉,又摇摇头,笑得很无奈,“我明天就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儿,少打点牌。”
江连雪含糊地嗯了声,“那什么,你再给我转一千块钱。”
温以宁真服了,“你白天不是还赢了吗?”
“这不是晚上输完了嘛。”江连雪抬起头,嘿嘿笑,“快点儿啊,我等着充币呢。”
从这个角度看,江连雪的腮骨薄薄一条线下来,连着下巴小巧一块。温以宁转完账,还想着,这次回来她是不是瘦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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