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礼了然,微笑着说:“还行吧。”
这不是柯礼说话的风格。他向来都给人稳重靠谱的印象,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加个“吧”字是什么意思?
温以宁被他这讳莫如深的表情弄得七上八下。凭一己想象猜着其中真相,越想越忐忑,最后表情也不自觉苦大仇深起来。她皱着眉问:“不太好吗?”
“没大事儿,伤口有点发炎,我刚从他那儿过来的时候,好像还有点低烧。”柯礼语气平平道:“估计人也不太想吃饭,我这边忙完了再给打包个外卖送去。”
温以宁的神情明显被吊起来了,她嘴唇张了张,但一对上柯礼探究的目光,又硬生生的把神情给拉拽平坦了。
柯礼没敢把谎言说得太逼真,笑了笑,给她找了个台阶:“我这边还不知道要忙到几点呢。”
——
天将黑时的城市是缱绻而温柔的。余晖金灿灿的一层洒在西边,衬着半圆的落日,延伸出两条长而饱满的云带,酝酿着夏夜的登场。唐其琛开车上高架桥,滑了半边窗户过风,他喜欢看黄昏,纵使有事在身,还是放慢了车速,最后日升月落之时,他也抵达了目的地。
安蓝在卢湾区的住处。
这个楼盘开发得很早,搭乘了房价飞涨的第一波红利,早已成了口碑之作,有价无市,一幢幢欧式复古风的小洋楼矗立于法租界,成了游客必访之地,却也只能在外观赏而不能踏入一睹真容。
安蓝在这儿的房子,是她父亲馈赠的。她自上部电影杀青,有一周的假期自由支配。唐其琛的车停在稍远,步行过去时,安蓝正在花园里浇水。她今天穿了一条碎花长裙,上身搭了条披肩,哪怕是休息,她也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精致妆容。
见到人,安蓝招了招手,把花洒放在地方,小跑过来:“阿姨做好饭了,都是你爱吃的。”
她笑得面若桃花,眼神清清亮亮,满是期盼。目光一偏,注意到唐其琛脖颈上被领子隐隐遮住的纱布时,顿时失色,“你这儿怎么了?别动,我看看。”
安蓝踮起脚,歪着头就往他右边倾,一脸纯粹的关心和紧张。
唐其琛没避,也没附和,而是一把拽起了她的手腕。
这力道不算轻,挺沉的一下。男人指腹是温暖的,但此刻却让人怯了胆,凉了心。安蓝忍了忍,一脸无知的望着他,“嗯?”
“进屋。”唐其琛说。
这地方虽然私密性极佳,但他还是保险谨慎。门合上。唐其琛对还在厨房忙碌晚餐的阿姨说:“麻烦您帮我去买包烟。”
他是不抽烟的,安蓝一听这话,心下便了然了。
打发走阿姨,唐其琛终于说到正题,他问:“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安蓝极力维持懵懂,扯了扯嘴角,“什么事儿啊?我不明白。”
“对我还这样,有意思吗?”唐其琛直言打断,方才的目光或许还能称得上是淡然从容,这一刻,却是完全丢了温度。他说:“那辆皮卡车的司机,是你工作室一个造型师的远房亲戚。我见过他一次。”
安蓝霎时变了脸色。
唐其琛的唇薄,微抿时就更显寡情了,“为什么这么做?”
安蓝把头偏向一边,神色之间又起了那股倔强之意。
唐其琛闭了闭眼,也罢,她这份性子,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拾人台阶,和气说话这个技能了。内心一声叹息,唐其琛决定把话捋直了说。他握着安蓝手腕,力气紧了几分。
“你从小到大,从我们认识的时候起,我就没有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我把你当亲人,跟西平、小霍他们一样,你在我这儿,再难磕的性情,我都会担待。但是安安,你不能剑走偏锋,不能连基本的道义都不要。”
每一个字都像染了毒的刺,多说一句,安蓝的心里就多扎一排窟窿。她生来倔强,也有万人追捧的光芒,她是闪亮而又骄傲的。唐其琛这话太正,太重,他甚少有如此严肃待她的时候,无疑就像五十大板噼里啪啦的往她身上打。
偏偏他说得句句在理,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错处。
安蓝对他心动,此刻又对他理亏。情与理都不占面,这种被揭穿的羞愧和心底的嫉妒愤懑,把她搅得血肉模糊,漂亮的指甲死命掐住自己的掌心,忍无可忍地反驳:“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唐其琛愈发冷静,“撞右边,撞副驾,因为副驾上坐的人是她。”
安蓝大声:“你以前从不会为了别人这样凶我!”
唐其琛:“那也要看看你干的什么事。”
安蓝顿时失神,表情凝固住,慢慢的,眼睫上蓄满了湿意。她不死心的,哽着嗓子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是真的喜欢她。”
唐其琛没避开她刨根究底一般的目光,安静几秒,说:“我不否认,确认心意需要时间,但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一次‘确认’,现在我已是奔着4字去的人了,不想再错一次。但一码归一码,你这个行为,太伤我心了。你这是把人往死里撞,那玻璃是扎在我身上,没能如你的愿。但你想过没有,要是如了你的愿,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
安蓝人都静止了,惶恐不安,又打心底的不服。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偏偏最后半句话,就跟寒冬腊月再往头上浇一桶冰水似的,把她的咄咄逼人都给浇没了。
唐其琛给予很肯定的答案:“我不会。”
如果你有害人之心,我不会原谅你。
话已经到这个份上,唐其琛的态度立得标标准准。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宽慰和温情的铺垫,面对面的,活生生的,断了你不正确的骄纵和任性。
安蓝无计可施,也惊惧害怕。这样的唐其琛太陌生了,他用男人很刚硬的一面,第一次这么对她。安蓝口不择言,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朝他威胁:“唐家和安家分不开的!”
唐其琛面色深邃又平静,对这莽撞却确实赋有杀伤力的喊话仔仔细细思考了片刻。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安蓝身上,如同深渊一样,淡声说:“你也说了,分不开。”
唐家离不开安家。
安家就能离开唐家了么?
唐其琛不动声色的将这份威胁还了回去。然后没再停留,转身就离开了。
出了门,夏风扑面,室内外的温差之大让他打了个颤。
开车回家时,正是夜晚的交通高峰期,到了汤臣一品,已过八点。无可否认,安蓝在他的交际圈里,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位。从小到大的情分刻在那儿,刚才这番对峙与谈判,是伤筋动骨,很挫精气的。
唐其琛在路上堵着时,胃就开始隐有不适。停好车,他步行从园子里抄小路穿过去,这里是低密度的小高层,灯光隐淡,很安静。
出来得有点久,脖颈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唐其琛右手在腹上揉了揉,没什么精神的往公寓走。
快到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掠向前面,然后彻底愣住。
花园和入户大堂的连接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台阶上,正低着头,估计是等了太久,正百无聊赖的扯了根草在指间缠缠绕绕。
温以宁加完班回去后,是换了一身衣裳才出来的。下半身是条民族风情的淡色长裙,上身穿了件汉服改良样式的短衫,头发挽了一半,另一半柔顺地垂在耳后。
温以宁侧过头来,和唐其琛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连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半尴不尬的杵在原地。
唐其琛的视线往下挪,瞧见了地上的保温饭盒。
“来了。”他走过去,很平常的反应。
温以宁心里松了口气,人也不那么紧张了,嗯了声,“就,路过嘛,柯礼说你没吃饭,顺便买了点。你吃吧,那我先……”
“走了”两个字被唐其琛抢先一步堵死,没准她说出口,直接打断:“进来吧。”
温以宁默默然,弯腰把东西拎起,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电梯。
唐其琛的胃又有些疼了,不过不明显,一阵一阵的,进屋后,他也没什么大喜的情绪,语调平平缓缓:“厨房有碗,把吃的装碗里吧,再用微波炉热热,我胃有点儿疼。”
说完就走去沙发坐着了。
温以宁便也无声的走去厨房,把保温瓶里的鸡汤给倒了出来。
屋里是安静的,客厅也没亮大灯,这份安静却并不让人喘不过气,甚至有了些许安宁祥和之感。
正胡思乱想,忽然腰间一紧,一双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温以宁一刹屏息。
腰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肩上也变得一沉。唐其琛抱着她,“嘘。”
他的左脸埋在她的肩窝,声音疲倦而深沉,闭了闭眼,沉吟道:“真的累了。让我抱抱你,一会,一会就好。”
第40章 春梦绕胡沙(6)
唐其琛大半的重量都交付在她身上。从他搂着的腰部开始发散,沉重感顺着经脉一路上攀, 直至他紧贴的背脊, 温以宁整个人劈成两半, 靠近他的一半,是粘稠火热的, 另一半也在疯狂搅拌, 搅得她心脏狂蹦, 一下一下猛如重锤。
温以宁没再动。
唐其琛抱了一会就真的把手松开, 往后挪了小半步, 看着她刚倒出来的鸡汤, 说:“我自己来吧。”
他端起碗就要一口喝光,温以宁挡了挡他的手,“你慢点。”
唐其琛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被她一提醒,便不太适应地皱了皱眉。温以宁也没说话,放了个勺子进去,“你喝这么急,对胃也是个负担。坐那儿去吧, 慢点喝。”
这还真是唐其琛一个不太好的习惯。这些年的时间都是掰碎了用的, 开不完的会和转不完的飞机,中间的余留时间极少, 应酬饭局虽多, 但那也是费心费力的酒桌文化。久而久之, 唐其琛的胃口也变得刁钻。他挑食太厉害, 食量也小,很难改了,每回都是囫囵吞枣,迅速敷衍了事,跟完成任务似的。毕竟单身久了,有些事情搁自己这里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唐其琛坐在客厅喝汤,小瓷勺偶尔碰着碗沿,声音和着汤香让他通体舒畅。温以宁再从厨房出来时,给他倒了杯温水,“你需不需要吃药?”
唐其琛说:“吃完了。”
温以宁还记得上回在这儿,陈医生给他开的剂量不算小,这才多久就吃完了。她忍不住皱眉,“你到底有没有去仔细检查过?”
鸡汤喝完了,碗勺轻轻放回桌面,唐其琛拿纸巾拭了拭嘴,不冷不热地说:“胃溃疡,不复发的时候就还好。”
他这种不当回事儿的态度让温以宁渐生恼火,没轻没重地顶了句:“那你一年下来也好不了几天呵。”
然后两人之间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随着沉默的延长,气氛也慢慢变了调。唐其琛注视她的目光是有热度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算近。却能被他的注视给烫没了距离。
唐其琛微微翘着嘴角,低声说:“好,念念的话,我听。”
温以宁的心就这么轻轻扯了一下。
唐其琛又指了指右边的矮柜,“那里有药,你帮我看看吧。”
这么一说,就是真的不舒服了。温以宁把柜子拉开,里面就放着几个小瓶子。这些都是老陈给唐其琛配的,消炎止痛为主,出差的时候他都会带上以防万一。四个瓶子已经空了三,另外一瓶也已吃了大半。温以宁把瓶身拽在掌心,低沉了好了一会,又把它给放回原处关上了柜门。
她站起来,声儿都有点紧了,说:“药别吃了,你坐着吧。”
她走去卫生间,把水温调到很热,手伸进去烫人的那一种。唐其琛的洗护用品倒是收拾得齐齐整整,雾霭蓝的毛巾叠得方方正正,她提高音量问:“你洗脸的是哪一块?”
客厅里的唐其琛:“白色。”
温以宁把毛巾浸透热水,又泡了一会才拧成半干。太烫了,只能指甲尖儿一点点的搓,料是如此,手还是烫得通红。温以宁走出去把毛巾递给唐其琛,“你如果疼的不厉害,就用热毛巾敷敷吧。”
唐其琛看着她。
“别总吃药,有依赖性,这法子我见我妈常用。”温以宁双手捂着毛巾,怕热气儿散了温度,“我妈她胃也不太好,但她没你这么严重,就是容易呕吐。她不吃药的,反正每回就用热毛巾敷敷肚子,一会儿就好了。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你试试。”
唐其琛的视线落在红萝卜一样的手指上,顿时皱了眉。接过毛巾后,就这么撩开衣摆,直接盖在了胃部。他的腰身长,瘦薄有劲的那一类,唐其琛也是打小养尊处优的人,在男人里算是保养很好的了。就那一截露出来的皮肤,跟白瓷似的,腹部往下没有半点赘肉,两条很淡的弧线延伸往下,被皮带遮住。
温以宁不太自然的移开眼,然后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着。
唐其琛看了一眼,也没说别的,仰着头,闭着眼,感受腹部渐渐升起暖意。温以宁始终留意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好些了没,心里还是不放心,说:“欸,算了,你还是吃药吧,你那药吃多少粒?”
她又从矮柜里把药拿出来,唐其琛也随她,这热毛巾也是隔靴搔痒,胃病疼起来的滋味是真难受。她拿药的功夫,唐其琛自己把毛巾放回了远处,再出来时,就看到温以宁蹲在地上仔细看说明。
“红色的三颗,白色的丸子吃两粒,还有一板胶囊,按体重吃的。”唐其琛轻车熟路道。
“你多重?”
唐其琛报了个数。
温以宁算了一下,帮他把药分好递了过来。唐其琛就着温水吞下,然后靠着沙发椅背缓了缓。温以宁其实挺无语的,“你家人不管你么?”
“嗯?”
“你身体这么不好,他们不说你吗?也不照顾你吗?还有柯礼,他,他。”
他就算了,温以宁是见过柯礼应酬时的模样,那也是一狠角色,看着光鲜,可推杯换盏之间的难处也很多。尤其陪政府官员时,基本只有挨喝的份儿。挺不容易的。
温以宁看着这些药瓶,还认认真真跟他掰扯起来,“一次吃九粒,一天三次就是二十七粒。那你一年就要吃,就要吃……”
她卡了壳,反应也慢了慢,数字还没扯清楚,唐其琛就淡声答:“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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