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琛这才注意到雪地里,她的脚印踩出了一颗巨大的爱心。她就站在爱心的中间,心无旁骛的傻笑。
唐其琛跟着一起笑,笑着笑着,眼眶都热了。
“晚上温度更低,出门的时候多穿一点,手套围巾都要戴好,还有帽子,帽子戴厚的那一顶,口罩在我包里。”他们出发前,唐其琛事无巨细的交待,又掂了掂温以宁的外套,觉得不够暖,把自己另外一件给了她,“穿我的。”
唐其琛还安排了一辆雪橇,从酒店出发两公里,在最高的山坳停下。温以宁站在他身边,俯瞰下去,雪山平原广阔无边,森林与河流宛如静止,哪怕戴着耳罩,也能听到旷野的风从耳边掠过,呼啸声森森然然。
这片毫无遮拦的视野,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处景色都无法与之比拟。
俗世课业,万物生长,都在这一刻悄然静止。
唐其琛牵着温以宁的手,手套太厚,感觉不到彼此的体温,但两人依偎的姿势依旧亲密无间。
他说:“念念,看。”
天空被光晕亮,微红与淡绿慢慢交织,光辉轻盈的飘荡,像是画板上被晕开的水粉,颜色从深到浅,偶尔变幻。目光所及之处,黑夜被极光云带横切,构建出另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他们置身其中,整个人都散发出荡然的光影。
唐其琛侧过脸,无声的吻了吻她的眼睛。嘴唇太凉,激的温以宁哆嗦。她绽开笑颜,看不到嘴角的弧度,但向下弯的眼睛里,是一种极致的沉静。
她在唐其琛怀里,隔着那么厚重的棉服,却一样能感知到他真诚的心跳。
这场极光五分钟就渐渐散去,万星涌现,垂挂于夜空,好像电影镜头,这一秒,它们又成了主演。室外太冷,极光落幕后没多久,两人坐着雪橇车往酒店去。窗外,茫茫白雪森严清寂,某一瞬间,竟让温以宁心里升腾起气数将近的悲凉错觉。
她回过头看着唐其琛,却发现他也一样在看着自己。
五官遮掩,只留双目,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无声的慰藉。
回到酒店,室内有暖气,唐其琛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深绿色的羊绒衣,身材的线条一下子勾勒了出来。围巾才摘到一半,腰间一紧,就被温以宁从身后环住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
唐其琛停下动作,手覆盖在她的手背,笑着侧头:“嗯?”
温以宁心里一片寂静,眨了眨眼,轻声说:“老板。”
两个字的开场白,她嗓子哽咽住,好长时间没能再开口。而就是这个沉默的空隙,唐其琛察觉出了不对,她虽是抱着她,但人好像在千山万水之外。
温以宁再说话时,情绪已经没有活人气息了。她说:“其琛,我们……”
唐其琛心脏跟着下坠,一记重锤砸下来,他下意识的打断,“念念。”
温以宁闭了闭眼,“我们暂时分开吧,不要再见面了。”
唐其琛一愣,反应过来后,听见自己灵魂四分五裂的撕扯声。
他提声,“不要。”
“你听我说。”
“不要。”
“你家里不……“
“我说不要,我不同意,我不答应。”
男人近乎暴吼,破了他的金身,一遍一遍的反复,思维凝固,只会执拗粗暴的说着不要。
温以宁安静了片刻,仍然贴着他的背,感受到他急喘的呼吸平复了些,她把话继续下去,“我跟你说过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没有老,没有变,我大学毕业后离开上海的那两年,很多很多次做梦,我都会梦见你的眼睛,你似曾相识,好像上辈子就见过你一样。”温以宁轻轻笑了下,“我以为我梦想成真了。但我却忘记了。”
唐其琛哑声:“忘记什么?”
“忘记了,你不止是我喜欢的唐其琛,你还是亚汇的唐其琛,是你父母的唐其琛,是你们家族的唐其琛,是商场上的唐其琛,是……不属于我的唐其琛。”说着说着,温以宁反倒透澈了,她喃喃自语一般,既是劝着他,也是劝着自己,“我知道你的压力,也知道你的无可奈何。”
唐其琛抠紧了她的手,“我没有压力。”
“可是我有呀。”温以宁吸了吸鼻子,嗓音又僵了些,“我不能看着你跟你家里反目成仇,不能看着你承受一些不必要的干扰,那是你的亲人。”
温以宁说不下去了,这些日子,唐其琛为了她承受了多少,他从未透露过,抱怨过,肩上的重担从未、也不可能卸下。为爱走天涯,或许血气方刚的十六七岁能轻易说出口。但唐其琛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轻衣少年郎,他三十六岁了,身前与背后,太多牵扯,不容许他有所失误。
就算此时的唐其琛做得到不顾一切,她也不忍心,不愿意。
“我们暂时分开,你也没有那么辛苦。你去好好照顾你妈妈,好好把公司的事儿解决,唐其琛……你要好好的啊。”
唐其琛知道,她不辞辛苦,千山万水,就是来赴这一场告别。
她说的这些话,像是一把斧头,一点一点槽开他的血肉,挑断经脉,却又让人反抗不得。
良久,唐其琛问:“暂时,是多久?”
温以宁侧贴着的脸,突然换了姿势,完全埋在了他背上。额头重重抵着他的脊梁,渐渐的,啜泣声便忍不住了。
唐其琛便不再追着要答案了,他转过身,沉默的将她搂入怀里,一下一下安抚着,吻了吻她的头发,低声说:“答应你,多久我都等。”
这一夜,两人相拥在床上,盖着一床被子,从透明的玻璃看出去,雪花慢慢飞舞,宛如时空转换的童话王国。
“我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总是打架,你看我妈很瘦,但她力气真的很大,可以拿刀砍下我爸一根手指头。我带着我妹妹,去邻居家混饭吃,我妹妹胆子小,饭都不敢多吃,我脸皮厚,会趁着伯伯阿姨们不注意,把饭倒进自己的书包里,回去再拿给妹妹吃。啊,好蠢啊……”
温以宁躺在唐其琛怀里,漫无目的的说着小时候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广告行业,我喜欢英语,每次大声朗读时,我都觉得酣畅淋漓。如果以后可以,我想开一个英语培训班。”
唐其琛卷着她的头发,缠在食指松开又绕紧,“教小朋友们么?”
“教大人,小朋友太烦啦,我怕老的快。”
唐其琛低低笑起来,“老快一点才好。”
老的快一点,我们就能近一点了。
后半夜,温以宁主动求吻,跟做了决定一样,整个人热情又投入。
唇舌相抵,那种深入骨髓的感情浓烈的像要把两人融化。温以宁抚摸他的眉眼,一路往下,舌尖舔了舔他的侧颈,她甚至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雪白的腰刚刚露出一截,就被唐其琛伸手按住。
这一按,迷幻的夜突然刺入阳光,梦境醒来。
两人对视,一个迷惘,一个压抑着痛苦。唐其琛坐直了,然后把她狠狠搂入怀里,他稍稍低头,在她左边的锁骨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齿磕进皮肤,唐其琛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闭上眼,狠心继续,松开后,温以宁靠近心脏的位置,一个深刻的印记。
唐其琛呼吸重喘,纵然身体已经硬邦如石头,他仍没有动她。
温以宁听到男人的声音自上而下,“念念,你是自由的。”
——
二十二号,两人返程,飞机于傍晚降落浦东国际机场。
踏出舱门的一刹那,温以宁竟然有了晕眩的不真实感。唐其琛牵着她,始终没有松开过。
他们穿过廊桥,跟着指示牌往大厅走去,T2航站楼的出口,唐其琛再熟悉不过,但这一刻,他故意绕着路,恨不得这一截距离没有尽头。直到温以宁出声:“错了,是右边。”
唐其琛握着她的手,瞬间更紧。
老余开车早在外面等候,隔着远远的距离,感应门时不时的开合,黑色宾利就在正中央的位置。唐其琛的脚步越来越慢,连握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温以宁看他一眼,忽然就不动了。
她把手抽了出来,笑了笑,“唐总,我就陪您到这儿了。”
唐其琛望着她,眼里像是涌出两面暗沉的深湖。
温以宁目光清澈,轻松的说:“我打车走,我买了高铁票回老家。”
唐其琛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我送你去。”
温以宁低下头,摇了摇,轻声说:“不了,不是一路人。”
春尽冬来,朝阳成夕阳,原来人世间,很多美景就不能站在对立面,那才是最大的残忍。
唐其琛松开手,胳膊无力的垂落于腿侧。
温以宁又抬起头,冲他清清爽爽的一笑,“好好照顾自己,在忙也要记得吃饭,多吃点,把身体养好。陈医生给你开的药,你按时吃。还有,再大的事,好好说,不要吵,不要闹……不要伤着自己。”
唐其琛目光沉静下来,最后,点了点头。
温以宁从他手中拿过行李,就那么一瞬,唐其琛下意识的又收紧了手劲。温以宁比他更坚决,没给他挽留的机会。
自此,唐其琛一双手都落了空,扯着他的心脏一块跌入深渊。
“念儿。”他唤她的小名。
温以宁看着他。
唐其琛神情落寞,声音紧绷的近乎哽咽:“是我配不上你,我们家配不上你。”
温以宁扯了扯嘴角,没再多留,转过身,朝着他的反方向大步出去,没有回头。
入夜,上海城的繁荣夜景拉开序幕。
宾利在城市之中穿梭,像一头沉闷的困兽。老余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吱声,后座的唐其琛不像一个活人,而是抽离了魂魄的某件陈设。
下了高架,唐其琛出声:“停车。”
老余靠边停车。
唐其琛推开车门,独自走去江边。他手肘撑着栏杆,整个人伏腰弯了下去,他的头埋的很低,肩和颈连成一道锐利的弧。
飒飒秋风里,男人的脊梁一点一点在垮塌。
唐其琛垂眸江面,再闭眼时,眼泪便跟着砸了下来。
第53章 明月最相思(5)
今年南方的冬天来的早, 降温也比往年更厉害。
十二月才开端, 江连雪就扛不住冻,将家里的烤火炉开了起来。温以宁自上次从上海再回来, 生活一如往常。她早起的习惯很好,江连雪都受她影响, 不再日上三竿才起床,九点从卧室出来,桌上都有一份给她留着的早餐。
温以宁最明显的变化, 就是人愈发沉静了。她在家很少说话,经常捧着一本书一看一整天。书柜最上面那层的外籍原版书闲置两年积了灰, 某天也都被她搬了下来。连着两周,江连雪没跟她好好聊过。这天,江连雪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点了一根烟,悠悠问她:“你不回去上班儿了?”
温以宁眼睛看着书,头没抬,“休息。”
江连雪呵笑, “你们公司待遇挺好啊。”
温以宁嗯了一声,没搭腔。
她坐在窗户边, 头发顺着脸颊垂落而下, 遮住了大半侧脸。阳光浸润着,让她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几近透明。温以宁瘦了, 家居服套在身上都大了半圈。
江连雪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掐熄烟起了身, 平静地说了句:“三中的英语老师名额还空着,你要想去的话,我跟杨正国说。”
温以宁翻了一页书,淡淡答:“再看吧。”
过了一会,江连雪幽幽叹了一口气,“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是不是?既然做了决定,就别再患得患失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明白,唯有钱才能让你安身傍命。那个,你待会出去买点菜,待在家里都长毛了,中午杨正国来吃饭。”
温以宁这才把目光从书里拔出来,看向她:“你真的喜欢杨叔叔么?”
江连雪嗤声一笑,好似听到了个大笑话,“都这岁数了还谈什么喜欢,你情我愿不就得了。况且,我还有事儿求他帮忙呢,能不殷勤点吗。”
温以宁又冷冷垂下眼,论煞风景,江连雪总是胜人一筹。
周五这天,江连雪又接到李小亮的电话。小亮老师永远温暖体贴,对长辈嘘寒问暖唠唠家常,江连雪被他逗得满面春风,挂电话前,她把人叫住,“亮亮有空来我家玩儿啊,以宁还在家呢!”
李小亮愣住,“啊?宁儿还没回上海啊?”
江连雪大咧道:“不回了不回了,你没事儿的时候多带她出去转转,这姑娘分个手,人都闷傻了。”
温以宁从卧室跑出来,“你乱说什么啊?”
电话挂了,江连雪把手机按向桌面,轻飘道:“我哪个字乱说了?”
温以宁白着一张脸,不甘与负气拢在眉眼间,她暗压着的怒意克制不住的要发泄,江连雪一反问,她竟无言以对。
客厅的窗帘被拉开,唰的一下,屋外的阳光争先恐后的往温以宁眼里钻。她下意识的抬起手,偏开头,阳光在她眼里乱撞,刺痛的她要流出泪来。
江连雪把窗帘扎起,背对她,语气冷静之中夹杂着些许无奈,“阴天过去,不就是晴天了,去见见阳光吧。”
下午,李小亮就带着温以宁去城南公园走了走。
初冬的景致也别有韵味,连着十来天的降温降雨,好不容易轮个晴日,公园里游客不少。温以宁双手搁在大衣口袋,毛绒的衣领把她的脸衬的很小。她不怎么说话,李小亮便不遗余力的跟她说着好玩儿的新闻。
走到湖边,温以宁便驻足不动了。
李小亮挺紧张的站在她身前,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温以宁白他一眼,“干什么,以为我要跳湖啊。”
李小亮肩膀松下来,舒了气,依旧一副好笑脸,“你要真跳了,我也能把你救上岸。”
温以宁闷声说:“我要真想死,肯定不让你们知道。”
李小亮顿时急红了脸。
她望着他,最后灿然一笑,“不死不死。小亮老师,陪我坐坐吧。”
两人坐在湖畔的石头凳上。日光充足,湖面泛着游艇,偶尔传来欢声笑语。岸畔本是一排柳树,冬日叶落,只剩萧条的枝丫随风轻晃。温以宁拢了拢外套,目光落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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