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他会。
第7章 申冤
王长东到了县衙门口,何洺领着何兴栋一起出去迎接。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第8章 质问
林行远以为方拭非如愿,总算可以回去呆着等待结果了,可是她却又说要召集百姓写万民血书。
林行远简直听呆了,哭笑不得道:“方拭非,你这东西没用。递上去没人看,何况你这也没人可以递啊。该怎么判,朝廷自有律例标准,哪会因此而受左右?”
方拭非说:“我知道,我自有打算。”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辩。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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