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卿那样的人,整个长安城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却偏偏看上了皇帝的女人。而这个顾长卿,偏偏又是天家动不得的人。她不是妖妃,又是什么!
昭帝握住了太后的手,素来毫无表情的冷峻面容浮上一丝祈求的神色,才说:“……母后,请给儿臣一个机会罢,就这一次。”
他可以不介意姜宸妃的过去,甚至从前的流言蜚语,只要她还稍稍记得当年的旧情,那他就是有机会的。
齐嬷嬷有些担忧的瞧着太后,却见太后果不其然,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姜念念如今的种种表现,只能说明她是真的全忘了。
她不在乎陛下,不在乎自己的姐姐,甚至不在乎这座皇宫,她就是个没心的女人。
偏偏陛下分明从前是不喜欢她的,如今却竟是被这小姑娘勾了魂去一般。
……
秋风瑟瑟,暮色微沉,昭帝从太后宫中走出来的时候,正是这座宫城黄昏日暮的时候。如墨的夕阳泼落下来,竟有一丝曼妙的美感。
宫门前站了两个小宫女,手里正端着什么东西,江云海忙上前禀报:“……陛下,这便是前楚王妃娘娘专门给您送来的鸽子汤,楚王妃还说,请陛下一定要喝下。”
昭帝抿了抿唇,却说:“罢了,送回去罢。”
江云海只得给那两个宫女使了一下眼神,还不忘跟上去,继续道:“……可是陛下,楚王妃这些时日已接连送了好几日的东西给您,不是汤,就是点心的。您一次都不要,奴才都……实在不好意思回绝了。”
昭帝不轻不重的瞥他一眼,“你没给她说,再也不必送来了吗?”
“奴才哪儿敢瞒着!”江云海立即道:“可是……娘娘每每仍旧坚持,奴才这,也抵不过娘娘她对您的一片心意啊……”
昭帝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吩咐内廷司,将姜络云册为郡君罢,至于封号,就让内廷司自己拟一个,就念在,她是姜宸妃的亲姐姐,安国公府的女儿。”
姜络云如今与楚王和离,难免那些人是要多加议论的。而他给她这个名位,是为了好好给她地位,让她不至于遭人轻视。便是再嫁,也是有底气的,也算是……尽了他们少年时的情分了。
江云海听着,都有些震惊了,又问了一遍:“……陛下的意思是……只是将楚王妃册为郡君,而后便送还回安国公府?”
昭帝微微颔首,扫他一眼问:“难道还有问题么?”
江云海自是答:“没有没有,奴才这就去办。”
昭帝“嗯”了一声,便上撵离去了。
江云海面上不显,然而心里面却都震惊了。宫中可是人人都传,说这位楚王妃娘娘,乃是陛下少年时的真爱,连曾经盛宠的宸妃娘娘都活在楚王妃影子里的。他还以为,如今楚王与其和离,陛下是一定会顺水推舟,将楚王妃接入宫中、万般宠爱的。
可是他在主子跟前察言观色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陛下如今搜唾手可得了,却竟仍是一个郡君之位便打发了。
……看来君王凉薄,天家无情,是当真凉薄、当真无情啊。
君王的銮驾往宣室殿走去,如今瞧着这六宫萧索的景致,他却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问身边的太监王玉道:“……王玉,朕有多久不曾见到宸妃了?”
王玉心底微微一沉,仍旧说:“回陛下,昭阳殿被封已是中秋前的事儿了。事到如今,大抵已是三月有余了吧。”
昭帝听着,微微阖上了眼帘,夕阳落在那张清俊的君王面孔上,也便添了一层清雅。他淡淡说:“……怪不得,朕会这么想她,去瞧瞧她了。 ”
王玉心底暗暗一惊,又问一句:“陛下是要去昭阳殿么?只是这封锁宸妃娘娘是您亲自下的旨意,您如今是要亲自收回成命么?”
昭帝冷淡的说了句:“……你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朕现在只是想见她。”
王玉闭紧了嘴,自是不敢说什么了。他心里轻轻道了一句,这宸妃娘娘果然是宸妃娘娘,看样子,却是要复宠的节奏了啊。
这昭阳殿自封锁以后,便是门可罗雀,日复一日的了无生机了。
昭帝从前还记得,宸妃原来喜欢琼花,海南进贡的品种最佳的琼花,便是运进了宸妃的宫中。只要是她的院落,没有一处不是收拾得最静雅的,这般,才是娇养的小姑娘。
然而,当年盛宠的印象犹在,宸妃却是彻底的疏远了。昭帝远远瞧着,虽一时没有急着进去,心底却是滋味难平。
王玉低声问道:“陛下,可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昭帝只是说:“先等等。”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叫他想到很多事,他的确是舍不得宸妃的。想着她从前同他撒娇,同他赌气的模样。或许,就算是到了这般地步,但是他们各退一步,还是可以重新开始的呢?
贞玉推开门来换水,瞧见陛下来了,脸色都不由白了大半,忙支支吾吾的过来给昭帝请安。
昭帝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问她,“你们主子还好吗?”
贞玉忙道:“好……很好!宸妃娘娘这段时日可安静,奴婢都不用操什么心。”
昭帝点了点头,“好,你起身吧,朕是今日专门来看她的。”
贞玉却说:“陛下不必!娘娘如今想必正在塌上看书,奴婢先进去通报一声。”
昭帝眼睛一眯,终于察觉到贞玉这小宫女似是有些紧张。他待姜宸妃身边的人素来很好,所以,贞玉是完全不必如此害怕他的。
那么便只能说明一事,是不是姜宸妃宫中有什么问题。
然而,正待他提脚准备入内的时候,江云海却从宫道那头急急的跑了过来,一见到昭帝便跪下说:“……陛下,您快去看看,出大事了啊!”
昭帝眉头一皱,“又怎么了?”
江云海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可见是危急到了何等地步!才道:“……陛下,就在刚才,丞相大人领着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入宫了,说是……要替陛下您清君侧的啊。”
“放肆。”昭帝下颌有转瞬的咬紧,才冰冷道:“顾长卿这是又想要讨伐谁,才敢在朕的跟前肆意妄为。”
江云海几乎都快哭出声了,“……回陛下,是您一手钦定的禁军统领,陈钰大人啊。”
昭帝握了握拳,“啪”的;一声,竟是一巴掌扇在了江云海的脸上!别说江云海,便是贞玉,也是狠狠地吓了一跳。赶紧将头埋下去,再也是不敢抬起来的。
陈钰,这是他钦定的保卫宫城安全心腹不错。而顾长卿之所以容不得他,却是因为他便是上一次在长街刺杀丞相府的参与者之一。
而陈钰之所以会去刺杀顾长卿,其实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因为丞相府逼得君王步步后退,陈钰看不下眼,又为了取悦于他,所以才擅作主张的。
昭帝自然也是清楚这件事的,虽也没有直接参与,却每一个细节都知情。他自然猜道丞相府根基深厚,没这么容易被除去。然而他没想到的,却是顾长卿竟会这么快便发现了陈钰!
他今日要清君侧,杀了禁军统领陈钰的性命,难道,不正是在打他的脸么!
昭帝身形都微微一滞,江云海忙扶着他说:“陛下,究竟是去,或不去见丞相大人,您总是要拿个主意的啊。”
昭帝唇角讥讽的勾了勾,轻声道:“自然是去,为何不去?朕倒要看看这个顾长卿,敢不敢做谋逆篡位的乱臣。”
江云海浑身都一抖,这才应了下来,“是。”
瞧着昭帝又远去的背影,贞玉跪在青石板地上,她的心绪也分毫不曾转圜过来,甚至有些激动。前朝动荡,便是不是……丞相大人即将是要跟陛下提出,带走宸妃娘娘出宫了?
她眼底都有些泪水,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姜宸妃了!贞玉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境,只盼着她们家娘娘能好好的,彻底的脱离宫妃这个身份枷锁。她一直都是相信的,而这位丞相大人,是一定可以护得娘娘很好的。
……
而这个时候,在宣室殿那边,却似乎全然没有紧张的气氛。
顾长卿一身天青色镶银滚边锦袍,是在最前列的。而后面的那些臣子无不是低声议论纷纷,心道这终究还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唯恐这庙堂上恐怕是又要有一场风暴了啊。
而唯独顾长卿坐在广寒松木圆凳上,一言不发,苍白温润的面庞上更是喜怒不辨,谁也不知他的身子,究竟是好了,或是没有好。
“给各位爱卿奉茶吧。”昭帝随意拿起一本奏折来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的淡淡道:“顾爱卿总是这般,何事都闹得咋咋呼呼,朕倒是不知,有何事竟逼得爱卿要来清君侧啊?”
顾长卿微微一笑,才道:“……陛下,你还记得前几日,在长街的丞相府遇刺一案么?”
昭帝心中猛然一跳,心道顾长卿果然是因为此事而来。他面容一僵道:“丞相遇刺,朕也十分痛心。但凡是太医署所有的药材,无论何等珍贵,朕都是往丞相府送了的。不知如今顾爱卿的身子可好些了?”
顾长卿只是直视着昭帝的眼睛,唇边虽仍旧是带着几分笑意的,语气却凉淡到了极致,“……陛下,臣今日入宫,便是向陛下求药而来的。”
昭帝的笑容有些变淡。
禁军统领陈钰是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他还以为顾长卿会怀疑到长广侯的身上。然而却终归不是如此,他依旧看穿了他对此事知情。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虽说顾长卿的确是难得的良臣,然而,他却不能容许一个臣子觊觎自己的妃子,君主的女人。既然都想要体面,那他自然会给丞相府体面。
可是,没能让陈钰一击即中,的确是他无能了。
“爱卿想要什么?”昭帝蓦然低声问道。
顾长卿也只是淡然一笑道:“只有两件东西,一件,是凶手的性命,还有一件,便是臣的良药。”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有些暗沉了,也不知快要掉下来的是雨水,或是冰雹。压得这座宫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昭帝眉心微挑,却道:“难道丞相已知道凶手的身份了?”
顾长卿给身后的刑部侍郎低了一个眼神,刑部侍郎大人才将那跟断折的箭矢呈了上来。
箭矢上虽有工部的标致,然而顾长卿问询过工部的人,这却只是民间高仿,虽杀伤力足矣,但却并非是工部亲自所造的。
因为但凡是工部所造中,必定都是登记入册的,然而在工部最近的档案里,并没有发现短箭的流失。而后,徐子贸经过多番调查才发现,民间有一处私炮坊也是可以高仿短箭,鱼目混珠的。
而这间私炮坊的主人,便是禁军统领陈钰名义上的叔父,同血缘,却不同姓。
要知道,丞相府的眼线遍布整座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是找不出来的。能有勇气做出刺杀丞相府这样的事情来,便已是将自己的性命悬在了刀尖上。所以,这位陈钰对陛下,当真是真心啊。
可是饶是如此,顾长卿却也绝不会留他性命的。“陛下,自藏武器,刺杀一品朝臣,该当何罪,想必,陛下您比微臣更清楚。”他淡淡笑着,略略整理了素净的朝服,而丞相的话音未落,外面的雨水便淅淅沥沥掉下来了。
这般情致,看上去是何其安宁,但这宣室殿之内,却绝不是安宁的。
“没想到,陈钰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昭帝颇有深意的瞧着他,稍稍一笑便道:“丞相是朕的股肱之臣,他既然敢伤丞相府,那无论他是谁,朕自然是半点容不得他了。”
“——禁军统领,全权交由丞相做主。”他直视着顾长卿,缓缓的,吐出这样几个字来,“丞相,你现在满意了吧?”
正在这个时候,朝臣之间传出些许的议论声来。他们也实在没想到,陈钰到底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而陛下却半分都不保,直接交给了顾长卿,又怎会有好的下场啊!看来这顾丞相,还当真是陛下的心尖宠臣啊。
对昭帝的这个反应,顾长卿却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一般,弯了弯唇,才慢慢的说:“陛下不愿徇私,才是明君之举。只是臣仍是疑心,难道,仅凭禁军统领便想要了臣的命。若是只有他一人,难道不会说不通么?”
昭帝喝了口茶,指尖都微微蜷缩了一下,脸色逐渐变得冰白起来,“顾长卿,你要明白,凡事点到为止。朕已允了你杀鸡儆猴,仅凭丞相府遇刺一事,难道大人还想血洗朝堂么?”他这样问。
昭帝的意思很明确了。顾长卿今日入宫,明面上说的,是来清君侧的。他既然想要陈钰的性命,杀一儆百,那他顺势给他就是了。而若是丞相还想继续查下去,那他身为君王,便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而顾长卿也自然清楚,这位年轻的君主在想着什么,舍掉一个心腹,保全帝位的安宁,与他的颜面,又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这是多么划算的一个交易啊。
无人伤亡,君贤臣良,仍旧是好一个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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