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被她说得动作一顿,然而没有放下,只侧首道:“江谷主一番好意,苏某心领。”
江容:“但你不准备听我的劝?”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垂了垂眼道:“身体寒弱,非杯酒能致,苏某久病成医,自有分寸。”
江容心想这话你唬别人还行,唬我这个真大夫可还差得远呢。
“可你的分寸就是让自己更不舒服。”她完全没给他留面子,“你心脉羸弱,还有轻微的哮症,今夜又风急雨大,这杯酒喝下去,少不了要难受到天明。”
苏梦枕沉默。
而她继续:“当然你可能不在乎这个,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嘛。”
最后这半句说得很不客气,叫暖阁内其余人都愣了愣。
可苏梦枕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江容被他笑得莫名,就绷着表情问他:“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他摇头:“没有,只是想起来很多年没人同苏某说过这些了,所以一时有些恍惚。”
江容想了想,道:“虽然我医术特别好,但你这身体有多差,稍微懂一点医的都看得出来。他们不跟你说,肯定是被你吓的。”
苏梦枕何尝不知这一点,可见她说得一本正经认真无比,一派她绝对没猜错的架势,便忍不住想逗她一句。
“是吗?”他问,“难道我看上去很吓人?”
江容盯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了片刻,道:“吓人不至于,但一看就是个不会听话的病人。”
这么一想,这么多年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也很正常,因为但凡劝过他的人,都很清楚劝了也没有用,他不会听。
简直越看越气人,江容想,更气的是,她居然还很想治一治这个病人!
☆、14
苏梦枕最终没有喝那杯酒。
因为江容一通话说完,就成功把诸葛神侯拉到了她那一边,跟着一同劝他身体为重。
苏梦枕:“……”
算了,他想,既然如此,不喝便不喝了罢。
他放下酒盏,余光瞥到身侧的恶人谷主仍是一张脸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道:“我这回可听了江谷主的话。”
江容:“那下回呢?”
“下回?”苏梦枕一时未反应过来。
“容容是想替苏楼主诊治?”知道她跟万春流学医十二载的诸葛神侯猜到了她的打算。
江容放下手里的筷子,转身朝向苏梦枕,道:“光是我想可没用。”
苏梦枕看她神情便知她话未说尽,干脆没急着开口接话,而是等她说下去。
只见江容抬手取过他才放下没多久的酒盏,道:“光是今日这杯酒,我就劝了三遍不止,最后还要劳动三师兄开口,苏楼主才答应不喝。”
“那下回我给苏楼主开了药,是不是得请我师父重出江湖入京来劝啊?”
“所以光是我想有什么用。”她哼了一声,“苏楼主不愿配合,我医术再好,也是白搭。”
最后两句带了些医者惯有的骄矜,但由她说出来,却是完全不会令人生厌,反倒可爱得紧。
苏梦枕知道,她这是在等他表态。
事实上,他何尝不想拥有一具康健的身体。他有太多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明中暗中盯着他盼他死的敌人,倘若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无病无灾,将他父亲创立的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为江湖为朝堂尽上自己能尽的心力。
可正因为他需要做的事太多,敌人也太多,在大部分时候,他都无法像许多大夫曾对他要求的那样:放下心中重担和忧虑,修身养性,从头开始慢慢调理。
所以此时此刻,他坐在神侯府的暖阁里,看着眼前余气未消的明艳少女,他终究说不出一个干干脆利落的“好”字。
他只能说:“倘若江谷主有心医治苏某,苏某自当尽力配合。”
“真的?”江容挑着眼角狐疑道。
“有神侯和三位神捕作证,苏某岂敢用假话诓骗江谷主?”他浅笑着说,“更何况苏某也知道,江谷主乃是一片好心。”
江容闻言,立刻朝他伸出手。
苏梦枕:“?”
她眨着眼,一派理所当然道:“你都答应了,那就把手给我呀。”
苏梦枕只好伸手挽袖,把自己的腕搭到她葱白如玉的指尖处。
他体质寒弱,身上无一处不冷,手腕更是冰凉一片,一放上去就让江容下意识眉头一皱。
都说大夫皱眉准没好事,是以她问脉的时候,暖阁内的其他人俱绷紧了心神,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是何状况的苏梦枕反而十分淡然。
江容认真诊了好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最后松手开口的时候,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天啊,苏楼主,你这也太胡来了!”她说。
苏梦枕自离开小寒山回到京城,继承他父亲创立的金风细雨楼起,就是江湖中人人敬畏的一方势力之主了。
是以这几年不论他到了哪见到什么人,得到的都是尊敬有加的待遇。
对他来说,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胡来,还是出师后头一回。
他当然不会同江容计较,甚至看她像个小老太似的生起气来还觉得有趣。
“是吗?”他轻声问。
江容深吸一口气,想要从头开始数落,余光瞥到神侯府诸人都在望着自己,才陡然意识到,他们还在宴上。
“算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完。”她说,“还是先吃饭吧。”
苏梦枕听她这么说,更想笑了。
不过他病了这么多年,怎么也知道大夫不能惹,于是勉力忍了下来,道:“江谷主说的是。”
本着不辜负诸葛神侯这番招待准备的心,说完他便重新执起筷子,在离他最近的盘子里夹了一筷。
结果江容立刻:“你不能吃这个。”
苏梦枕:“……”
她非常坚持:“你说了会尽力配合的!”
苏梦枕屈服了,话才放出来没多久,他总不至于再吞回去,再说这不过是一道菜,不吃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想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在江容这个严格的大夫眼里,此刻摆在桌上的菜,几乎就没有他这个病人能吃的。
熏火腿和江瑶炸肚油烟重,姜醋螺带酒,梭蟹性寒……等等等等,反正每一样都有不行的理由。
苏梦枕哭笑不得:“那我还能吃什么?”
江容拿过他面前的碗,起身替她舀了小半碗白鱼汤,道:“这个,这个勉强可以,但也不能喝多。”
话音落下,在旁围观至此的诸葛神侯也开了口。
诸葛神侯道:“既然容容都这么说了,那苏楼主还是听她一言罢,她的医术,乃是跟昔年幽居恶人谷的鬼医万春流习得的,她定是为了苏楼主好。”
“那当然。”江容立刻接话。
苏梦枕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低头喝汤了。
所幸江容还记得光喝汤饱不了,吃到后面又吩咐神侯府的厨子给他煮了碗糯米粥。
江容说:“普通稻麦都是轻微寒性,一般人吃没关系,但苏楼主你不行,你身体太寒了,不能寒上加寒,你只能吃糯米,糯米性热。”
苏梦枕从前也不是没有被人诊治过,但就算是还在小寒山上,寒症最严重的时候,都没有被要求得这么细致过。
而且他也读过医经,知道稻麦那点寒性,在制成食物后就几乎不存了,毕竟天底下这么多百姓个个吃了这么多年,他们不全好好的?
他无奈极了:“真得小心至此?”
江容坚定无比:“寒热标准因人而异,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
“乖乖喝糯米粥吧。”她不忘把他答应的话再抬出来一遍,“你别忘了你说过你会尽力配合我的,苏楼主。”
最后一个音节出口之际,她面上浮出得逞的笑容,同时眼睛冲他一眨,神色不言自明。
也是到这个时候,苏梦枕才觉得,眼前这个家世惊人的小姑娘,不愧是从恶人谷来的。
那股子聪明得意又暗含娇蛮的劲,一般人还真招架不住。
☆、15
江容就这么接下了苏梦枕这个病人。
之后的半个月里,她又和从前在恶人谷中时一样,重新忙碌了起来。
江容是医者也是武者,她知道苏梦枕绝不会接受将红袖刀和金风细雨楼都丢掉放开,从头开始调理身体的治法。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走这条最简单的路。
因为师承万春流,江容在碰上疑难杂症时,思考的方式本来就与中原的大夫们大不一样。
现在碰上苏梦枕这样的病人,也算某种意义上学有所用了。
苏梦枕那一身的病,寒症也好,咳疾也好,归根结底来源于他幼时未能及时得到救治的内伤。
倘若江容有机会回到他幼时,那定能把他如今所有的病症都直接扼杀在摇篮里,让他健健康康地长大执刀;但江容没有这个机会,她只能站在二十年后追根溯源,然后一点一点去抽他的病丝,就像当年万春流对燕南天做的那样。
说实话,这一点都不简单。
可也正因为不简单,她才更有动力。
她在诸葛神侯为她安排的小院里捣鼓了整整七日,期间还拜托神侯府的下人出去为她买了一些神侯府内没有的药材。
无情铁手和追命都来过两次,前后见她写了扔,扔了再改的药方,不下百张。
三人之中,属无情对医道研究最多,所以那些被她遗弃在院中的药方,无情捡起来,多少能看懂一些。
无情发现,这些药方的差别非常小,两三张摆在一起,一眼扫过去,根本看不出她改了何处。
他觉得好奇,就仔细看了看,末了更加困惑,因为她几乎调整过每一味药的用量,而且这里面有几味不仅治不了寒症,还有可能加剧。
困惑之下,他干脆请教了江容。
江容听他这么问,沉吟片刻,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我先前替苏楼主诊过脉了,他内伤多年不愈,是治疗的重中之重,但要治他的内伤,少不了要用上你觉得不对的那几味药,为免他受不住,我必须斟酌用量,再加别的药来缓和。”
可别的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加进去的,她必须考虑药性相冲的影响。
因此,光是一张药浴的药方,她就拟了快七日。
听前面的时候,无情还算淡定,毕竟他也认为医者必须谨慎,但听到最后,得知这是药浴的方子,他还是愣了。
“药浴?”他以为是内服用的?
“是啊药浴。”江容继续解释,“其实跟普通的药浴也不太一样,要用上昆仑山特有的药引,令药力入体,滋养经脉,麻烦得很,所以一点错都不能出。”
她这么一说,无情倒是想起来了,江湖上早有传言,当年燕南天只身闯入恶人谷,遭谷中恶人暗算,成了经脉尽断的活死人。
后来他重出江湖,有人问他究竟是如何“活”过来的,他说是恶人谷中一名大夫让他在药桶中浸了十八年,续上了他的经脉。
他口中的那名大夫,自然就是万春流。
而江容的医术习自万春流,学了他这一手来治苏梦枕,倒也说得过去。
可惜苏梦枕的情况和当年的燕南天全不一样,乍一看没严重到燕南天那种经脉尽断的程度,但真正治起来,却比当年已是活死人状态的燕南天麻烦多了,毕竟他不是坐在药桶里任她折腾。
因此,江容才会拟方子拟得束手束脚。
等她完全敲定,李寻欢为林诗音办的生辰宴也近在眼前了。
她在追命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金风细雨楼,把药浴的方子交给苏梦枕最信任的手下,即风雨楼的总管,杨无邪。
杨无邪一早听苏梦枕提过她了,现在见到真人,当然十分恭敬。
“江谷主放心。”他说,“在下定会按江谷主的吩咐督促楼主。”
江容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与下属谈事的那道身影,心想就你们楼主这么能折腾自己的人,我能放心才怪了。
但话不能这么说,所以思忖片刻后,她才开口道:“无妨,两日后我会再来为他诊脉。”
这方子整体温和见效慢,但对经脉的益处立竿见影,苏梦枕有没有乖乖听话,她过几天过来看一看,就全知道了。
杨无邪听懂了她的意思,又想到上回苏梦枕从神侯府回来后,向自己说起这位恶人谷主时的表情和语气,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他们楼主大概是遇上克星了。
杨无邪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苏梦枕那性子,就得有人管他。
金风细雨楼上下管不住,恶人谷主有这个本事还愿意帮忙,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勾起唇角,笑着向江容拱手道:“那在下便在风雨楼恭候江谷主大驾。”
江容也笑了:“到时见。”
离开时,杨无邪说要给她和追命安排马车送他们回神侯府,不过被她拒绝了。
“我不急回三师兄那。”她说。
此话一出,陪她过来的追命先愣了:“咦,小师叔要去哪?”
江容:“我明日要去李园赴宴,得去买几件新衣。”
“李园?”可能是全京城消息最灵通的杨总管立刻反应过来,“可是小李探花为其表妹办的生辰宴?”
“对,我就是收到了他的邀请才来的京城。”江容点头。
“原来如此。”杨无邪若有所思了片刻,而后朝他二人伸出手,表示要送他们出去。
对方这般真诚有礼,江容也就没有拒绝,任他一路将他们送出了金风细雨楼。
她不知道的是,杨无邪送完他们一回去,就去红楼翻出了李寻欢之前派人送来的请帖提醒苏梦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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