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容:“事成之后,把他做过的事公诸江湖,等他在外面吃够苦头了,再热情援助他进恶人谷避祸。”
苏梦枕不太信:“你要助其避祸?”
江容眨眼:“我收他进恶人谷,可不就是帮他避外面的祸。我都这么大方了,他入了谷后,被我谷中恶人们折腾折腾,也是应该的。”
倘若昆仑山下的那些年纪稍长的恶人听到她此刻的语气,一定会忍不住汗毛直立,并在心中大呼:“熟悉!太熟悉了!跟她爹当年一模一样!”
可惜这会儿能听到她说话的只有苏梦枕一个。
苏梦枕听在耳里,第一反应不是她手段鬼灵精怪,而是听她用如此雀跃的语气说话,他的心情竟也随着变好许多。
他偏一偏头,发现她快把杨无邪准备的糖豆吃完了,心下一动,换了话题,问她要不要带点回去。
江容知道他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表达感谢,对这种小玩意儿,向来不拒绝,就点了头,而后随口道:“说来奇怪,京城这么多酒楼点心铺,但没一家比你们这儿合我口味的。”
“要不是你们最近又在和六分半堂夺地盘,我都要怀疑金风细雨楼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后一句话充满玩笑意味,显然是说来逗乐的。
可苏梦枕却不这么想。
他抿紧了唇,终是没说这些东西做出来,其实是独属于她的。
最开始是杨无邪的主意,他默许了;可不知何时起,他竟比自己心细如发过目不忘的管家更易留意这小姑娘的喜好了。
而杨无邪对此自然乐见其成,每次听他提一句,都会面露喜色,再三保证。
这样想着,苏梦枕又如过去那般,邀她留下吃过饭再走。
结果向来不怎么拒绝的她居然摇了头:“我叔叔来啦,我答应了早点回去陪他。”
凭金风细雨楼的本事,自然不是才知道移花宫主入京一事。
所以苏梦枕也没有太惊讶,只略微遗憾道:“那便下回再说。”
江容想了想,忽然道:“不然下回我带无缺叔叔一起来吧。”
“今日我出门前,他问了好几句呢,想来对你和金风细雨楼也十分好奇。”
苏梦枕:“……”
他大概猜得到江无缺为什么会这么好奇,但此时此刻,他能说不吗?
他只能维持着先前的语气道:“倘若江宫主好奇风雨楼,那风雨楼自然欢迎。”
“不过——”他话锋一转,“上门拜会的事,还是由我这个晚辈来做比较合适。”
这么说着,苏梦枕又想起来,自江容从神侯府搬走,他还没有去过她的住处。
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她主动来访,尽职尽责地花费心力为他诊治。
许是这一瞬间脑中闪现的片段太多了些,说完那番话,他竟罕见地出了神。
注意到这一点的江容大感惊讶,伸手在他苍白的面颊前晃了晃,问:“咦,你想什么呢?”
苏梦枕回神,发现她几乎越过了半张桌,常年持戟的手就停在他眼前。
指腹有微薄的茧,指尖却葱白如玉。
而她见他不答,又继续道:“你要是想见我无缺叔叔,随时都可以来西十字街,海上销金窟的事不彻底解决,他应该都不会回移花宫,我上回问他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苏梦枕沉默着思忖片刻,问:“江宫主平日有何爱好?”
江容皱起鼻子: “你们怎么都喜欢问这个……之前我要带他去拜见师兄,他非要问师兄平时喜欢什么,还有前几天在神侯府,配合师兄演完了戏,无情也来问我,无缺叔叔有什么爱好。”
“其实大家这么熟,根本不用这么客气嘛。”
苏梦枕默然。
江容继续:“而且无缺叔叔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然他这些年也不会让移花宫避世不出了。”
“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或许不是这江湖上武功最厉害的那批人之一,但他绝对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善良、也最修身养性的人。”
☆、39
尽管江容把江无缺形容得无欲无求, 但五日后,苏梦枕亲自上门去拜访时, 还是带足了礼物。
为表诚意, 他带的都是比起价值更显心意的东西。
他知道, 凭移花宫主的眼界和见识, 这江湖上的好东西, 少有能让其惊讶的。所以与其把心思花在这方面, 还不如送些实用的。
过去之前,他跟江容打了个招呼,确认江无缺没有出门。
说实话, 江容是有些惊讶的。
“你真要来啊?”她问苏梦枕。
“容姑娘不欢迎在下?”苏梦枕反问。
“当然不是。”江容否认, “我只是觉得你不必为了见无缺叔叔一面这般郑重。”
“但江宫主是前辈。”他顿了顿,“还是容姑娘的亲叔叔。”
他坚持如此,江容也没有办法。
“好吧。”她说, “反正叔叔也问起你好几次了。”
苏梦枕:“……”好几次?
他心中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既是如此,我更该去拜会他一番。”
于是隔天他就带着礼物去了西十字街。
中秋已过, 寒露将近, 京城各处,正是一派萧瑟之景。江容买下的这座宅院也不例外。
西十字街栽了不少桂树, 一路过去清香阵阵,但比起她的住处,仍略有逊色。
苏梦枕抵达后, 一开轿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桂花香。
而他要拜会的人,就站在花香最浓郁的地方,一袭白衣,指点围在树下的小丫鬟们如何从落下的桂花中挑拣出最好的,用以制糖。
他声音温柔,语气也温柔,言谈间还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面对小丫鬟们的提问,亦耐心至极,逐字逐句解答。
这模样,倒真和江容描述的一模一样。
苏梦枕是正大光明上门拜访,动作气息都没有刻意去收敛。
他知道对方一定听到了他进门的动静,但客随主便,江无缺没有停下讲解转身回头看过来,他也就没有上前打扰,安静地等待对方讲解完毕。
好在片刻后,江无缺就讲完了。
他放下手中那几瓣桂花,对围在自己身侧的小丫鬟们摆了摆手,道:“散了吧,客人来了,该招待客人了。”
这么说着,他也侧过身,朝等在大门后的苏梦枕看了过去。
苏梦枕见他看过来,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躬身抬手,道:“晚辈苏梦枕,见过江宫主。”
江无缺一早从江容那知道了苏梦枕身体不好,一直在接受她的医治,但真的见到了苏梦枕,还是颇惊讶,以至于愣了一愣。
愣过之后,他才开口,柔声道:“苏公子大名,我进京一路,早听说了无数遍,本打算过几日就寻个机会随容容一起去拜访,没想到让苏公子抢了先。”
苏梦枕听他语气温和,心下稍定,拱手继续道:“江宫主是我前辈,自然应当做后辈的上门来。”
两人说了两句,江无缺就将他请到了屋里坐下。
注意到他进屋前不着痕迹地扫了屋内一眼,江无缺忽然笑了笑,道:“容容这会儿不在,我让她出去给我买点东西。”
苏梦枕:“……”他竟然没有很意外。
他没开口接话,江无缺就说了下去。
江无缺道:“不过她出门前还交代了我,苏公子身体不好,喝不得我平日惯喝的茶,得着人另外准备。”
这样的细致考虑,对江容来说并非头一次,苏梦枕也差不多习惯了,此刻面对她的长辈,他第一反应是开口感谢。
他谢得十分真诚,毕竟他对江容的感激本就发自真心。
江无缺坐在花厅内,看着他说话间更显苍白的面色,淡淡道:“苏公子病得很重。”
苏梦枕说是。
这是全江湖都知道的事实,他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你身上的病症,没一种治起来是很容易的,交杂在一起,治起来更加艰难。”江无缺说到这,语气忽然一转,“就算是得了万春流前辈真传的容容,想治好你,也绝非易事。”
“是,所以我才分外感谢容姑娘。”苏梦枕道。
江无缺叹了一口气,道:“容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江南,去了恶人谷。”
“她是燕伯伯亲手带大的,哪怕在恶人堆里长大,也没有沾上什么坏习性,反而温善坚定,满怀正义。便是恶人谷里的恶人,也对她极佩服。”
“她待在恶人谷,我原是很放心的,毕竟恶人谷中,根本无人敢打她的主意。”
苏梦枕听到此处,差不多已经猜到江无缺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江无缺就继续道:“但京城风云诡谲,她身份亦这般特殊,她长留于此,我不放心。”
苏梦枕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问:“所以江宫主此来,是打算带容姑娘离开京城。”
“我倒是想。”江无缺轻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三分,“但容容的性格,我最清楚,她跟我说她想治好苏公子再做打算,那她就一定会待到治好再说。”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谁如此上心。”
☆、40
江容是被临时打发出门的。
她昨日见了苏梦枕一面, 得知其真的准备好了要上门拜访,回去后, 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江无缺。
江无缺知道后反应淡淡, 只道:“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招待这位苏公子一番。”
江容便也没多想, 顺势夸了苏梦枕几句, 末了惋惜了一下他的身体。
关于苏梦枕的情况, 江无缺在这些日子已经问得很清楚了, 江容再提起,也没什么格外的顾忌。
江容道:“其实我当初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病人治起来很有挑战性,但治到现在, 我觉得比起挑战自己, 让他恢复康健才是最要紧的。”
“他真的……真的太不容易了,我想帮帮他。”
江无缺当时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没说什么别的。
在江容看来, 这差不多就是叔叔也支持自己救苏梦枕的意思。
说实话, 她还挺高兴的,因为她记得,移花宫内, 除了《移花接玉》和《明玉功》这些武功秘笈外, 也有很多医药典籍。
据江无缺的说法,似是移花宫祖上, 也出过几位医术高超的神医,只是后来传到花无缺两个师父邀月怜星一脉,她二人对医术不感兴趣, 皆专注武道。
江无缺作为她们两个的徒弟,自然也没怎么学过医,但他这些年带着移花宫门下弟子隐居世外,闲来无事时,翻阅宫中典籍,眼界早已超过了普通的大夫。
江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既然与他聊到了苏梦枕,就把自己的打算完整说了一遍。
“娘以前说,医术和武功一样,也有流派之分,而她和万前辈流派相近,正好方便我一起学。”江容说,“但若要成为一个顶尖的医者,决不能固守某一流派,不知变通。”
江无缺等着她说下去。
江容道:“万前辈和我娘那一套,我两年前就学得差不多了,不然万前辈也舍不得离开恶人谷养老。”
“我接手苏梦枕小半年,也算帮他养好了点身体,但越是治到后面,我越是确信,光靠这一套,我不可能完全治好他。”
江无缺听到这里,总算有点惊讶:“万前辈当年治好了燕伯伯。”
江容扁嘴:“苏梦枕和燕爷爷不一样,燕爷爷当年是经脉尽断,只有从头来过一条路可以走,如此从死到生,反而简单,更不要说燕爷爷还有嫁衣神功这等绝世功法护体,最后因祸得福。”
“但苏梦枕还活着呢。”她语气一转,“他不可能从头来过,如今这个世道,也不会允许他从头来过。”
“所以?”江无缺问,“你打算怎么办?”
江容说我需要去了解其他流派的医者,越多越好。
“他既活了下来,就证明所有这些病交杂在一道,都不是真正的绝症。”她说得坚定,“既不是真正的绝症,那我没道理啃不下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江无缺只是觉得,小侄女的确温善仁厚的话,在听了这番打算后,江无缺对苏梦枕的好奇立刻上升到了顶点。
他当然答应了江容的请求。
移花宫内所有的医术典籍,他都会差人送到京城来给她,除此之外,江湖上其他有神医之称的医者,他也可以派人去接触询问。
但答应归答应,面对小侄女这番执着和坚持,江无缺还是颇有种动魄惊心之感。
他知道江容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从当初跟着天下第一剑却不学剑而选了戟,就可见一斑。
而她的成长过程里,对武道和医术的追求,他们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
但纵是如此,江容也从未对一个人表现出过这种程度的上心。
苏梦枕是第一个。
江无缺思索了一夜,还是无法不在意。
于是今日一早,他看到宅子里的小丫鬟们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做桂花糖,他就顺口把江容打发出门了。
他对江容道:“我知道一种法子,制出来的桂花糖比寻常市面上味道好上十倍,但需要的原料比较复杂,你比阿易心细,正好还空着,你跑一趟,替我去买回来。”
江容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了:“没问题,叔叔列个单子给我就好。”
江无缺列完单子给她,她扫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道:“还需要茶叶啊?”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认真嘱咐他:“对了,说到茶叶,我估计苏楼主在我回来前就该到了,叔叔和他聊天的时候,记得别拿我们平时喝的云顶雪芽招待他,他身子太弱了,喝不得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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