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欢暗暗翻了个白眼。白秀才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句话都说不清。
她不自在地咳了咳:“白先生客气了,您留着自己吃,我家有。”
白秀才脸色越发红了,两手递近些,“我娘手艺……不一样……”
悦欢盯住那只碗,边沿崩口的一只海碗里头装了十几个个头很大的枣子,酿的金黄半透,外头裹着一层糖霜。按说白秀才家境不好,这种甜食蜜饯该是稀罕东西。却巴巴拿来给她尝。悦欢迟疑不知该不该收。
她回头看林云暖,林云暖朝她抿嘴一笑起身扭头去了隔间儿。悦欢知道林云暖的意思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白秀才见她不答,吭吭哧哧换了个话题:“明、明儿庙会,你……你去不去逛……逛逛?”
话音到最后几乎低得听不清。
悦欢脸上臊得发烫。白秀才是想约她出去一块儿逛庙会?
“你……”
她两唇一启,还未说话出口,白秀才突然低头把碗往地上石砖上头一搁,扭头就朝外走。
边走边支支吾吾道:“巳时,我……我在石桥上……等、等你……”
“喂!”悦欢喊他一声,越喊人走得越快。悦欢闭了门,端着那只碗进来,见林云暖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直抖。
悦欢脸色一沉,“姐姐就知取笑我。适才也不帮我说句话,叫那书呆子可劲儿为难我。”
林云暖笑得脸发红,抬起头来抿了抿额前乱了的头发:“我怎么帮你?帮你应,还是替你拒了?你自己都没主意,我怎么替你做主?”
悦欢扭身坐榻上,气鼓鼓的不说话。
林云暖推她一把:“那你去不去明天庙会?不管有没有想法,你总得和他说开了,给个准信儿,莫叫人家白盼着。”
悦欢“哎”了一声,捧着发烫的脸蛋倒在榻上滚了两滚。
林云暖笑道:“做什么这样烦恼?你是不是对他有些意思?如果是,那不妨先相处相处,看看合不合得来。其他的都好说。”
悦欢腾地坐起来,抱着头道:“我就是烦得很!我不喜欢这种书呆子,不知怎么跟他说话。说重了吧,怕伤了他自尊,他日子本就不好过,又那样孤僻的人儿,多半心思重些。可我若含含糊糊不拒,又怕他以为我有意思,常常跑来献殷勤。姐姐,我真真两头为难。若他像九爷就好了,随便奶奶打打骂骂不在意,该怎么怎么,你说那……”
她话音陡然止住。
九爷二字一出,林云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凝成了冰坨。
悦欢暗自吐了吐舌头。她可真是乱说话惹祸了。
九爷是禁忌。是奶奶心里唯一不能过的坎,不能跨的沟,不会好的痛。
林云暖勉强笑了笑:“你也别多想。每个人都不一样。你若真没那意思,早点断了他念想。好过牵牵扯扯最后把你俩名声都搭进去。我去瞧瞧钰哥儿和姐儿。”
她站起身往里屋去。悦欢望着那背影,单薄细弱的,拼死生了两个孩儿。其实她不大懂。奶奶放不下九爷,分明心里头自苦,却非要离了他,自己带着孩子单过。这是熬什么呢?哪个女人不盼着身边有个疼她的男人?九爷是那样疼她的,她偏不要。
悦欢到底去了庙会。
远远就看见白秀才抻长了脖子往这头看。一见她来,他瘦削的脸上绽开了笑。
悦欢心里头沉沉的,无言跟他并排朝前走。
庙前热闹极了,行人摩肩接踵,一不小心就给撞了下,身边的白秀才似乎想伸手拉她一把,那手在半空挣扎了半天,没敢伸过来。悦欢只当没看见,脚步加快,迅速穿过人流,在一块偏僻的地方停下步子。
白秀才追上来,有些气喘吁吁。
悦欢并不喜欢这种文弱的男人,还不如她体格好。
“白先生。”悦欢开了口。
白秀才朝她摆摆手,手撑在树上垂头咳了几声。
悦欢咬住嘴唇,打算等他咳完再说。
白秀才咳完了,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纸包。
“是……是山楂糖……在街上买的。”
悦欢盯着那纸包,突然没了耐心。
“白先生。我不爱吃甜的。”悦欢正色道,“不仅不爱吃山楂糖,蜜枣子也不爱吃。就算我想吃什么,我自己能买。白先生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我没立场拿先生的东西。”
白秀才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眼睛稍稍瞪睁着,嘴巴微张,脸色涨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没冒犯之意……”他解释。
“我自然知道先生不是有意冒犯,先生是好心,想与我们邻里处得亲近。”
白秀才想及自己的心思,颇无措地搓搓手,“我……不是的,我是有事……有事想问问姑娘……”
悦欢道:“好,你问。”
“我娘给我说亲,我……我没瞧上,我心里有人了。”
悦欢到底是个小姑娘,登时心跳如鼓,白秀才平时闷不作声,把她叫出来,一背着人,竟然胆大成这样?
悦欢臊得听不下去:“白先生,我……并没那么好……”
白秀才喉结滚了滚,道:“我今年二十六岁零七个月,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族里近几年断了联系,族叔走后就没来往了……家里人事都简单,院子也够住,等下个月放榜,万一……万一我有幸中了……这、将来日子……”
悦欢被他说得有些糊涂。
她抬脸看他。
瘦而窄的因憧憬和激动泛起淡淡一抹红。
听他道:“我身无长物,只……只能保证,我一辈子……一辈子疼自己媳妇儿,即便要多养几口人,我也愿意……”
悦欢怔了怔,越发迷惑。
他要养谁?
且不说自己有没有答应嫁他,自己什么时候要求拖家带口投奔他了?再说,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便是成亲,难道带着主家一家不成?
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那些事儿我都听说了,孩子落地三个月,那当爹的都没见人,都说她是给人弃了,我不嫌。这些年我屡试不第风凉话也没少听,我不介意人家怎么说她,怎么看我。悦欢姑娘……我……”
“等会!”悦欢蹙了眉头,这会子才在他絮絮叨叨的一大段话里找到关键词汇,“她?先生,你约我出来说这么多话,是想说什么?您刚才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知道,可我怎么听不明白?您别那你表忠心,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事找我?言简意赅,明明白白。”
白秀才抿了抿嘴唇,大男人像个小媳妇一样为难地搓着手。
“我想求姑娘帮我带话,我有意、有意聘你姐姐为妻……”
悦欢瞪大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白秀才在说什么?他是看上了谁?
…………
“输了输了!拿钱拿钱!”
哄闹声中,几个打赤膊的男人蹲在地上赌钱。
木奕珩扔了手里最后一点碎银子,骂骂咧咧站起身,“不玩了,老子一点钱财都叫你们扒去了,合伙儿谋算老子!”
他踢开一个挡路的,随手从地上拾起袍子搭在身上,“爷还是泡澡去,你们自己玩!”
众人见留不住他,只得起身嬉皮笑脸把人送走。两个赤膊汉子对视一眼,瞧向木奕珩离去的方向,其中一个意味深长道:“准备好了?能行吗?”
“管他行不行,咱哥儿几个可是为九爷身体着想,九爷便是不领情,也不至反过来骂咱一顿,怕啥?”
木奕珩走到大营后方的河边,才觉出气氛有些不同。
空气中除了风的冰冷,似乎还隐隐泛起一股香甜。
他一面打量周围状况,一面动手扯掉斗篷。
就在这一刻,平静的水面传来响动,一个披散头发的美女从水底钻了出来。
她发根微曲,生得美艳动人,身上被水浸湿,薄薄的纱衣什么都遮掩不住,现出一段玲珑曲线。
木奕珩怔了片刻,见美女含笑向他伸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各方劝不了他,如今把手伸到军中来,苦口婆心想他开始新的感情生活。
木奕珩嘴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扭过头,转身就走,同时召来小兵:“去,把刚才几个赌牌喝酒的都叫着,就说本帅罚他们跑圈!”
第94章
罚的是负重跑, 身上各背了一大包辎重, 在兵营外圈没命狂奔。
犬吠声伴着一阵鬼哭狼嚎远远传来。
——罚跑并不是单纯罚跑, 不仅要负重奔十圈,后头还放了五六条凶犬追咬。
“帅爷我错了!”
“帅爷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边跑边嚎哭, 还抽空嚷两句求饶的话。
木奕珩坐在牛皮大帐里, 对这些糟乱的声音恍若未闻。
亲兵掀帘子进来, 回报:“那姑娘收拾好了,说想走之前和帅爷说两句话。”
木奕珩眼角未抬, 挥了挥手:“不见。”
亲兵迟疑:“爷, 这姑娘不是寻常军、妓或女俘, 是……是……大都送过来的……”
木奕珩垂头捏着茶杯, 淡淡道:“本帅说的话听不见?”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亲兵汗如雨下。
“是!”
外头一阵窸窸窣窣, 间或有低低的女声传来。
片刻, 没声音了。
木奕珩仰靠在椅背上,觉得疲累不堪。
这是今年的第四个了。
一开始送的他不要, 这回特地选个成熟韵致的过来,比照着他心里那个人的样子,送个这样的来,生怕好处他瞧不见, 穿那遮不住身子的轻纱躲在水里……
木奕珩捏了捏眉心, 从椅子上站起来,解了外袍躺在床上。
枕底下放了件做工马虎的寝衣,月白色, 内里不易发现的地方绣了个“森”字。他粗粝的大手在上头摩挲,唇边勾起不知是苦是甜的一抹笑,“卿卿,睡吧……”
何尝没有难耐的时候。每逢佳节,旁人娇妻美妾相伴,儿女绕膝在旁,他孤零零一个守在这瘴毒虫毒湿毒热毒都能要命的地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他,木奕珩,何至少了个女人就不行?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
悦欢和白秀才一前一后往回走。本是晴天,半路下起了雨,也不多大,迷迷蒙蒙遮了视线。
到巷口才见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那。
旁边守着站得笔直的官兵。
小镇上一年到头不见几辆马车,更别说是官兵护卫着的。
悦欢和白秀才都是一愣,解释了好一番才挤进巷子回家。
巷子里头各家都探头出来,视线集中在悦欢住的那院子门前。
白老太一眼瞧见自家儿子,掂着小脚过来把他儿子一扯,“看看,看看,这就是官家做派啊。你刚才没瞧见,好些个仆从婢子捧了布匹吃食进去。林氏原来不简单啊!”
这时她才瞧见悦欢,平素难得一笑的脸上堆起一个大大的笑:“哟,欢姑娘!原来你姐夫是官家出身!能不能透透是什么品级?等我儿下月放榜,说不准以后就是同僚……”
白秀才呆若木鸡,忘了要劝母亲不要胡说。
他脑子里盘旋着白老太那句话,“……原来你姐夫是官家出身……”
邻里们之前的传言是假的。
她不是被人弃之不顾的外室。
她不是没人要了。
她丈夫如今带人捧着各色礼物来瞧她了!
悦欢略一思索,大概猜着了是谁。
她没理会白老太,直接越过她往自己家走。
在门前果然又被官兵拦住,里头婆子出来解了围才放她进去。
堂屋里,卫国公坐那饮茶。
婆子领着钰哥儿出来,指着卫国公教他喊“卫爷爷”。
卫国公蹙了蹙眉。
目光移向一旁立着的林云暖。有些责怪意味。
林云暖手里还抱着姐儿,朝卫国公笑了笑。
孩子姓木,跟木奕珩姓。不姓卫,如何喊卫国公“祖父”?
卫国公瞥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钰哥儿身上,“会说话了?”
婆子代为答话:“会喊人了,也能说些简单的词句。”
卫国公瞧那小小的人,圆滚滚的穿一身镶毛边的小袄,小胖手上五个小窝,伸手过来扯他的佩玉,嘴里喊着:“牙牙……”
卫子谚小时候卫国公不可能关注他,木奕珩出生他也不知,四十多岁人还是第一回 离一个幼孩这样近,还是流着他血脉的亲孙。
卫国公眼角柔和下来,解下腰上佩玉递到钰哥儿手上,“拿去玩儿吧。”
林云暖一瞧那玉登时有些心情复杂。
这白玉紫纹,刻着“钧颐”二字的,不是木奕珩初次送她的那生辰礼么?
如今不但落到卫国公手上,还随身带着……
卫国公似瞧出她的心情,淡淡道:“这玉原是我送奕珩母亲的,如今留为念想……”
林云暖又不能说不行,只得点点头,道:“是。”
小人儿手里拿了玉,张嘴咬了一口,发现是不能吃的,“咚”地就摔在地上。
屋里人俱吓一跳,婆子连忙拾起来反复看一遍,发现没摔碎,小心翼翼递回给卫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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