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在席上一位位衣着鲜艳模样娇美的娘子身上扫视起来。
天后却是露出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从前你母亲宣阳公主与我也是旧识,在宫中常在一处说话,她走了这些年,我都不曾见过你,所以才问起来。”
她说着,向着顾明珠点点头:“你回席上去吧,我那里还有些当年你母亲喜欢的旧物,晚些让人给你送过去。”语气亲切,就如同寻常长辈一般。
顾明珠心里一轻,强压下脸上的喜色,举手及额拜下去:“臣女谢天后娘娘恩赏。”起身后慢慢退回了席上坐下。
她面上平静从容,却是分明听到自己胸口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终于这一回等来的不是天后询问她年岁生辰,没有教身后的女官记下她的年庚了。
她微微抬起眼,看向席上的太子,果然他的目光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早已落在一旁打扮出众的郭家姐妹二人身上。
只是她没有察觉到,太子身旁的榻席上坐着的贤王李裕正专注地看着她,他很是好奇,这小娘子分明不是这副长相,为何要在曲江宴上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难道是不愿意被赐婚?明明方才母后有意问起她来,就是想要看看她是否合适,她却好似早已知道一般,实在是奇怪。
顾明珠没有发现李裕的打量,她低下头去轻轻吐出一口气,总算是躲过一时,虽然她也知道因为骠骑大将军府的缘故,天后娘娘未必肯就这么轻易作罢,她还要小心才是。
天后已经问起别府的娘子来了,一位位娘子红着脸带着担忧又是暗藏期盼地上前屈膝行礼。
郭家姐妹二人也上前行礼,天后娘娘笑着问了几句,便让她们退下了,倒是顾明月与顾明玉上前时多问了几句,更是夸赞顾明月知书识礼,问起她平日在府里有什么喜好,顾明月都微微红着脸大大方方地回了话。
罗氏看着顿时欢喜不已,眉梢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笑。
对顾家这样的垂爱却教郭二夫人脸色难看许多,她沉着脸坐在席上冷冷望着顾家母女,毫不掩饰气愤之意。她心里明白,天后娘娘这样偏重顾家,无非是因为骠骑大将军顾青,与他手中的西北十万兵马,若是能够娶了顾家娘子,自然是得了一大助力。
郭家虽然如今看起来与顾家不相上下,朝堂上郭太师与顾大将军也是势均力敌一般,但郭太师终究年迈,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若是有个什么万一,郭家便再无依靠,无怪天后娘娘并不看好郭家。
可她不能就这样看着顾家人再得了赐婚嫁入皇族,郭家必须要想法子得了皇家赐婚,才有希望能够支撑下去。
郭二夫人脸色阴鹜,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伺候的小婢,小婢屈了屈膝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却是走到郭玉秀身后站定了。
年轻的娘子们按照宣召一一上前行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或是打量或是猜测,都是揣度着天后娘娘的心思,猜她会挑中谁给两位殿下。
只有两个人对此事好像毫无兴趣,瞧也不曾瞧过这群惴惴不安的小娘子们。
崔奕半躺半坐在榻席上,一只手撑着头靠在案几上,另一只手里闲闲捏着酒盏,吃上一口酒,皱眉与端正坐在一旁的陈留王李念道:“你回长安难不成就是为了来定下一门亲事?”
李念清秀的脸上笑容温润:“是为了给圣人献寿礼。”
崔奕略带嘲讽地笑道:“陈留离长安千里之遥,这些年来降诞日你都不曾回来,今年却要献寿礼。”他看了眼正温和问着话的天后,又望向李念,“是她召你回长安的?”
李念笑容不变:“是我一片孝心,想要回长安给圣人和天后娘娘请安祝寿。”
崔奕撩开额上一缕垂下的散发,皱着眉头又吃了一口酒:“就知道你会如此说,真是无趣!”他举起吃干了的酒盏,让宫婢再满上,抱怨道:“就该让五兄随你来长安,你与他倒是投契,都是这样无趣地性子。”
李念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倒是漾开来了:“五郎可还好?许多时不见他了,他这一回怎么不曾来长安?”
崔奕抓了抓头,粗声粗气地道:“我哪知道他去哪里了,素来只有他管束着我,这一回那几个老家伙非要让我随你来,若不是看着长安有几分热闹,谁耐烦做你这家伙的跟班。”他说话的态度举止与那副俊美的模样大为迥异。
李念笑着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低声道了谢。
顾明珠没有看那边的天后娘娘相看,却是远远看着这两个人,蹙了蹙眉,想起记忆里她听过的一个传闻,当年的陈皇后母族陈家乃是关陇士族陇西陈氏的分支,那么李念也算得上是士族之后,崔家嫡出郎君随李念来了长安,是不是意味着关陇士族还会再插手朝中之事?
她心思一时飞转起来,想要弄明白这里面的关联。
“娘子,”阿碧走近她身边,有些惊慌地低声道:“那个荷包不见了……”
第20章 谁的局
顾明珠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却是压低声音与阿碧道:“知道了,照着我先前吩咐的,你不必声张,我自有主张。”
阿碧虽然满心疑虑,却不敢违背顾明珠的意思,轻声答应着退了回去。
顾明珠脸色纹丝不动,伸手取了案几上的金丝饼饵,一点点撕扯着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着,看着夫人娘子们说着话,天后娘娘正言笑晏晏与几位夫人说着话,太子与贤王显王二人吃酒说笑,席上一派和乐融融。
探花使的归来更让堂中热闹起来,俊秀挺拔的郑钰大步进了紫云楼来,自袖中取出一支含苞欲放的牡丹,拜倒在天后面前,朗声道:“下臣幸不辱命。”
天后看着他,很是赞赏地点头,笑道:“果然人才出众。”
得了赞赏的郑钰满是激动,面上泛起红光,高声叩谢:“臣谢天后娘娘夸赞。”
顾明珠远远看着,冷冷地笑了笑,这一刻郑钰是春风得意的,做了新科进士郎官,又得了天后的夸赞,怎么看到是前途一片光明。
可为何他在太子李弘被废之后,去了贤王府,还对自己做下那等事,无耻地污蔑于她?她与郑钰毫无来往,甚至在那之前并不相识,难道是为了废太子李弘报仇?
她觉得这里面没那么简单,或许是有人故意做下这个局,让她身败名裂地死于非命。
可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对她动了手,这个藏在暗中的人让她很是不安,如果不能早日找出这个人来,这一世只怕还会再遭毒手,她不得不格外打起精神来,小心提防着。
探花使折花而归,曲江宴便正式开了席,宫婢们端着一盘盘珍馐佳肴送到席上,热腾腾的巨胜奴,香馥馥的金乳酥,鲜美的格食,还有刚拍开封口的剑南烧春,一时间堂中飘满了酒香。
太子早已经连着吃了好几盏酒,有些酒意上头了,身后伺候的宫婢斟酒之时,被他拉着手调笑了起来,吓得眼中噙着泪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天后娘娘正端着酒盏与魏国公夫人说着话,眼风掠过太子那边,冷厉得不含一丝温度,教原本醉醺醺的太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拉着宫婢的手,不自在地别开脸去,神情中难藏一丝惧怕之意。
贤王上前道:“皇兄怕是吃得醉了,不如我陪你下去歇一歇。”他满是关切地看着太子。
太子连连点头:“二郎扶我下去歇一歇吧。”他方才是酒意上了头,才胆敢在自己母后跟前这般放肆,这会子醒了过来只觉得冷汗津津,哪里还敢多留在这里。
贤王让宫婢搀着太子退了出去,自己跟在后面陪着慢慢也走了出去,花厅里有不少目光也跟着他们,直到出了堂去。
与一旁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的娘子们不同,顾明珠独自静静坐在榻席上,手里端着白瓷莲花盏,低头看着那盏中的烧春酒,却并不曾吃,一副意态闲闲的模样,好似在欣赏那酒盏一般。
身后有宫婢上前,轻声笑道:“娘子,若是吃不惯着烈酒,还有上好的乾和葡萄酿,不如婢替娘子换上一杯?”很是体贴周到。
顾明珠缓缓抬起头望向她,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等着。
果然那宫婢俯身换下她酒盏的时候,轻轻在她耳边道:“贤王殿下请娘子去西阁相见,有话要私下与娘子说。”
说罢,飞快地端了换下的酒盏退了下去,没入了席后伺候的宫婢之中不见了。
终究是来了。
顾明珠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份欢喜之色,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好似是得了什么惊喜之事藏不住那点子欢喜。
她起身来,有些急切地下了榻席往堂外走去,阿碧忙跟了上去,却被她挥挥手,只让远远跟着,不许近前,匆匆忙忙出了堂去。
那位传话的宫婢正等在堂外不远处,见着顾明珠出来,脸上一阵欢喜,远远招招手:“顾大娘子,请这边走,随婢过去就是了。”
顾明珠望着那堆满笑容的小婢,却是冷冷一笑,缓缓步上去,一脸期盼地望着她:“你说是贤王殿下请了我去说话的?”
宫婢笑着点头:“正是,殿下吩咐婢传话,想请娘子过去说说话,还说有些事不便当着那许多人问娘子。”
顾明珠在心中喟叹,当初的她是多么愚蠢无知,竟然听说了是贤王相邀,便不管不顾地随着这宫婢去了,只因为一心以为她容貌出众,贤王定然是欢喜她,才想着私下见她,就这样一步步踏上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她从善如流地跟着那宫婢走着,一边走一边问着毫无头脑的问题,不是问贤王殿下怎么说,就是问贤王殿下还有什么交代没有。
那宫婢笑笑应付着,眼中却满是轻蔑与不屑,果然这位顾大娘子蠢得毫无心机,不过是平白一句话,就这样傻得跟着她走了,还真当是贤王殿下邀她私会。
转过回廊,已经看不到紫云楼正堂,不远处就是西阁,宫婢的步子加快了,她着急把顾明珠送进去,免得耽误了时候。
可是顾明珠的步子却是慢了下来,她慢悠悠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前面引路的宫婢。
宫婢察觉顾明珠没有跟过来,不由地愣了愣,挤出笑容来走回顾明珠身旁:“娘子,怕是要走得快些,免得叫人瞧见了。”
顾明珠理也不理会她,只是在打量着四周。
她见顾明珠依旧没有动弹之意,更是急了,忙忙催促道:“娘子,殿下还在西阁里等着您呢。”
顾明珠转回目光来望着她,眼中厉光大盛,凑近宫婢身旁,声音冰冷狠厉:“闭嘴,贱婢!”
第21章 一场好戏
宫婢吓得愣住了,满脸惊愕地看着顾明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到这一刻她都没有半点畏惧之心,只有惊讶,可见她丝毫没有把顾明珠放在眼里。
顾明珠却是望着她的眼,目光里一片冰冷,一字一句地吐出来:“东宫承德殿杜氏阿珠,贺州江川人氏,因家贫六岁便被卖入太师府为婢,十二岁被送入宫中,家中尚有老父与幼弟……”
她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干脆利落,话未说完那宫婢阿珠已经彻底变了脸色,一张脸上褪尽了血色,惊骇无比地望着顾明珠,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口中喃喃道:“你……你怎么会知晓……”
她从十二岁被从郭太师府上悄悄送入宫中,这许多年一直在东宫伺候,从不曾在任何人跟前显露身份与来历,谁都不知道她与太师府的关系,可眼前这个愚蠢无知的顾大娘子却是将她来历说的清清楚楚……
顾明珠看了眼不远处的西阁,露出一丝冷笑,指了指一旁的偏殿:“你是自己跟我进去,还是要我唤了人来?”
阿珠已经全然不知所措,明明是很简单的差事,只要她把顾大娘子诓进西阁去就可以了,而且五娘子格外交代了,只要说是贤王殿下相请,这位顾大娘子便会乖乖听话跟着去了。
可眼前这种情形完全没有人会料到!她更不明白,为何顾大娘子会知道她与郭太师府的关系!
终究她还是低头跟着顾明珠进了偏殿去,顾明珠满意地看着她推开门,带着阿碧一起进了这一处无人的偏殿,反手将门合上了。
殿外依旧是一片安静,人们都在堂中宴席上欢庆着,没有人会来这里。
殿内也是一片安静,只是沉重的让阿珠越来越喘不过气来,她站在门后的阴暗,死死盯着站在门边安静从容的顾明珠,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到现在,好似这位顾大娘子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连接下来要发生的都一清二楚了。
这个感觉让她心中一片惊惶,后背渐渐生出冷汗来。
顾明珠当然知道,她淡定地负手立在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快了,很快就该有人来了。
她回过头,看见了阿珠眼里的恐惧,露出了一丝笑容,就是那一丝笑容让阿珠更是恐惧,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郭家秀娘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吧,”她的声音轻而缓,却字字清晰入耳,“她应该着急要‘撞破’我与太子的密会吧。”
阿珠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最后一根弦绷断了,软绵绵地拜了下去,果然顾大娘子都知道了,可是她怎么能都知道的?
顾明珠听着外边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正急促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甚至可以听到郭玉秀气咻咻地质问声:“那个贱婢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回话,真是无用!”
阿珠身子一抖,瞪大眼望向那扇门,想要坐直身子来,张口要发出声音,却被一旁顾明珠冰冷的目光堵在了嗓子眼里,她望向一旁微笑望着她的顾明珠,害怕地低下头去了,这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顾大娘子此刻在她心中如同恶鬼一般,连多看一眼也不敢了。
郭玉秀与婢女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了,朝着西阁的方向去了。想来很快她就会带着人闯进西阁里面去,只是可惜这一次西阁没有她想看到的“密会”的好戏。
顾明珠抿着嘴笑了,郭家五娘子真是有心,她算计的极好,先让宫婢引了顾明珠去西阁,自己再借着出来看杏花的理由,不小心“撞破”了顾明珠与太子在西阁密会,而郭家六娘子也正邀请了几位夫人娘子一道往这边来赏杏花,也便发现了这一幢丑事。
果然,不到片刻的功夫,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郭玉兰的笑声:“……就听人说这芙蓉苑杏花开得最好,往年探春宴都在杏林里,今年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她语气里满是惊喜地道,“快瞧,那边的杏花开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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