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夕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题目中,再次拿起笔。回忆老林曾多次强调的思路问题,她一步步在纸写出想法,然后开始尝试。
一种探索不行再换另一种,整张稿纸写满,她开始在试卷后打草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完全沉浸其中,甚至连老师提醒考试结束还有15分钟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但碰壁、碰壁、还是碰壁,像横亘山谷的,她杠去最后一个解题方向,发现似乎除了暴力破解外,她找不到任何正确思路。
还有10分钟考试就将结束。但走这条路,10分钟内她可能只尝试很小的方案,她需要一点耐心,以及运气。
——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气,没由来想起这句话,开始动笔。
——
走出考场时,林朝夕还有种不确定的恍惚感觉。
灼热暑气扑面而来,骄阳灿烂,树叶缝隙间尽是钻石般刺眼的阳光。
四周是学生这样那样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林朝夕并不能听很清晰,但觉得那很像愉快或者不快的乐曲,说不清调性,但总之非常清澈。
她看了看手掌缘黑糊糊的铅笔印,还没从最后一道试题中走出来,跨下台阶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裴之正把鸭舌帽戴上,边看着她。
林朝夕赶忙问:“最后一题的答案?”
“只有唯一正确解。”裴之说。
林朝夕想了想,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他们两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不光是她,每位走出考场的学生都有类似的恍惚感。好多天来的高压学习生活,拼尽全力不想被淘汰的心情,在考完这一刻突然烟消云散。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在他们未开人生中还会有那么多考试,但这次又仿佛很不一样。
好像从没这么努力过,也从没这么不想输过。
不知不觉,他们12个人相互拍肩打招呼,重新聚到一起。
老林双手插袋,站在远处树林外,他靠着一颗有风铃般花朵的树,密匝而厚实的白色鲜花一串串缀下,让人看不起他的神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太阳光实在耀眼,视线里是但林朝夕知道,那就是她的父亲。
她跳起来,冲他挥挥手。老林却没有举起手,只是远远看着她。像无所事事,也像在等待什么。
大概是在等她结束后,一起去鉴定所拿报告。
林朝夕朝老林走了两步,身后有人叫住她。
“回教室了。”陆志浩喊道。
——
考试完马上出成绩,是夏令营惯例。越重要的考试出成绩越快,也是惯例中的一条。
45位学生集体回到教室,大概半小时后,一半人要离开。
他们在这里也不过呆了十天,但大概这十天的经历太刻骨铭心,以至于连课桌上写的“张叔平大坏蛋”,都散发着令人恋恋不舍的气息。
窗外还是那片大湖,也就十天,湖上的野鸭都没长肥。
孩子一开始在低声交流答案,但说着说着,又觉得马上就出成绩,聊这个没意思。
林朝夕拿出最后一包干脆面,扔给花卷。
花卷按住袋口:“你还缺哪张卡?”
“高俅啊。”
“靠,这张我还没拆到过,根本不存在的卡。”
“我……我们学校一张高俅卖300!”
一听集卡,安贝贝很激动地凑过来说。那个年代的300块可不是笔小数目,足以显示不存在的高俅卡有多么难得。
“卷哥你行不行,不行不要浪费我最后一包小浣熊。”林朝夕趴在桌上要抢。
花卷赶忙把干脆面拿到桌板下,不让她碰:“我试试看、试试看。”
“要真能抽到高俅,我们说不定真的能考第一了……”陆志浩在旁边嘀咕。
“是吗?”
“快抽快抽。
孩子们顿时双眼发亮,就差对她那包小涴熊拜拜,不论哪个时空,迷信活动都吃香。
花卷高高举起干脆面,双手捏住袋口,就在即将拆开时,一只手突然冒出来,从下面,把干脆面直接抽走。
刺啦一声,裴之直接撕开包装袋口。
解然走进教室时,整个小高组教室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
“哇!真的是高俅!”
“300块300块!”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几乎男生都围在后门边,那里人头攒动,数不清的小手伸来伸去,像在抢什么东西。
解然在讲台上站了半天,都没人理他,他低头看了眼试卷和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有些怀疑人生。
终于他清清嗓子,问:“什么宝贝?”
一开始是静止,所有孩子都像中了定身魔法,随后有人缓缓回头看到他,不知道谁看了一声“解老师!”
哗啦一下,像碎掉的鸟巢,孩子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齐齐飞回自己座位。
十多天前,夏令营第一次考试报成绩时,他们还会七嘴八舌问这问那,而这次大家坐回座位后,再没人说一句话。
教室寂静无声,湖畔的野鸭传来,格外孤寂嘹亮。
“成绩出来了。”解然说。
45张小脸崩得紧紧的,解然一时间也有点紧张,他很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缓解气氛的话都不合适。
“那我直接报成绩了。”他说。
台下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解然低头,拿着成绩单,半举起。刚填完的成绩单,带着油墨未干的湿漉漉感,风一吹,纸页轻轻翻折了下。
解然稳了稳气息,念道:“第一小组4人。章亮,90分;王风,80;陆明,80;徐钊,90,中期考平均分85。”
教室里还是静的,这组成绩已经很高,但原本每次成绩出来后的短暂庆祝也停止,孩子们屏息凝视,在等待下一组人的成绩。
解然看向角落里那群男孩女孩,低头,念道:“安贝贝,80;花卷,70;陈成成90;陆志浩,90……”
随着一个又一个成绩被念出,教室里越来越静,林朝夕迅速计算平均分,如坐过山车般,心情忽高忽低。
解然报得很慢。
在10名成绩后,他们总分840,平均分84,离第一组均分还差1分。
如果最后两名是90,那么他们将与第一组同分,除非……
除非她和裴之同时满分。
不光是他们,全班其他人都在等待。
就在这时,解然却停了下来。
年轻的大学生终于不在是从前满肚子坏水的样子,仿佛从很多天起的某一个时刻开始,在他身上的某个部分就发生变化。
或许连解然自己都不知道,但认真的眼神从来骗不了人。
解然放下手上的纸,说:“这么多天来,虽然我是你们的老师,但我其实也只是个大学生,我也处于人生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时期。数学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学它,我忽然不太明白了……”
他像在喃喃自语,又像说给他们听:“但教了你们这么多天,我好像又看到那些曾经熟悉后来淡忘但实际上、非常非常美妙的东西。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但非要总结一下,我认为那是在学习数学过程中,你们所展露出的天赋、努力、以及决心……”
“说起来可能有些肉麻,但我希望,为天赋和毅力,为智慧的偶然闪光和艰苦卓绝的努力,为你们自己鼓鼓掌吧……”
一开始,孩子们不了解他在说什么,还感到茫然,但渐渐的,大概是回忆起自己每天的学习,回忆起和困难搏斗的日日夜夜,回忆起解题瞬间的狂喜感觉。
全班的掌声渐次响起,越来越响亮,如同暴雨倾盆,沾在身上却要沸腾。
在一片掌声中,林朝夕听到解然说:“林朝夕,100分;裴之,100分。第2组平均分,86.7分。”
听到成绩的时候,大概是湖边还带着暑热,林朝夕觉得很不真实。
但有人在推她,有人在拍她,还有人在冲她吹口哨,这种闹哄哄的感觉让她和世界像隔着一层薄膜,。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高俅卡,卡上覆膜带着反光,所以人脸和大半片衣服看不清晰。
她摸了摸卡片,大概是金钱的刺激,她才有了点真实感觉。
她做对了?
她做对了!
他们赢了?
他们赢了!
再抬头,隔膜消失,周围声音完全灌入。
孩子们完全兴奋,甚至有人拍桌庆贺,啪啦啪啦,声音隆隆作响。就算不是他们小组的成员,也仿佛被这种兴奋感染,冲他们挥了挥拳。
讲台上,解然神情很欣慰,却又带着一些惋惜。
教室逐渐安静。
章亮原本一直低头,拳头握得紧紧的,在抬头看到解然表情的那瞬间,他突然像抓住什么希望,高举手喊:“老师,他们前10次考试的平均分是多少?”
“78分。”解然平静地道
“那我们呢?”
“83.5。”
那天,张叔平站在讲台上说过的那句话,再次回荡开——平时分占30%,7月15日考试成绩占70%,最后按总成绩算小组平均分,进行淘汰。
章亮拍桌而起,用手指着他们说,故意喊得很响,装作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们总分只有84.1,我们有84.55,就你们输了,我们才第一!”
章亮喊完,他们一伙人已经开始高声庆祝。
他们喊了两声,整个教室都很安静,孩子们都用一种质疑地眼神看着他们,他们尴尬地停下。
林朝夕算了下,章亮的计算确实没有问题,他们是在总分中少了零点五分。
“那又怎么样?”她非常平静地问。
骄傲如孔雀的小男生眼神游移,很明显缩了缩。
“总分就是我们更高。”章亮说。
“那又怎么样!”这是花卷。
“还不是因为你最后换了成绩好的人进组?”这是六组的小女生。
“我们到最后就是比你们高啊!”这是安贝贝。
“我们以后会比你们更好!”
“我们会比你们更好!”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脸很红但目光明亮,透着决不不服输的劲儿。
是啊,他们已经努力了,结果也是好的,是可以问心无愧地冲喜欢或者不喜欢他们的人大喊!
章亮还要再说什么。
这时,陈成成的声音响起了。
“我们就算被淘汰,也会继续学下去。”他说。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一直以来像海藻似的小男孩昂起了头,对曾经总是欺负他的人说。
周围还是闹哄哄的,但现在的吵闹和刚才相比,却显得非常真实。
努力过后就有好结果,大概是小说或者热血漫画里才有玩意儿,真实世界总是不好不坏,却不一定会带给你最想要的结局。
这就结束了吗?
林朝夕很不确定。
脑海中闪回过无数片段,她非常清醒,她最清楚的就是张叔平说的那句话,因为他们总会放弃,早晚而已。
但他们没找借口、更没有放弃,他们已经赢了,只是那该死的,0.5分都不到的差距……
林朝夕握紧拳头,是要离开了吗,差生反超最优等生,这样的离开已经足够光荣,但就这样了吗?
所有人都已经竭尽全力。
但她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吗?
林朝夕抬头看着天花板,看着比天花板更高更高的地方。
最后,她按住课桌,站了起来!
解然怔愣,全班学生都用不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林朝夕她毫不犹豫冲出教室,左转上楼梯,开始狂奔。
风刮过她耳畔,她觉得浑身上下血液都在燃烧。
最难的就是这样的时刻,所有预兆都在告诉你,已经可以了,离开吧放弃吧,无谓的坚持毫无意义,甚至连你自己不知道究竟还在坚持什么。
但她还在爬楼,眼前漫无目的的楼梯都没有尽头,但这不对,她仍觉得遗憾,她仍为所有人遗憾。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还不想放弃。
站在那扇熟悉的赭红色木门前,林朝夕呼吸困难,但她还是举起沉重手臂,用力敲了三下。
“请进。”
推开门,刺目阳光骤然铺开,中年校长坐在落地窗前,只能看清他的轮廓,深沉幽暗,巍巍峨峨。
“有什么事吗?”张叔平问。
林朝夕喘着粗气,她知道张叔平叱责过她,甚至骨子里看不起这种死缠烂打似的努力。
但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离张叔平足够近,但又非常远,她看着他,盯着他深沉而不知喜乐的眼睛。
也是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不是巨龙,这是那坐山。
但就算是山,人在没有死之前,仍旧可以去搬。就算死了,也有子子孙孙可以去努力。
人对人如是,人对数学也如是。
人类世界的一切努力,本来就是在不断不断搬开那座山。
林朝夕说:“我们中期考成绩比章亮他们组高。”
“我知道。”
“但总成绩差了不到0.5分。”
“我也知道。”
“但你还是错的。”
“我错在哪里?”
“我们足够努力也足够优秀,你用成绩来衡量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我们,还有你无法丈量的很多很多的东西,决定我们有资格留下来!”
张叔平看着她,目光中有探寻,也有意味深长的注视。林朝夕不知道那是不是嘲讽。
“所以,就算你那么讨厌我,你还是上楼来求我?”
“不是求你,但是如果我们就这么走,难道不像你说的那样,还是放弃了?不管怎么样,为了证明我不会放弃,我要再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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