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他终于能够承认内心对她的依恋,她将他从精神的孤独中解救出来,数月的相处已使他对她产生了深刻的情感。埃里克所依恋的不仅仅是伊妮德的歌声,更是伊妮德她本身。尽管有时他会痛恨她的言语,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人比她更懂他了。相似又不同的经历,贴近又隔阂的心灵,还有一个谁能满足这样的条件?更何况,她本身,她本身……
伊妮德对他的意义与克里斯汀截然不同。
伊妮德完全地了解他,她看穿他的虚荣与自卑,怯懦与狠戾。他的自以为是,与冷酷卑鄙。埃里克对这样的伊妮德感到惶恐——被这样一种坚定、温柔而又圣洁的目光凝视着灵魂,谁能不感到惶恐呢?他禁不住想要逃避开来,他害怕起这种透彻的理解并且感到自惭形秽。
伊妮德温柔而坚定,她与克里斯汀全然不同。若说克里斯汀·戴耶是未经苦难的天使,那么伊妮德便是历经苦难后仍然宁静执着的朝圣者。但她又并非上帝的信徒,她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内心。而埃里克呢?他一面咒骂上帝,一面佝偻着在地上爬行,向天空伸出手,祈求某种关乎苦难的神性回应。他与命运殊死搏斗,伤痕累累,并且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
可他爱上了那个纯洁的天使。
埃里克无言地凝视着伊妮德宁静的面容,生平第一次恨不得撕裂这种平静。可他的心灵如此狂暴,眼眸却分明写满祈求: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伊妮德读懂了这句话,她微笑着对他说道:“相逢的人还会再相逢。”
这句话是给埃里克,也是给自己。伊妮德此前从未完整触犯过誓言枷锁,但她从曾经有过的那些试探来估算,从第一次咳血到虚弱而死,约莫不过半年的光阴。
她安静而悲哀地凝视着埃里克,那张面容上找不到对于她的爱情,这一点她原本就很清楚。他无法补成她的诗篇,正如同她不能永远为他编织着安全的梦境。他们迟早要分离开来,而埃里克必须要接受改变后的自己,接受歌声几十年无人听闻的孤独。至于伊妮德,她要么忘记这段感情,要么带着破碎的心继续去行走。这迟早会要了她的命。
但是她不能后悔,从公爵府的窒息之爱过渡到两年光阴的自由,再有孤独至极的自由来到这份最绝望的爱意深处,归根结底,都是她在追逐自己的心灵。伊妮德决不会为此而后悔,她只是……
金发的少女轻轻地笑了笑,说道:“不要担心,还没那么急要走。”
埃里克听到这句话,神色才好看了一点。他立刻问道:“那你会出演《海的女儿》吧?我是说——至少演完第一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头涌动一阵难言的阴郁与烦躁。那种令他自己都厌恶不已的占有欲又一次挤占了心灵——是跟随吉普赛人流浪时恨不得什么都扒拉到自己怀里的穷鬼习气,从前对吃的是这样,长大后对有了感情的人也是这样,无论是友情抑或爱情。他自以为很看得清这份占有欲是出自他养坏了的性子里头的劣根,不肯容许任何已经划归自己拥有范围的东西离去,却万想不到那种黑暗深沉的情感里头藏着难以言说的渴望。
伊妮德从前表现得平静而圣洁,他尚且能够压制内心叫嚣的黑暗。可是当她亲口说出不日离去的事实,谁还能关押住埃里克内心肆虐的恶念?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他又怎么愿意失去她呢?埃里克要去想一想没有人听他唱歌的日子,不禁呆呆立住。她倾听他的忧伤,看透他的迷茫,他根本就无法想象失去她,这么些日子他已经将她的存在视为天经地义和不可或缺。可他所害怕的并不仅仅是没人能聆听他歌声中的心语了。
他更怕无人能聆听他的沉默。
这种深沉博大的互相理解不足为外人理解,哪怕是想到万分美好的克里斯汀,埃里克都忍不住心头一颤,忧心忡忡地想,她能、或者说她愿意贴近他本真的魂灵吗?
既属于音乐天使,又属于歌剧魅影。
最后,他只听到她轻轻、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会的。”接着两人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埃里克沙哑着嗓子对她说道:“晚安。”
伊妮德也道:“晚安。”她的神色又是宁静而沉思的了。
第33章 子爵生疑
一段时日以来埃里克表现得极为平静。
他不再流露出对于克里斯汀那种近乎癫狂的爱意,也很少表现出内心无时不在的痛苦,反而文雅地与两位女子探讨起艺术,并且更加地致力于《海的女儿》的排演来。他仿佛相信这对于他保留某种平静美好的情感有所益处,又或者仅仅是一种逃避,但他这种谦和的作风却使得克里斯汀更加相信他了。
最开始,克里斯汀依然会下意识地把埃里克与歌剧魅影混淆——这使她在内心中感到对于这位剧作者极大的抱歉,并且加倍地希望补偿他起来。但是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克里斯汀愈发相信埃里克与歌剧魅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青年呢?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对待你的态度彬彬有礼,但眼神却诉说着迷恋一般的爱意。
克里斯汀并不是个虚荣的女子,但埃里克这种绅士的示爱态度,的确是她在歌剧魅影身上所无法想象的。歌剧魅影试图侵略她、占有她,而埃里克温存地与她分享那些温柔到令人心碎的音乐……克里斯汀禁不住扪心自问,假如昔日的歌剧魅影也是这样的尊重与温和,她是否会首先地动摇了决心?
她失笑摇头,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而歌剧魅影永远不可能像埃里克那样懂得爱——所以她成为了劳尔的恋人,如今又和善良正直的埃里克为友,这些都是歌剧魅影不可能给她的。
克里斯汀一日日地容光焕发,天堂乐章与甜美的爱情使得她的心灵得到完全的滋养满足,而她对于埃里克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对此周围人都乐见其成,认为克里斯汀继成为投资人的恋人后拥有一个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友人,对于事业大有裨益。但劳尔·夏尼却郁郁不乐。
男人的本能使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威胁,克里斯汀对于埃里克音乐的迷恋又使他惶惑不安。但真正压倒一切的稻草却是他心底的怀疑。那一天,年轻的子爵又一次同克里斯汀吵了起来。
“埃里克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百般说服不了恋人的夏尼终于咆哮起来,一瞬间他看到了女友脸上的畏缩,那几乎与天台时仓促躲向他时的模样重合。
他甩甩脑袋,忘掉这种想法,竭力心平气和地说下去:“克里斯汀,你难道相信歌剧魅影会就此消失,放我们安宁?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在睡梦中哭着醒来,说他一日都不曾离去,始终在你脑海中歌唱。那时候,是谁守在你的门前?可是在埃里克出现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仿佛在发泄内心的不满:“克里斯汀!埃里克的音乐完全填补了你的精神,使你不再被鬼魅所支配——可是,那可能吗?你的精神会这样迅速地被另一人所支配和掌控吗?他怎么可能对你有如此大的影响?你看见的美好不过是假象!”
“可是劳尔——”克里斯汀据理力争,“埃里克与魅影便如同孪生双子,是的,我相信他们真的是一对境遇不同却同样才华横溢的兄弟,否则无法说明这种奇异又相通的感染力!”她年轻娇美的面容上逐渐泛起潮红:“为什么不信任我的朋友呢,劳尔?”
“克里斯汀!”夏尼子爵苦劝无果,逐渐地烦躁起来,“你应当明白什么对你才是好的!我爱你,不愿意你陷入危险,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生命上的——”
“你是在指责我吗,劳尔?”克里斯汀说,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片,“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夏尼承受不住克里斯汀的注视,狼狈地别开头咆哮起来,“他释放出我们心底的野兽——克里斯汀,我得冷静一下,我为我的出言不逊道歉!可是恋人啊,切莫相信那打扮成天使的野兽,他是要吞吃你的灵魂,撕裂你的精神,毁灭你的爱情!埃里克,他就是歌剧魅影!”
“他在这儿,歌剧院的幽灵……”克里斯汀低声吟唱,踮起脚尖,面色苍白,神情惶恐又沉迷。单薄的歌声在化妆室里回荡,仿佛那无处不在的鬼魅。夏尼子爵不敢置信地望了她一眼,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化妆间。
在夏尼子爵离开之后,克里斯汀依偎着墙壁静坐了许久,像个小孩子一样。随后她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一会儿懊恼沮丧,一会儿又激动不已。她显得心烦意乱,对自己说道:“我怎么会和劳尔吵起来呢?我怎么会突然感到魅影的阴影从未远去呢?”她不是已经如己所愿地得到了光明,不会再被幽灵所支配了吗?
心烦意乱的少女始终无法得到答案,她望向窗外,那里起了一片薄雾。
克里斯汀匆匆裹上一件蓝色的斗篷,罩得她浑身严严实实。她把桌上水晶瓶里的玫瑰花捧出来,这些玫瑰的边缘已经转暗,但还十分完整。克里斯汀捧着玫瑰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过身来,从衣架上摘下了那条鲜红的围巾,系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她的脖子顿时感到一阵火灼般的温暖。
克里斯汀下了楼梯,木质的楼梯在她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她要去往父亲的墓地,把灵魂的不安与烦忧向那位亲爱的老人倾诉。
在歌剧院门外,有一位用黑布裹着面容的车夫,在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到来。而歌剧院的两条街以外,夏尼子爵突然停住了马车,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打算回转道歉。这一切,克里斯汀暂时都不知道。
她仅仅是坐上了那善恶难辨者的马车,对他说:“请送我去到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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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安利自己:甜蜜桂花糖。
第34章 追逐时刻
作曲家埃里克是能够光明正大出入于巴黎歌剧院的,人们都知道他时常来寻找歌剧红伶克里斯汀·戴耶,为了交流那部新剧作的心得。然而对于埃里克而言,每每回归这片他曾以魅影身份盘桓数年的建筑群,血脉中的渴望与内心的野兽便蠢蠢欲动。
他既是文质彬彬的作曲家,又是无所不能的幽灵——他掌控黑暗,又矫饰光明。这种只有一人所知的隐秘兴奋刺激,每每使他心底的黑暗因子躁动不已。所以在得知夏尼子爵正拜访戴耶小姐的时候,埃里克毫无犹豫地做出了决定:他是如此轻而易举地融入了黑暗,摇身一变又做回了歌剧魅影,熟练得就像他从未离开这个角色。
这使他直觉似的一阵不安——但很快,埃里克忘记了一切。他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潜行,穿过那些他无比熟悉的帷幕与栏杆,犹如一头敏捷轻盈的花豹。他在一墙之隔外听清了克里斯汀与夏尼的全部对话。他的深绿色的眼睛带着隐秘的欣喜与幽深的妒恨,如同一汪深泉,透过镜子凝视着心上人的面容。然后,他得知了克里斯汀下一步的去向。
他自然而然地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凭着对歌剧院密道的熟悉迅速滑下到最低一层,然后打昏了车夫,站在她的窗外默默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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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尼子爵的马车已经驾到了两条街以外,他突然之间觉察出不对来,喊道:“等等!”
他蓦地想起下楼时在歌剧院门口见到的那辆马车——并不是多么华丽不凡的样式,但低调中自有一种幽幽的冷,他是认得这辆马车的,这马车属于那个神秘的作曲家埃里克!如果说先头的子爵还被嫉妒与愤恨冲昏了头脑,那么此刻他便再也无法忽视那些零散的细节了。他心头一阵凉意,如同蛇吐着信子游过。
假如埃里克来了歌剧院,那么他是来找谁的呢?除了克里斯汀以外不作他想!但是,从歌剧院门口,到等待的休息室,再到克里斯汀的化妆间分明只有一条路……而他根本就没有见到那个名叫埃里克的作曲家!那么,埃里克去了哪里?
子爵不由遍体生寒,少年时代听过的北欧神话,那些阁楼上的阴影与冰霜的巨人,一切不详的意象都向他袭来。能够在歌剧院突然消失不见,融入黑暗之中又无所不在的,该是什么人?他在转身离开克里斯汀的化妆间时,背后那道阴冷愤懑的视线,又究竟来自谁?
夏尼紧紧抿着嘴唇,无法深思下去。他赶走了车夫,独自驾着马车向回追去。但愿,他不要到的太晚。
可惜他最终得到的只是克里斯汀出门拜访墓园的消息,而他在建筑的阴影处找到了那个昏迷的车夫。子爵毫不犹豫地丢下了马车,骑马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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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妮德推开了别墅的窗户,外面满是冰凉潮湿的雾气。而微弱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吸入肺中空气的冰冷,她咳嗽了起来。伊妮德擦掉了嘴边的血迹。她戴上了那张金色的面具,用来掩饰脸色的苍白如雪。
她换上了化装舞会时的装束,预言者的黑袍隔离开冰冷的雾气,又昭示着不详与死亡。她骑上一匹白色的骏马,身体压得很低,贴近马背疾驰,追赶着爱或比爱更为冰冷的死。她唱着歌,那片歌声坠落在灵魂之上,犹如薄雾化为的露水坠在路边的青草之上。她唱:
“来啊,乌鸦,来自地狱的信使!你来将一切带走!”
“我将希望寄托于你的黑色翅膀,羽翼下藏着永恒之死亡。”
“来吧,来我这里!告诉我魔鬼他有什么消息吗?”
她的面容没有温度,那薄薄的金色面具被雾气打得冰冷一片,触手生寒。凝结而成的露水,顺着面具的边缘坠入她黑色的领口,使她的身体一阵激灵。她依然在歌唱。
“而我的命运,我的死亡,我的爱情……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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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汀·戴耶走下了马车,走进了墓园。她沿着石雕与墓碑间的小路行走着,手捧一束暗红色的玫瑰,冰冷的雾气浸润在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泪水。她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那辆本该远离的马车正沿着铁栅栏行驶,车夫露出一双绿色的眼,贪婪而迷恋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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