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灵魂,同他初见时一般明净饱满、纯洁无瑕。埃里克惊异地发现,自己仍能清晰回忆起与她初见时的每一处细节。他的靴子是如何沙沙地踩着地上的积雪,而她的金发是如何被冬日的暖阳戴上了一圈温暖的光环。这简直近似爱情,可又绝不是埃里克能够相信和承认的爱情。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再动摇,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自我否决,带来深深的痛苦与自我厌弃。
是的,早在很久之前,当巫婆将那颗美人鱼歌声的种子交给了那位年轻的公爵小姐,使她以自己的心灵之土滋养培育时,那最终的美妙从何而来便已注定。他们最开始相互吸引的便是灵魂,而所谓的能够聆听只是一个理由——那的确对于纾解埃里克的茫然与痛苦有着极大的帮助,可是这件事也唯独放在伊妮德身上才能具备意义,而那仅仅是他们沟通灵魂的帮助之一。
现在,埃里克终于能够明白,那个灵魂曾经怎样地滋养和丰富过他丑陋而不凡的心灵。他茫然而疲惫地倚靠在歌剧院的座椅上,周围人声鼎沸、欢歌不停,他却凝视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默默无言。被极大的惊悚与恐怖凉透了后背,仿佛清楚这便是最后一面。
是她的歌声呼唤出了他的灵魂,使他得以认清片刻的真实。她动情的演绎正如小美人鱼丢向大海的那把匕首,直接刺入他躲藏的卑劣灵魂,使他动弹不得。伊妮德是如此了解他,和如此地爱他。她就像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更好的他。她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用温柔心碎的声音呼唤他,请求他来到她的身边,来到天国的世界。
她因为太过美好而被放弃和死去,他却因为太过卑劣而苟活在人间。
一瞬间,电光火石,埃里克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了他长久逃避的真相。他知道不久后这股清醒的勇气便会消失殆尽,所以他必须立刻去找到她,在反悔之前做出不能逃避的誓言。即便他那份自己都无法估量的卑鄙仍可反污为咒语魔术。他得去找他,可是他被困在这张座椅上,动弹不得。命运的伟力把他给压倒了,他听见什么人在他的耳边叹息,是风声吗。
“伊妮德,别走。”他喃喃地说着,“伊妮德,我们谈谈。”
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他知道。他就像是底下沟里腐臭的死尸,灵魂深处有着割裂不去的卑劣、虚弱、懦顿和畏缩,他想穿一件光辉灿烂的羽衣,想忽视这些无法拔去的丑陋,所以就没办法得出和她的结果。除非他遭到致命的打击,或者惨痛的教训,才可能有所改善。而且这教训必然是血淋淋而不可挽救,必然是应验在他不敢去爱的地方!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他又开始念这个名字,紧闭上双眼,流出眼泪,像是念着某种自己已不再相信的咒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别的了,“克里斯汀,我的爱人……帮助我。”
“不,伊妮德,我们谈谈……”灵魂掠过一阵火燎的疼痛,埃里克再度如梦初醒。他想要站起来大声喊叫,却只是无力地萎缩在座椅上,冷汗涔涔。
孤岛上我向爱呼救,却杳然无回应。
“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他神经质地重复着,“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她就要走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放弃自己最后的希望了。
“克里斯汀……”他悲哀而小声地念着。
他似乎哭得更加厉害了,灵魂深处有谁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可是他听不清了,他开始累了,眼睛睁不开犯困,想要沉入黑甜和遗忘的梦境。在那里面他是安全的。
不……请别走!
他又带着精神的极大损耗,万分疲倦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他会忘记一切,当他醒来他将不再挣扎。当他醒来他或许重回癫狂,但必然喊着的是另一个名字。埃里克曾经有过一次前所未有的昏沉睡眠,足以与今日相媲美。
那是他将黑丝带系上脖颈的日子。
……
庆功宴终于开始了。
它无疑是盛大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数不清的客人端着金色的香槟酒,摩挲着华美的裙踞,互相攀谈以及发出笑声。它又无疑是不够盛大的,因为再怎样丰富的前期准备,也无法预料到《海的女儿》的空前胜利——自然,根本没有庆功宴的规格足以容纳人们对它的狂热喜爱!应当说再怎样的庆祝都是不足够的!
更何况所有人都被欢乐的气氛冲昏了头脑,所有人都被激烈的喜悦陶醉了心灵。他们踏着醉酒般的脚步涌进来,急于分享心中的情感或是找剧组人员攀谈。就连端着香槟酒的侍者,脚步也显得莽撞而滑稽,带着活泼的快乐。这是相当热闹、盛大的庆功宴。
安德烈和弗明都高兴坏了!他们拼命招呼这些平日少能攀谈的大人物。可是他们肥胖的面容上不一会儿便出现为难,因为所有人都在问他们:“我们的女主角在哪儿?”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她哩!”一名年轻的男子活泼地说道。
“这个嘛……”安德烈用手绢拼命擦拭脑门上的汗水,“请大家稍安勿躁。伊妮德小姐她其实……哦,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先走了。这个嘛……”他本想一同交代伊妮德只演首场的事宜,但现在却又被这群狂热的观众给吓坏,只好缄默不言。
他小而圆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闪动焦急的贼光,思索着糊弄过观众们的办法。忽然之间,他眼前一亮。安德烈用夸张的语调感叹道:“不过,我们天才的剧作者却在这里!”
他用手势热情地指向角落里的男人:“看,那就是《海的女儿》的创作者埃里克!”殷勤而不失胆怯地介绍道:“我想,《海的女儿》假如有一半的荣光属于伊妮德,那么剩下的一半必然属于剧作者埃里克!”
“况且埃里克不仅是这部作品的剧作者,他还提供了舞台布景和灯光、机关的许多支持。你们所见的那些前所未有的异景,正是出自埃里克之手的创意。”弗明补充道。
显然他和安德烈想到了同样的地方,决定先用埃里克引开观众们急于喷涌的赞美欲,解伊妮德不见的一时之急。他们心中又生出人心易有的不满足来,对这位罕见的歌者感到不悦:便是只肯唱首场,难道连庆功宴都不肯出席?假如她能挽着他们其中之一的手臂,那么将有多少笑容可掬的大人物来认识他们呀!
不过无论心中涌现何等念头,至少此刻面上他们仍是对伊妮德赞不绝口,同时又拼命向狂热的观众们推荐埃里克。等到这些剧迷们终于确信无法从他们口中榨出伊妮德小姐芳踪,并大感失望之时,他们总算如同潮水一般向角落里独自沉思的作曲家埃里克涌去了。
安德烈与弗明在他们的身后,以喜剧中常见的滑稽丑角的方式长长叹了一口气。
“亲爱的安德烈,我可再也不想有这种遭遇了。”
“亲爱的弗明,谁又不是呢?”
他们吐舌头怪相地笑了起来。
“对了,安德烈我的朋友。”弗明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你说,女主角伊妮德到底去哪里了?”他着实想不明白,“就算她淡泊名利,也不必直接辞演后面的全部场次吧。”
这一点安德烈也想不明白,并且深为遗憾痛惜。
“弗明我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或许她已经离开这里了吧,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再见到她了。”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又大笑起来。
“来吧,干杯!”“来吧,干杯!”他们笑着说道。
而埃里克那边呢?
人群淹没了他。
他原本正独自一人呆在那里,在恍惚之间沉思。心灵是疲惫而模糊的,仿佛略去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他该去寻找克里斯汀,因为作曲家向女演员恭贺胜利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而他深慕对方,理应千方百计寻找搭话的机会。可是他的脚却像是生了根,甘愿呆在角落,不做动弹。
这并不是因为他畏惧多人的场合。不。之前他已经在伊妮德的帮助下克服过对人群的恐惧,如今亦能坦然和那些庸人们问好,即便稍感不适。不,他不去做仅是因为他不想去做,厌倦去做。这理由虽然幼稚任性,倒不是不可以作为长时间混迹于人群后的稍稍放纵。
埃里克蹙紧他的眉头。
他刚要继续潜入他思想更深的海域,打捞那个理应闪亮着的名字。忽然之间,许许多多的人带着蠢笨却又热烈的笑容涌了过来——无边无际——将他包围。这些俗世的,他向来看不起却又暗自羡慕的人们,现下一齐围了上来,热烈地祝贺他,恭维他。告诉他,这是前所未有的著作,这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他快乐吗?人群涌动之中埃里克茫然地询问自己,应该吧。这不正是他渴望的东西吗?人世的承认,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阳光,以及克里斯汀的爱情。是的,他的爱情已经不加掩饰,唯克里斯汀可以使其圆满。但是人世的承认,正常的生活,生命的阳光,他现下全都得到了!按说他该高兴到发疯。可是为何在此时此刻,在无数赞颂他音乐才华的人群的包围之中,埃里克所感受到的,却是深深的茫然与孤独?
《海的女儿》大获成功,他在毫无预兆的时刻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之物,却是索然无味。而另一个名字,他终于想起的,绝不该被遗忘的名字。
她已在这个夜晚离开了巴黎。
离开了他的世界。
人群在吵嚷,不远处的克里斯汀正面带微笑和夏尼子爵起舞,小舞女们四处跑来跑去。在欢乐鼎沸的人群之中,在喧嚣豪奢的宴会之上,一夜扬名的作曲家埃里克,忽然之间掩住面容,像孩子一般大哭起来。他的泪水一滴滴滑落面颊,落入痛苦而寂静的死海。
没有希望了,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他只能去要那件……华衣了。
埃里克的喉咙里发出怪诞而痛苦、不似凡人的哭嚎,可是旁人却纷纷称赞——
“看啊,这就是敏锐的艺术家。”他们津津乐道,“想必他又是想起了心爱的小美人鱼,才不分场合地痛哭起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更番外。
第53章 番外:埋葬之爱
克里斯汀·德·夏尼很喜欢艾格蒙特夫人, 尽管对方的纤弱文静与她的健康红润是那么的不同。大概是她忧郁的面容太过动人了吧, 克里斯汀心想。
艾格蒙特夫妇新近来到巴黎, 多半是做丈夫那位渴慕浮华的缘故。而做妻子的那位,对生活却显得兴致缺缺。克里斯汀发觉她精通艺术, 却好像不愿提及似的。
在克里斯汀的眼中, 艾格蒙特夫人十分美丽。她的美丽便像是古代希腊雕塑中的那些女神一样, 高雅而迷人,只是更为瘦削些。她那头秀美的金发总令巴黎的贵妇们称赞不已, 但真正吸引住克里斯汀的, 是她的那双眼睛——宁静、温柔而悲伤的湛蓝中, 一闪而过的痛苦与智慧。
是在哪双眼睛里也见过相似的呢?克里斯汀刚要想起来, 她温柔体贴的丈夫已经敲响了房门,他在外间含笑问道:“梳妆好了吗, 宝贝儿?我们的沙龙就要开始了。”
克里斯汀微笑起来。她戴好长手套, 将冰冷的丝绸推到手肘,并且整理好那些蕾丝的白花儿。她对着镜子整理过自己棕色的鬈发, 温柔地低语道:“劳尔,我很快就好。”
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上,莹润的珍珠耳环晃了一晃。克里斯汀又对着镜子确认了一遍自己仪容无误,带着笑意转过了身, 推开房门。在外面, 她心爱的丈夫劳尔·夏尼正在等待她。他们将会手挽着手,共同出现在这场由子爵夫妇举办的沙龙会上,招待巴黎各色的名流。
巴黎的上流社会已经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年轻的夏尼子爵对他妻子的爱意无法动摇。尽管对方在嫁给夏尼前仅是巴黎歌剧院的一名歌女,身世卑微,但这对相爱的年轻人有信心克服遇见的各种阻力。眼下,随着一次又一次夏尼家沙龙的举行,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们虽不至于待子爵夫人多么亲切友好,亦不会像最初那样冷嘲热讽了。
相爱的人总能使事情越来越好,坚定的勇气足以克服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难题。任何迹象都显示夏尼夫妇的未来将会十分美满,并且愈来愈幸福。但是在挽着丈夫手臂走向客厅的时候,克里斯汀的眼前还是不期然地闪过了一对痛苦的眼睛。
那是……悲伤的海洋与冰冷的翡翠。
克里斯汀被这突然的幻觉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面上重又出现子爵夫人熟稔的微笑来。她微微侧过头,为了方便丈夫吻她的额头。
她已十分幸福,不是吗?
————————
沙龙乃是本世纪十分流行的一种上流社会社交方式。巴黎的名媛贵妇热衷于把客厅变成一种社交场所,邀请各式人物聚会一堂,谈笑风声。有些沙龙偏爱艺术家人物,譬如戏剧家与诗人、画家,而有些沙龙则喜好邀请评论家、哲学家或者政治家。出于夏尼夫人那众所周知的出身,她的沙龙向来便是美妙音乐艺术的鉴赏会。而这名美丽的沙龙女主人亦因此得到不少人的称赞。
眼下便是他们生活中一场寻常的沙龙,主题是音乐。这次的聚会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如今已是夕阳垂暮、灯影摇晃,客人们喝着侍女端上来的酒精饮料,高谈阔论。有美妙的乐声作为背景,却绝不喧宾夺主。这是独属于巴黎的风雅,做作而典丽,使人熏熏然陶醉。
克里斯汀总愿意坐在艾格蒙特夫人身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喜欢对方,但潜意识里艾格蒙特夫人的确使她感到亲近,就像是在她身上看见了故人一样。而对方总是过度苍白的面色也使她怜惜不已。但是身为沙龙女主人的克里斯汀实在太忙太忙,夏尼夫人不得不端着酒水走来走去,陪客人们谈论音乐、丝绸和珠宝的话题,偶尔还必须涉及流言。
是的,那些流言蜚语,尤其是桃色的总为贵妇人和娇小姐们所偏爱。当她们掩住口唇窃窃私语,手绢扇起细细的香风,眼神流露隐秘而细碎的兴奋快意,克里斯汀总是感到生活的庸碌与不平。但她已学会得体大方,不必为这些琐事破坏她和丈夫的幸福生活。所以她偶尔微笑忍耐,偶尔寻借口离去。绝不参与,也绝不阻断。
唯独关于一对夫妇的流言使她身心愤怒,立刻出言制止。那便是艾格蒙特夫妇的。对于艾格蒙特大公,克里斯汀不愿意多谈什么。这位大公的风流与轻佻她在初次见面时便已知晓。然而他那位妻子,那名可敬可爱可怜的女子——艾格蒙特夫人,闺名艾若拉的那位,却时常令克里斯汀感到身不由己的怜惜和感同身受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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