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吗?你真的想要救醒她,不惜一切代价吗?”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埃里克先惊后喜,他转过头,仍然紧紧握着榻上伊妮德的手:“巫婆!是你!”
年老女巫的身形逐渐浮现,拄着长长的枯枝拐杖。
埃里克顾不得许多了,哪怕巫婆每一次的出现,带给他的都是饮鸩止渴的救赎与更长远的痛苦。她似乎是专门来折磨他的,或者说折磨他的欲望。可是现在,这是唯一有可能救回她的办法——
“救救她吧。”他恳求道,“救救她,让我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巫婆这次倒并未为难于他。
“只是——”她状似疑虑地指了指榻上伊妮德沉睡之中依然带着微笑的唇角,“你确定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你确定她醒来后真的能回应你的心愿吗?更何况,你看,如今的她不是已经幸福而平静,达到灵魂的安宁了么?埃里克,你真的想要唤醒她吗?”
埃里克心头一梗:“求求你,算作是我自私。”他哽咽道,“我并没想——并没想能和她再怎么样,不奢望原谅,也不奢望未来。我只是想要她活着。求求你,帮帮我。”
巫婆说:“那好吧,反正你是付出代价的那个。”她黑色的兜帽垂下,遮住了阴翳的眼,任谁也看不清楚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喏,再取一些你的心头血吧。”
埃里克依言,毫无犹豫,当即取刀刺入心口,又小心地盛满了一碗。他之前心头的刀伤只是勉强愈合,如今又遭新创,一时间伤口血溅,实在是惨烈。但他也只是面色苍白,痛哼了两声,摇了摇身子,终究没倒下。
达洛加留下治心伤的药还有一些,埃里克勉强给自己止了血又缠好伤口,马马虎虎确保了不会失血而死,便立刻转向巫婆:“怎么办?喂给她喝么?”动作像是立刻要做。
“倒在她的心口就行。”巫婆淡淡地说,“她之前耗损气血太过,要靠心爱之人的一碗心头血才能补回身体的亏欠。只不过——”
皱巴巴的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只不过,现在的是否还担得起‘心爱之人’一说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据我看来,她在前一夜已经释怀所爱了。”像是幸灾乐祸。
埃里克心头咯噔一下。
“总要试试的。”他停顿了一下,又决然地说道:“……不管怎样。”
随后他也不理会心头隐含的忧虑,直接将盛着心头血的瓷碗举到了伊妮德的胸口。埃里克伸手欲解开她的胸衣,但手抖得厉害。
巫婆不耐烦他这样瞻前顾后,伸出手中长拐直接打翻了瓷碗,鲜血泼溅而出。埃里克惊怒交加,刚欲质问,却发现那些殷红的鲜血落入她心口处尽数消失,连半点也不曾沾上衣服。伊妮德的心口,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成了。”巫婆说,“现在,只要等她醒来了。”
埃里克心头涌上一阵近于振奋的狂喜,但他仍然未离开伊妮德的床前,贪婪注视着那苍白的脸颊不放,丁点注意力也无法分给巫婆。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惊险时分,脸色苍白地问:
“那、那假如我失败……”他说不出来,“就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了吗?”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去为她找什么所谓“心上人”呀!据他所知与她有过牵连的就一个艾格蒙特,而显然,无论伊妮德抑或艾若拉都不爱他。
“那就只好听天由命。”巫婆的脸色冷淡,“她之前承受的是‘情苦’,遭受的也是‘情伤’。我之所以告诉你她已释怀所爱,正因为我发现她身上的这两样东西已经消失了。只不过,之前承受情伤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心血之气,非要靠所爱之人的心头血来弥补才可。假如你不是那个人,那么这些损耗就无法弥补,只能听天由命,看看她自己是否熬过去。不过,多半是熬不过去的。”
埃里克如此庆幸,他从未有一刻为她的爱这样的沾沾自喜,同时又自惭形秽。
“行了,慢慢等她醒来吧。”巫婆说,脸带疲倦,“等她醒来……”她的话又止住了。
埃里克并未留意到这些。
此时此刻,他仅是深深地握住伊妮德的双手,由衷地为她祈愿。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幸福的猜想,又伴随更多的自责、惭愧,搅得他难以安宁。然而,连续两日放心头血对他的消耗终归太大,埃里克终是抵制不住困意,伏在伊妮德床边沉沉入睡。
……
清晨。
阳光透过落雪的窗棱洒入,是很美好的冬日初晨。外面的雪刚开始化,时不时压低了树枝,发出簌簌的轻响。有两三鸟雀飞过,啾啾作鸣。
埃里克就在这样的晨光中醒来。
几个小时的趴伏让他的肩颈隐隐酸痛,但男人全然顾不得这个了。因为当他抬起头时,他发现床上的伊妮德已经醒转,正用那双含笑明亮的蓝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伊妮德!”他欣喜地欢叫起来,又因为羞惭而低下头。可是尽管颤抖,他的双手仍然紧紧握住她的,一刻也不愿放开。
伊妮德微微侧头,被褥是洁白的,她像是睡在雪花里,又像是睡在云朵里,正合了他的那个梦——他很久之前的那场化装舞会后做过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春梦。
她的两颊仍然是雪白的,却已泛起了淡淡的晕红。微微散开的单衣露出优美的颈项曲线,金发便柔顺地垂在一边。嘴唇淡红而柔软,唯独眼睛,像是雪山中的湖泊一样美丽剔透、宁静悠远。
这双眼睛时常令埃里克感到宁静,又数次引出他的暴戾。但如今面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他心中只有羞愧,埃里克紧握着她的手指不放:“我……”
他的话停在了嗓子眼里。
晨光中的伊妮德仿佛在微笑,她这么美丽,雪白的面容上有着新生的活力,却依然安静优雅。她望着他的眼神如此平静,可里面又有着悠远的感情。
埃里克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说不清是谁先向谁靠拢,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本能的吸引,一种顺理成章的感召。在晨光中,两个人吻在了一起。轻柔、温存,带着阳光的气息。
埃里克的身体在发抖,他看见云朵向他飞来,轻盈、纯洁,云上的女子,她的眼睫多么细密,她的神情多么宁静,她的嘴唇多么柔软。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理所当然。埃里克颤抖着搂住她的腰身,闭上了眼睛。
他的梦成真了。
……
这并不是一个很激烈的吻,至少比不上之前他们在雪地里的。那个吻,激烈、缠绵,带着窒息的情意与喷发的激情。而现在的这个,仅仅是最简单的嘴唇相贴,却让人感到无端的温暖。鼻尖,仿佛能嗅到阳光的气息。晨光中两人一吻,悠久绵长。
这个吻并不意味什么,因为它既不许诺未来,也不约定当下。这个吻又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一刻两颗心如此平静地贴近,而它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俗世的、精神的,通通没有了。
伊妮德说:“我还是想去远方。”
埃里克说:“那么,你允许我陪着你吗?”
伊妮德微笑了一下。她在听见埃里克这句话的时候,心头已无异样的反应,无论是喜悦抑或痛苦,好像都消失无踪。但她知道她的爱仍然在,她从这份爱中获得平静安宁。
两颗心变成了一颗,而从此那也不会再是她的桎梏和痛苦。这份爱再也不会折磨她,也不会牵绊她的脚步,遮蔽她的远方了。
伊妮德说:“我……”她刚要说话,眼神忽然一变,指着埃里克的脖子讶然,“埃里克,你这里……”
埃里克不明就里地伸出手去,触摸到一个冰凉丝滑的东西。
心脏在一瞬间跳到飞快,男人哆哆嗦嗦地捏紧了那东西,右手颤抖着推开桌上面的杂物,狂乱地举起一枚镜子,放在他眼前——是的,没错,这正是那折磨了他许多日子的黑丝带!
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埃里克又喜又讶异,见伊妮德仍有些茫然,连忙为她解释。他心底或许感到这件事对于二人的意义郑重所在,哪怕万分焦虑,也不曾随手拽下,只是紧紧地捏住黑丝带,以防它再突然消失。
“原来如此。”伊妮德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一个猜想……不过,你先把它摘下来吧。”
埃里克依她所言。他一只手紧紧握住伊妮德的,另一只手则摸索着去解黑丝带,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又仿佛只是害怕眼前为梦境。他的手颤抖着,手心腻出了冷汗。
黑丝带终于被解开了,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界,又仿佛只是几个呼吸。埃里克迫不及待地丢开它,把它甩到桌上的样子像是甩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甩开黑丝带后的姿势是侧对着伊妮德,刚好避开那张骤然扭曲起来的丑脸。埃里克感到身子僵了,他不断在内心积蓄勇气,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和伊妮德开玩笑:
“你看,现在不用你一个人忍受我的丑陋了……”
但他得到的却是伊妮德讶然张大的眼睛。
“埃里克。”她说,神情严肃,“你的脸变好了——它根本不丑呀。”
埃里克和她面面相觑。
屋子里又是一阵忙乱,直到埃里克照遍了屋内所有能找到的镜子,他才确信:他的脸是真的没有变回去。这不禁使他忧虑是否摘下黑丝带已经不起作用。
“不是的。”伊妮德说,“你忘了,原本我看到的是你的本来面容?”她微微喘口气,还是精力不太好,“但是现在,埃里克,我所见的已经是一位英俊的王子了。”不失调侃。
在她的提醒下,埃里克终于放弃出去嚎两嗓子试试看行人能不能听到的冲动。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弄不明白,始终不能安心。
“先来听听我的猜想。”伊妮德说,“先说黑丝带现形的事情。心头血、真爱之吻——”这个词使得埃里克郝然,但金发姑娘的眼神只有温暖,毫无嘲讽意味,“你不觉得这非常熟悉吗?”
“什么?”埃里克抬起头来,愣住了。
“《海的女儿》。”伊妮德说,“或者说,《小美人鱼》。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爱丽儿被要求将尖刀刺入心爱之人的胸口,通过他的心头血来恢复自己的鱼尾。而真爱之吻,在很多故事中作为爱之魔力的一种诠释,而爱丽儿是否能拥有不灭的灵魂正是靠王子的爱来评判的。”
这实在和现在的境况太过相似,说是巧合也没人信了。
“这也太——太——”埃里克说不出话来。
伊妮德反而笑了:“这是好事,不是吗?也许是我们恰好符合了什么条件,和爱丽儿的精神产生了奇特的反应。”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手指白皙柔软,“不过,这依然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你的脸在我的眼中也好了。莫非,这次它不是被伪装,而是被真正地修复了吗?”
“确实如此。”巫婆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一同回头,发现老妇正佝偻着身形,头压地低低的,口中却吐出嘶嘶的絮语,“他的脸被修复了,而一切归于‘爱的魔力’。”
“这是已经去往天国的小美人鱼爱丽儿留在她歌声上的祝福,你的猜测是正确的。”巫婆对伊妮德说道,“因为她在爱情上的遗憾以及最后灵魂的升华,她决定通过祝福有情人的爱情来弥补自己的遗憾。真正相爱的情人,能通过这个祝福,冲破任何魔咒的封印,完成内心深处的愿望。而这份祝福所给予你们的,是一样很特殊的东西——分担。”
“分担?”埃里克喃喃自语,而伊妮德若有所思。
“是的,分担。修复容颜,那只是美人鱼祝福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巫婆沙哑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怀念,“‘美人鱼的祝福’真正给予你们的是,一种出于爱的联结,将你们两个人身上所背负的枷锁打通、诅咒联结。从此,你们将共同分享那个关于流浪的诅咒。这就像是为有爱之人开了一道方便之门。”
她说:“只要你们携手流浪、永不止步,这份魔法便不会终止。美人鱼留在歌声上的祝福,会使埃里克长久地恢复他的歌声与容颜,也会使伊妮德健康美丽。只要你们之间的爱不消退,那么这份祝福将终身伴随,直到你们死亡的那天。”
巫婆想,她终于把这份祝福送出去了,在自己怎么都用不上之后。也许爱丽儿会高兴的。
她沉默了片刻,心情又陡的漆黑起来,于是很快消失在原地,不管因为她吐露的真相而震到惊愕的两人。
“她的意思是……”伊妮德神色有些复杂。
其实她并没有想好是否要接受埃里克的同行之约,在她看来,最好仍是自己上路。天大地大,若有缘相逢,便在一起罢了。若无缘,也不必再强求。之前,她亲吻埃里克,为的是回应心中的感情。而现在她仍是要忠诚于内心的,什么都没有远方重要。
可是巫婆却又给一切带来了变数。在流浪中加上一个新的身影?并且相伴她一生?这是伊妮德自十七岁离家开始便从未想过自己能拥有的命运,她竟罕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假如说巫婆的话语对于伊妮德是喜忧参半,对于埃里克便是纯粹的喜了。
“伊妮德!”他叫了一声,随后又感到声音中掩藏不住的喜悦,连忙压抑了一下,才重新诚恳地面对于她,“看来,是时候在你的计划中加上我了。”
伊妮德不曾看他,声音有些轻淡。
“可是,你也许会后悔的。”她轻声说道,“埃里克,你不知道那有多苦。一般人受不了的,他们会被逼疯,最后产生怨恨。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我不后悔。”埃里克斩钉截铁,“伊妮德,我这辈子在你身上后悔的次数够多了,你不能让我终身遗憾。至于痛苦?我在地底下住过十多年,而且从来没有交朋友的习惯。对于我而言,那些完全是可以忍受的。更何况,更何况。”
他的声音和眼皮一起颤抖起来:“我身边有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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