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沈嫚的病情愈发严重,行动和思维都更加迟缓。也是因为这个,程景行才从n市回来,不然凭着他的性格,这片有着程升的土地,他是一步也不想踏进来。
程景行只有周末住在这边,他不在的时候会有一个阿姨照顾沈嫚。他花钱请的,钱是每个月程升拿给他挥霍的。
程景行在的时候每天都会和沈嫚说上一会儿的话,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之前分隔的几年补上,好像这样,他的母亲就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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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1日
我见了他的妈妈。
我想他也是温柔的,他的坏从来只对着外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方的空气中都饱含着湿气,凝聚成小水珠,最后延伸为大片大片的雾。雾霭蒙上远山,一片混沌中似有形又无形。
小测还在继续,四周都在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班主任看了看座位表,又看了看底下的学生。
“程景行好几天没来了啊。”
前排的有同学问他,“老师,他为啥没来?”
班主任说得含糊,“好像他姑姑出了什么事吧。”
他的声音不大,刚好飘进白恬的耳里,扰乱她的心神。
确实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要说在意,其实也没有多在意。可要说不在意,却隔三差五的老是要想起来。
下课铃响,老师起身收卷子。
白恬手中的笔掉在桌子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有多事的几个人就看了过来,白恬没空尴尬,脑海里飘着几个大字:完了,没写完……
如果是一般的小测也就算了,关键这是班主任的科目!
程景行害人不浅啊……
班主任对她的态度还是很和蔼的,至少在他看过小测之前是这样的。
他把一叠卷子递给白恬。
“这不是周末了吗,程景行没来上课一周多了,卷子也没领回去,你俩关系不错,你帮他拿一下。”
白恬下意识就想要拒绝,班主任却先开口:“别说关系不好啊,人都帮你打架了,我亲眼看着呢,喂不熟的白眼狼?”
毫无反驳的余地。
看着那一串数字有些愣神,莫名其妙的就被塞了一张写着程景行电话的纸条。
白恬照着纸条把数字挨个儿输进手机,拨通。
一切都很自然。
直到听筒里的“嘟嘟”声停止,取而代之是他带着低哑的嗓音。
他说,“喂?”
像是清泉过石,像是流水潺潺。
心跳都顿了一秒。
明明是通过听筒而来的声音,却比他站在眼前更真切,像是近在咫尺,像是凑在她的耳边说着只有情人彼此可以听见的话。
他总喜欢那样逗她。
“我是白恬。”
程景行似乎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最后是程景行给了白恬一个地址,让她来找他。
一小片地方挤了好几栋楼,挨家挨户都打不进阳光的老城区。
这家父亲在打不学习的孩子,那家年轻的夫妻在争吵,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什么都有的吵。
墙上贴着不入流的小广告,红的黑的油漆写着的大字。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陈年垃圾。
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二世祖该住的地方。
六点,就要入夜。
昼夜温差大,风从狭隘的巷子里灌进来,呼呼作响。
白恬一直以为程景行的家里应该是宽敞的,豪贵无遮的。所以看见程景行从那栋破旧的楼里走出来时,白恬有些茫然。
四周看起来都很陈旧,有些可怖。
程景行看她冷得直打颤,不厚道地笑,笑完了再关心一下,“上去吧,我给你拿个大衣。”
也不给白恬反应的时间,他先一步转身,“走了。”
程景行走在前面,为了配合白恬他的脚步并不快。
即使光线不好,他似乎也走得很自然,不似白恬那般磕磕绊绊。
他说:“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住在这里。”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私生子吧。这是我妈住的地方,我带你看看她。”
白恬想起班主任说的话,“那你姑姑是……”
程景行好像这才想起这件事一般,轻轻地“啊”了一声,“有钱有势的人都要面子啊,老爷子对外都说我是他亲儿子,我妈是我姑姑。”
白恬只知道他的父亲是个董事长,却不知道这些。
她觉得不明白的其实是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她没留神,脚下被高度不同的楼梯绊到。程景行伸手揽住她,“小心一点。”
白恬问他:“你为什么带我来这?”
程景行看着她似乎要去扶那个已经锈迹斑斑,蛛网密布的栏杆。没有做多思考,他把她的手收进掌里。
小小的,柔柔的。
他攥着她的手,回答得漫不经心,“为什么啊,谁知道呢。”
在程景行这里,白恬向来是一句真话也要不到。
视线落在他与她的手上,刚才打电话时的心跳加速感重现,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耳垂。
有点烫。
第9章 11月5日
暖黄色灯光填充了一室的色彩,那位年轻的母亲坐在轮椅上。她抬头,让白恬看清了她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的面容是年轻的,却透着病态的苍老。
白恬礼貌地问好,得到沈嫚迟钝的回应。
程景行已经照顾好母亲吃饭,他把筷子递给白恬,“吃完饭再走。”
沈嫚的性格是温和的,长相也是温柔的,和程景行不太像。她看过新闻上程升的样子,白恬想他的性格长相都偏向父亲。
是凌厉的,眉眼间有锋芒。
“你妈妈生病了吗?”白恬在餐桌旁坐下,低声问他。
程景行的声音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肌萎缩侧索硬化。”
肌萎缩侧索硬化,别名渐冻人。并发症呼吸衰竭,预后不良,多数患者于出现症状后三至五年内死亡。
是一种绝症。
白恬张了张嘴,却又发现说什么都很无力。
程景行不在意,“在想什么?”
白恬老实回答:“想安慰你。”
小姑娘是真的可爱,一边手抱着碗,一边手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在喝粥。
她没有久待,吃了饭就要走。程景行从房间里给她拿了件干净的大衣,他个子高,衣服的号码也大,给白恬穿起来,能兜住她整个人。
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程景行要送她回家,她想拒绝,可是连沈嫚也是万万不同意的。
这座繁华的城市,七点,车水马龙。有刚下班的白领,有正出门逛街的小夫妻,有成群结队一起开始夜生活的年轻人,有惬意散步的老年人。
程景行走在前边,白恬隔了一小步的距离跟在后边。穿过马路,走过大街,从破旧的老城区到热闹的市中心,再到安静适宜居住的高档别墅区。
那时所有人都还没离开,在爱的人的庇护下,谁都还没学会成长。
她还是傻白甜,他还是那个小混蛋。
把她安全送到家,他也就该走了。
白恬在程景行要转身离开时问他:“你周一会来上课吗?下周的最后三天期中考了。”
虽然他总是没个正行,也不算个好学生。可他以往都会按时上课,就算他从不按时交作业,也不正经听课。
只是这一次,他真的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他轻笑,声如碎玉:“你这么想我了吗。”
陈述句。
“那我就去吧。”
白恬想他其实也有点像他的母亲,他也是温和的,在她面前从没有什么大脾气。
他偶尔实在地笑笑,便恍得她满目璀璨阳光。
“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干净,这既是指他的五官样貌,也指他的家世出身,他还有着那种特别的、得自于美的洁净感觉。”
——菲茨杰拉德《美与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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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恬第一次觉得周末那么难熬,她总觉得惶惶不安却又不知道为何,就盼着时间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急于求证,他那天的答应,做不做数。
那个周一,她起得很早。
她在甚至破天荒地坐在床边看着衣柜开始思考自己今天的衣着。她换上最新的那条小裙子,还擦了薄薄一层口红。
十七岁的小姑娘打扮着自己,要去见还未撞她心口的小混蛋。
铃声响起之前很久,她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时间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班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可是都不是他。白恬认为是自己来得太早了,可是……
一直都不是他。
为什么会有种很不好受的感觉……
那时候白恬还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最喜江南草未凋”,这个冬天终于以一场特大寒流宣告它的到来。
也是这个冬天,沈嫚如医生预料的那样,死于肌萎缩侧索硬化的并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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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1月5日
那天他母亲大殓。
好像是从那天开始,我和他就是绑在一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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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的降温一直在持续,凛冬的意味便浓了起来。
程景行还是没有来上课,说到底白恬是在意的,那天他分明说了这周会来上课。
放学的时候有多事的人讨论起许久没来上课的程景行,正准备离开的白恬,脚步一顿,听那人说道:“我听我家里人说,好像今天是他姑姑大殓。”
如雷贯耳,白恬瞬间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很清楚程景行的姑姑是谁。
刚刚见过的人,再听闻他人提起时,却是她的死讯。
这个时间并不安静。
隔壁的孩子哭闹了,楼下的夫妻又吵架了;炒菜的动静也响起了,家长又在教育孩子写作业。
就是这样一个只有早晨和傍晚才打得进一点点阳光,治安很差,噪音也很大的城市边角的一栋小破楼里,那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没有抱怨,没有不满。
沈嫚的亲戚朋友很少,所要招待的时间也不多,此刻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的人都已经离去。
他坐在沙发上突然有些想笑,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真的成为孤身一人。
他向身后倒去,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一只手臂挡在眼睛上。
极尽懒散不羁的模样。
像是所有的声音响动都远去,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母亲还没有得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虽然并不富裕但也不至穷困潦倒。每天放学时遥遥望见母亲在校门口等待的身影,就会一路奔着跳着越过同样在等待孩子的那些家长,到母亲的面前。
细细回想,好久没有跑着去见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是谁说过的,孤独不是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而是在这世界上你一个人已经成了一个世界。
他听到并不连贯的脚步声,似乎走得不太顺畅,渐渐地靠近再靠近,最后停了下来。
他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带着喘息。他微微坐得端正了些,睁开眼,见她站在门口以手扶着门框在平复着呼吸,像是他的世界正在天际泛白,而白昼就此来临。
他从没想过她会来。
她说:“程景行。”
那三个字在她舌尖上打了个弯再传出来便有些不同的感觉,软软的,似在撒娇。
这是她第一次很认真地唤他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当时心里在想着什么,他对着她张了双臂,看着她小步紧跑地扑向他的怀里,他慢慢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地所在怀里。
原来被人以小跑着迎接是这样的感觉。
白恬是跑着来的,上一次来的时候有程景行牵着,这一回她自己走得磕磕绊绊,粉色的棉衣上沾了一片的灰,脏兮兮的。
门开着,她看到门口的花圈以及桌上的黑白照片。她看到了似乎对此没有丝毫伤感的程景行,他甚至是挂着笑的。他坐在那,像独自隔离出了一片天地。
他坐在窗子底下的沙发上,一部分的夕阳余晖印进屋子里,在他周身笼罩一层光晕。
听见声响,他把手放下,看见她的一瞬间,陡然就笑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上笔挺的西装,虽然年少已是光华自蕴,眼落星辰。
他朝她张开双臂,她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奔向他。
他说:“傻白甜,我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白恬给了他一个大力地拥抱,从他怀里退出来,她留下一句“你等等我”转身往外跑。
楼道里传来小姑娘的脚步声,渐行渐远。s市的十一月,天色暗得很快。
没有灯,室内一片漆黑。
往常的这个时候,沈嫚一定开着灯在等他回来,顺便看看书。
这一片老城区很吵闹,他安静地听着楼道里什么时候再响起脚步声。
直到听见噪杂中的一阵声响,这脚步声显然比离开时要沉重许多。他跑到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楼梯拐弯处,小姑娘弯着腰把手撑在膝盖上,累得连气都喘不匀。脚边立着一整箱百威啤酒。
五百毫升,十八听一箱。
发现他站在门前,扬起脸对他笑得傻乎乎的,“你快来帮帮我呀!”
她一定没发现,她当时的语气里撒娇的意味有多浓。
程景行走下去,却是先抱起她,把她在屋子里放下,再走出去拎那箱啤酒。
程景行拿下巴指了指那箱啤酒,问她什么意思。她站在原地笑得一脸傻白甜,“我请你喝酒呀。”
白恬跑去拆箱子,她没有剪刀,就徒手拆。好半天才把箱子给打开,她拿起一听,举到他面前,“给你!”
程景行接过,连同她的手一起攥在掌心里。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也已经强大到无以复加,可是这一刻他竟然想要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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