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紧的,长公主将那个可怜的孩子带回公主府,丢在马房,府中下人但凡有些年纪,必定都知道,而她以人为马凳一事,御史更是从前在朝堂参奏过多次。这些都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只要肯查,一定都能查到。”
奢华而又森严的启明殿中,他的声音格外掷地有声。
是的,历经这么多的时日,这些证据他早已都握在了手中,他有足够的准备,来应对多疑的父皇。
而果然,这番话一出,宣和帝目中犹疑之色,终于消了不少。
——关于萧怡容以人为马凳之事,朝堂确实屡有人来参奏,他也曾有意提点过她,可她却并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他当时只以为是这个妹妹奢靡成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现在想来……
若说她是出于对卫离的恨意,才故意要将那孩子日日踩在脚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而如今,一想到那竟是卫离的亲骨肉,他心里就愈发的复杂起来。
卫离,那曾是他手下最得意的大将,年轻时既替他东征西战,谁能料想,有朝一日,他竟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同样为人父,他并非不能理解卫离的愤恨。
然而,犯事虽是萧怡容,但他当年若不因怒气去囚禁卫离,或许,这些事也可以避免的。
所以思及这些,宣和帝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久久,未再说什么。
倒是萧钧察言观色,又适时道,“父皇,卫将军因此事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而自此之后,匈戎得知我朝失此良将,便愈发的猖狂,这十余年来,生事的次数相较于史上,是空前的密集。”
“而且,也是在此事之后,常乾恶人得志,不仅混迹于皇室之中,竟还造出寒雨堂这样的杀手组织,这些年来,祸害多少无辜性命,尤其这其中,不乏优秀的朝廷命官。这些事,归根结底,都与长公主当年的恶毒行径脱不了干系,她身为皇室成员,只因爱而不得,便肆意发泄嫉恨,残害功臣家眷,无辜性命,更该罪加一等。”
这些话一句一句,无不说在了要害之上,虽说是在揭露萧怡容的罪行,但谁都能听出,这其中,宣和帝自己也堪称帮凶。
只是碍于他的君威,无人敢直说罢了。
或许……不聋也不傻的宣和帝自己也知道吧。
萧钧言罢,卫离也跟着道,“恳请陛下为贫僧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听到这一句话,宣和帝稍顿,终于回了神。
他叹道,“朕并非不想为你主持公道,可长公主现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朕又能如何?所以,你怕还是来晚了。”
然此话一出,卫离却道,“陛下,这些贫僧明白,所以今日只求陛下能宽恕贫僧的继女,她当年亲眼目睹生母被害,后来又得知分别已久的弟弟竟是落得被仇人奴役的命运,自然忍不住怒气,前去报复,也实乃人之常情。”
“所有的责任,都在于贫僧当年没有提早将他们妥善安置,也怪贫僧,又所托非人,若要定罪,贫僧比她的责任要大得多,所以,还望陛下能够赦免她。”
“继女?”
只见宣和帝又是一愣,
而在快速反应过来,他是何意之后,却较先前更加震惊了。
“你说那个明珠……那个丫头是你的继女?”
宣和帝瞪大了眼睛。
卫离点头道,“是。”
可宣和帝却仍是一副极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怎么可能?她明明是晏楚的女儿……”
可话才说到此,他却又恍然过来,问卫离道,“难道,当年晏楚府上的那个女子,后来嫁给了你?”
卫离并不认为此事有什么不妥,再度坦然应了声是,却又继续重申,“这些都并不重要,而今长公主罪行昭彰。只求陛下撤去贫僧继女身上的罪名。”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然而话音落下,宣和帝却一时未语。
第九十六章
话都已经说出来了, 此时宣和帝的沉默,难免叫人心里没底。尤其无论卫离,还是萧钧, 都很清楚宣和帝这多疑的性情。
须臾,终于见他开口,却是看向萧钧, 问道,“你此番特意安排卫离来见朕,怕不是还想着那个丫头吧?”
萧钧微微一顿, 却未否认。
他坦然道了声是,“她是儿臣心间唯一的女子,对儿臣意义重大, 儿臣不可能将她忘记。”
宣和帝闻言,重叹了一声,一双眼眸紧紧盯着他, 不露喜怒的道,“可你该知道,她生母为贱籍, 而她的生父晏楚,也并未叫她们母女认祖归宗,所以她也还是贱籍。”
这话一出, 在场之人都是心间一紧, 萧钧也凝起了眉, 急道, “可是父皇,她是不是贱籍,与她的罪名并没有关系,且您可知道,今次儿臣能大胜,不过是借了天山雪崩的威力,但那天山并不会平白雪崩,这一切都是由她出谋划策,甚至亲自去到凌日峰实施夫伏火法,才成功令匈戎主力覆灭。此次,她可谓为家国立下大功,儿臣以为,足可以抵消她出身的原罪。”
他语气急切,父皇的不讲道理,终于还是叫他愤怒了。
但与其同时,他也还是在极力压制,因为他心间明白,此时激怒父皇,只会叫他与卫离前功尽弃,所以,他还是在试图说服父皇。
而这话一出,果然见宣和帝微有些意外,哦了一声,道,“朕没想到,她竟还有这般本事。”
可没容别人出声,他却紧接着又将话锋一转,道,“但眼下的问题终究存在,贵贱之分乃是历代相传,就算朕现在不与她计较长公主的事,你与她也绝不可能。”
萧钧闻言目光一凝,索性道,“父皇,儿臣早就想说,贵贱之分沿袭多年,早已经陈旧不堪,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这话一出,宣和帝当即也皱起了眉,“为了一个女子,你竟然已经打算要更改祖宗礼法了?”
萧钧却摇头,“儿臣并不只是因为她,只是眼见因此陋习,令朝廷隔绝了多少人才,于心不忍。须知贱籍之中,亦有不少人才,且许多人沦为贱籍,根本是迫不得已。譬如卫夫人,当年被家人卖做丫鬟,这命运由得了她自己吗?儿臣以为,是时候该开豁贵贱,为天下贫民谋取福祉,也为朝廷增加人才。”
他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却哪知,宣和帝此时的心思,根本不在其上……
萧钧只见,父皇抬手道,“这不是小事,短时间内不可能完全解决。”
说着,却将目光投向卫离,道,“但,眼下,朕有一个法子……”
……
~~
宁王府。
在府中游逛了一番,拂清有些无聊,又不能露出真面目同小翠她们去聊天,只好去找弟弟说话。
她带着弟弟简单转了下王府,又一起吃了中午饭,直到将近下午之时,才见萧钧与卫离回来。
姐弟俩早已等急了,立刻迎了上去,一家人入到萧钧的前院说话。
阿冬其实一直在担心着,赶忙问卫离道,“爹,怎么样了?陛下可赦免姐姐了?”
拂清也是一脸好奇。
只见卫离点头,对拂清道,“已经赦免了,从此以后,你便是自由身,不必再易容了。”
阿冬立刻眉开眼笑,高兴地简直要拍手,“太好了。”
然拂清却察觉出了他面上隐约的异样。
想了想,她试探道,“你们去了这么久,可是发生了什么?”
卫离微微一顿,却一时未语,似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而拂清愈发狐疑起来,又将目光投向萧钧。
好在萧钧开了口,对她道,“父皇重封了卫将军将职,还御赐了宅邸,将军必须要还俗了。”
“还俗?”
拂清又看向卫离,道,“所以这是皇帝的条件,而你也答应了?”
卫离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看了看姐弟二人,说,“为了你们的将来,这是必经之路,再说,我本也早该给你们的娘一个正式的名分,叫你们认祖归宗……”
如若当年能早早辞官,带阿芸携手归田,还会生出这么多遗憾吗?
只叹他转了个弯,十余年后,竟又回到了起点。
然听完此言,拂清却是笑了一下,“认祖归宗?可我并不姓卫啊。”
卫离也是一顿,却缓声跟她解释说,“没关系,就算你不想认我,只要你母亲脱离贱籍,你便也脱离了贱籍,没了身世的束缚,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拂清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一旁的阿冬,道,“你确实该给阿毛一个体面的身份。”
语声平静,但谁都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喜悦。
而说完这句话,她竟自己踱去了门外。
卫离眉间一紧,还想说些什么,阿冬也一脸着急,心道莫不是姐姐还恨着爹,所以不满这样的安排?
却见萧钧朝他们抬手,道,“我去看看。”
语罢,便也出门跟了上去。
~~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游廊月亮门,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后花园的湖边,既前年冬日,二人一同看雪的地方。
与那时不同,如今桃红柳绿,正是大好春.光。
拂清走累了,停步望向水面,阳光落在身上,暖暖活活的正好。
萧钧也停在了她身边,看了看她,道。“你是不是想起了晏楚?”
拂清没有否认,只道,“很可笑吧,认祖归宗这种事,我居然是从卫离口中先听到的。”
萧钧心间轻叹一下,却又问她,“如若hi晏楚想叫你认祖归宗,你会愿意吗?”
她面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道,“不会,我情愿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萧钧点了点头,“那就是了,这样的一个人,你何必为他伤心难过?”
她闻言,弯唇笑了一下,回望他道,“我没有伤心,只是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再给我身份,我只是拂清……卫离如今这样,我总觉得,是自己欠了他一样,他当初被你父皇害成那样,如今却不得不再次为他鞍前马后……不过话说回来,你爹怎么会这么老谋深算?”
老谋深算……
这个词令萧钧一怔,却也随之明白了她的烦恼在何处。
她这样一个姑娘,原本不想欠任何人东西,尤其对方还是她曾想杀的卫离,如今这情景,自然会觉得不痛快。
至于她说自己的父皇……
萧钧没有反驳,其实他心里也是不无愤怒。
他只得叹了口气,道,“他毕竟是帝王。”
无情,自负,与多疑,在他父皇身上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无奈的就是,那是他的生父。
拂清也叹了口气,不错,人说古来帝王多薄情,果然一点没错的。
思及此,她又将目光投向萧钧,不知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
不管众人心间如何复杂,宣和帝的圣旨还是正式颁布了下来,封卫离为骠骑大将军,并御赐宅邸,良田家仆等等。
在众人一片诧异的眼光中,已经告别世人十余载的卫将军,脱下了僧衣,又重新立在了朝堂之上。
很快,御赐的将军府便已经准备好,卫离告别萧钧,带着阿冬搬了过去。
阿芸的牌位被摆进了祠堂供奉,阿冬也被记进了族谱,并对外正式更了大名,叫卫俊安。
拂清也亲自去了一趟卫府。
当亲眼望见阿娘的牌位被供奉在卫府祠堂,望见被人尊称为卫公子的弟弟,她心里总算得了丝安慰。
卫离因为有了官职,公务繁忙,便给阿冬,哦不,现在该叫俊安才是,请了专门的文武师父,少年每日辛勤读书习武,愈发的像样。
拂清亲眼看过之后,总算放了心,只是正打算离开之时,忽然接到了卫府下人的禀报,“大小姐,府外有一位晏大人,想要见您。”
——她现如今的名号是卫离的继女,自然该被称作大小姐。
而当听见“晏大人”三个字,她也立时明白了来者何人。
晏姓本就少见,能来找她的还会有谁呢?
也罢,有些事,说清楚了也好,她应道,“把人请进来吧。”
卫离正好不在,拂清也没叫弟弟露面,自己在花厅里接待了晏楚。
此时她是卫府的大小姐,自然已经恢复了女儿家装扮。
而晏楚当然认得她,然而乍一见面,却明显一怔。
倒是她先微笑开口,问道,“晏大人今次因何事而来?”
晏大人……
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神情,与从前晏府里乖顺懂事,又忍辱负重的明珠简直判若两人。
晏楚一顿,叹道,“明珠,时隔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成了卫将军的义女,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拂清却扯了扯唇角一笑,道,“发生了什么事,晏大人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不然,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她太清楚晏楚了,如若不是利益相关,他会上赶着来寻自己吗?
可晏楚却紧凝着眉头,道,“你怎么变得如此生分?你难道忘了我是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拂清懒得再与他绕弯,遂冷笑了一声,径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一个有胆做事,却无胆承认的人,在你眼中,什么事也比不得名声与前途重要,所以我对你,也是无足轻重的。”
“我自打出生,你从未承认过我,便是当你如日中天之时,也只敢对外宣告,只因我无父无母,在世上孤苦无依,你善心大发,将我领会京城,认作义女。瞧瞧,你自己都说我是无父无母,那我还敢对你妄想什么?”
话说到此,晏楚已经恍然,点头道,“所以你一直在恨我,那时在江南,也是有意在接近我?”
拂清又笑了一下,坦荡承认,“不错,我是有意的,我的目的就是跟你回到晏家,为我娘报仇,把那些曾经伤害她的人,全都踩在脚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仇报完了,你与我之间,也已经两清了,请记住,那个所谓的孤女晏明珠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晏大人以后,还当我陌生人就好,就如同你当年对我视而不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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