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前,相府姑爷方朝清胞弟方朝元登门拜访。
姑爷胞弟首次登门,按理说相府本应以上宾待之,但心知自家姑爷跟别人家不太一样,跟相爷多有龃龉,且从过往那些事儿来看,这位方小公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大管家便有心晾一晾这位方小公子,人领进门,便只留了两个小丫头看着,别说崔相了,连个主事的都没露面。
谁知这一晾就晾出了事儿。
等大管家再想起那方小公子时,相府已然四处起火,而原本应该乖乖待在偏院等候的方小公子却连同他的侍从,以及留守的相府丫鬟一起,全都不见了踪影。
虽然没证据,然而崔管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姓方的小子搞的鬼。
但——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笃定之余崔管事还有些疑惑。
就算姑爷跟相爷再有龃龉,也犯不着上门放火吧?这可是赤}裸}裸的撕破脸皮了,还是——崔管家还未理出个头绪,便猛然听见自家相爷的声音。
“快派人去陶然苑!”
崔管家转头,便见匆匆赶来的崔相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只蹙着眉,疾步朝后院走去。
他猛地一拍脑袋!
陶然苑!小姐!小姐和那姓甄的女子在陶然苑!难不成那方小公子是为那女子而来?!
——
甄珠刚一靠近前院便发现前路不通。
黑压压不知道多少护卫不断地在前院与后院的连接口进进出出,出入口有人守卫,还有无数护卫分成一支支小队向四面八方搜索,每个进出的人,无论丫鬟仆妇还是管事小厮,都得凭手中的一块小木牌,再经盘问进出,根本没有穿身下人衣裳便蒙混过关的可能。
从火灾起来到现在恐怕还不到十分钟,就已经作出这样滴水不漏的反应,不愧是相府啊。甚至比皇宫那次失火的反应更迅速。
甄珠想着,对崔相甚至有些钦佩,然而钦佩归钦佩,心却越来越沉。
相府反应越迅速,便意味着她逃出的几率越低。
起码目前想去前院打探消息,甚至溜出去的设想是行不通了,甄珠当机立断,扭头就走。
或许因为事发是在前院,后院的人相对少一些,甄珠一边小心避开人群,一边思索着出路。
要么趁着现在逃出去,要么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当然,后者是下下策。而且,如果如她所料,那突如其来的火灾真的是因她而起的话——
“什么人!”
一声厉喝让甄珠猛然顿住了脚步。
她站在一丛矮树后面,很确信自己并没有暴露身形,然而,不远处一队四五人的巡逻小队却向她的方向望了过来,为首的人大声厉喝着。
是故意诈她吗?甄珠不由秉住了呼吸。
“快出来!”为首那人又喝了一声,同时拔出腰间佩刀。
甄珠呼吸又是一滞。
怎么办?
现身?还是逃跑?
甄珠心跳如擂鼓,眼看着为首那护卫已经举着刀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她一咬牙,正要转身,忽然背后一股大力,攫住了她的身体。
“唔!”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然而还未脱口便被捂住,随即耳边有人带着笑意轻声道:“嘘!”
然后,身体便被背后那人攫着,矮着身子飞速地倒退。
护卫们大声呼喝起来,但那声音越来越远,抱着她的人仿佛泥鳅一般,在花园假山与院落之间钻来钻去,不一会儿便将那些护卫甩掉了。
等到周围没了人,那人才停了下来,甄珠便觉得自己头顶被什么蹭了蹭,脖颈也被两只手臂紧紧搂住,随即熟悉的、带着飞扬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甄珠,终于找到你了!”
甄珠抬头,便看到少年唇红齿白,飞扬跳脱的面孔,明明是在这样狼狈紧急的境地,这张脸上却满是笑意,一双猫儿眼闪烁如星子,牢牢地看着她。
一如当年初见。
于是她便也笑了,回应似的,用头顶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好久不见,阿圆。”
——
可惜不是叙旧的场合。
问候道罢,阿圆便拉着甄珠继续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得意地向她叙述着自己刚刚干下的“好事儿”,说他怎样被相府冷落晾着,说他怎样一张口就迷得两个小丫头晕头转向,心甘情愿为他带路逛相府,又是怎么巧妙地甩掉丫鬟,与缺七少八他们兵分四路,用准备好的火油把相府烧个烈火漫天……
阿圆说地兴致勃勃,甄珠便也安静地听着,只在他说完,换气停歇时才问道:“是你哥哥让你来的吗?”
阿圆一顿,随即脚下不停,红润的唇却一撇:“就不能是我自个儿来的?”
甄珠笑笑,没再说话。
能猜到她现在在相府的,也只有方朝清一个了。
她不知道方朝清具体怎么跟阿圆说的,但想必知晓情势紧急,不然方朝清也好,阿圆也好,都不会用跑到相府放火这样强势且粗暴的方式,这简直就是不管不顾的做法,结果就是不管她逃不逃得出去,方家跟崔家势必都要有一番大官司。
但这是为了她。
所以不论如何,甄珠心里只有感激。
她握紧了阿圆的手,心里默默地说了声“谢谢”。
随即手上传来加重的力道,侧前方的少年一直带着她奔跑没有回头,只是眸子越发闪亮了。
跑了不知道多久。
“少爷!”
听得这一声喊,阿圆猛地停下来,甄珠朝声音来处看去,便又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缺七少八。
少八善意地朝甄珠点点头,没再叙旧,马不停蹄地道:“少爷跟我来!”
甄珠往四周望了望,此时他们已经处于相府后院的最深处,不远处就是相府的围墙。
缺七少八的身手她是知道的,带人翻个墙轻而易举,就算碰上小股追兵也不足为惧。
真的要逃出去了吗?
一边想着,一边被阿圆拉着更快地向围墙处跑去。
然而,眼看生路就在眼前时,后面传来了几乎可以说是震耳欲聋的声音。
整齐的踏步声、兵器与铠甲的摩擦声、甚至还有马蹄踏地声。
——简直就像有一支军队在接近。
原本急速奔跑的阿圆猛地转过头。甄珠也转头望去。
数不清的相府护卫如潮水般涌来,打头的是两列骑兵,最前方的骑兵已经张弓搭箭。
“方少爷,再往前,可就要放箭了。”
一道悠哉悠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头的骑兵身后,一匹骏马缓步而出,上面坐着的正是崔管家。
看着眼前不过数十米的围墙,阿圆一咬牙,用力将甄珠往前一推,推到缺七少八怀里,同时吼道:“走!”
然而,缺七少八还未接住人,便听到一道刺耳的破空声。
三个人一起,“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甄珠感到箭矢伴着尖锐的风从头顶划过,随即“笃”地一声,她抬头,便见那箭深深地插入前方的围墙,尾羽犹自震颤不休。
缺七少八扶着甄珠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后方。
阿圆也转过头去,站在甄珠前方,背脊挺直。
“怎么,相府就是这么对待上门的客人的?”
他的笑嘻嘻的,甄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必不会有紧张和心虚,而是光明正大的耍赖的模样。
她想地没错。
那边,正对着阿圆的崔管家一愣,看着这不要脸的小子,一句脏话梗在喉咙险些没骂出来,亏得涵养身后才稳住,旋即皮笑肉不笑:“哦?我却不知,去到人家掳人放火的是哪门子的客人?”
阿圆蓦地整容:“崔管家这话是何意?贵府走水,在下也深感惊诧惶恐,原本逛园子逛地好好的,突然四处冒起火来,又找不着大管家您的人,吓得我只得赶紧躲起来,到头来,却要将这盆脏水泼到在下身上不成?你说是在下跑到相府来放火?您可真是抬举我了,相府那么多人是吃干饭的?就任由在下一个做客的短短时间四处放火——哦!我明白了!”他猛地一拍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说怎么一进门就被晾半天,别说相爷了,连崔管家的面都见不着,我寻思着这可不是相府该有的待客之道啊?敢情是存心下了套给在下啊?崔管家,敢问在下,或者说方家是哪里得罪了您,让您对在下使出这般龌龊的手段?”
一连串几乎不带喘气儿的讥讽诘问脱口而出,崔管家打岔的机会都没给,话终于说完,崔管家一张脸已经黑如锅底,他冷哼一声,懒得再跟这无赖攀扯,径自将目光转向阿圆的身后。
他笑地阴冷:“后面那丫头,过来。”
甄珠还穿着相府丫鬟的衣裳。
阿圆斜前一步挡住。
“怎么?崔管家说不过我便拿我的丫鬟出气?一把年纪了你羞不羞啊?”
崔管家气笑了,下意识反问:“你的丫鬟?”
阿圆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哦你说这衣裳啊?小爷觉着相府丫鬟衣裳好看让她换上给小爷看看,怎么的,不行啊?相府不会这么小气连件丫鬟的衣裳都不舍得吧?哎呦,算了算了,衣裳还给你就是了,你可别生气了,生气老得快啊,你看你本来就年纪一大把了,平时再不注意注意,可不就半只脚踏进棺材了?哎对了,听说崔管家前两天刚纳的小妾跟人私通被打死了?啧啧,我说你这年纪一大把的还糟蹋人家小姑娘干嘛呢,自个儿年纪一大把硬不起来满足不了人还不许人找别人,你羞不羞啊?啧,算了算了,小爷我心好,要不我介绍个好大夫给你,说起来——”
“住嘴!”崔管家额上青筋乱跳,仿佛为了证明自个儿不老似的,单手撑着马背,利落地翻身下马,随即大踏步几步便走到阿圆身前,“无耻小儿!”
他扬手便要一耳光扇下去。
然而,巴掌还未落下,身体却已经受制于人手。
“咔蹦”一声,伴随着骨骼断裂声,崔管家双手已经被阿圆束于身后,同时脖子上放着一把尖刀。
“就说你一把年纪了嘛!老胳膊老腿的还想打小爷?”阿圆笑嘻嘻地,刀尖压了压,便在那老迈的脖颈上刺出一道血痕来,“崔管家不讲道理,小爷我也只能来硬的了,待事了了,改日再来跟相爷赔罪,现在,请崔管家让后面那些傻大个们退回去,小爷玩儿够了,要回家了!”
崔管家目眦欲裂,却丝毫不敢动弹。
人越老,便越怕死。
他哆嗦着唇,正要朝护卫首领使眼色,忽听后方传来一道优雅清冷的声音。
“改日赔罪就不必了,今日人留下就行。”
后方的护卫蓦地向两边分开,留出一条道来。
崔相与崔珍娘一前一后款款走来。
第171章 决裂
阿圆拿刀的手不由紧了紧,崔管家脖子上的血便流地更汹涌了。
然而崔相与崔珍娘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不疾不徐地靠近着。
阿圆忽然嘻嘻一笑,手腕一抖,那抵着崔管家脖子的匕首在空中挽了个刀花,另一只手在崔管家后背一推,便将崔管家推到了崔家父女面前。
崔管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一站稳便心有余悸地捂住尚在流血的脖子,随即含泪望向崔相:“相爷!”
崔相摆了摆手,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阿圆,以及他身后的甄珠身上。
阿圆仍旧嘻嘻笑着,见他望过来,手里还沾着血迹的匕首便“嗖”地一下入了鞘,又利索地放回怀里,随即上前一步——这动作引得崔管家和护卫队几乎拔刀——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之礼,抬起头来,脸上便是一派的欢喜孺慕。
“啊呀相爷,终于见到您了!您的公事忙完了?还以为今儿见不到您了呢!晚辈对您可是敬仰已久,今日特地登门来拜,可崔管家说您正跟大人们商量国家大事,晚辈便没敢打扰,没想到正说要走您就来了!啊对了,刚才跟崔管家开了个小玩笑,相爷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就饶了晚辈吧!千万别跟我父亲说,不然晚辈屁股就要开花了……”
他惨兮兮地说着,活像闯了祸害怕被告知父母的调皮孩子,就差眼里含泡泪花儿抱着崔相大腿央求了,只看这场面,还以为他是崔相多么亲近宠爱的子侄晚辈。
还捂着脖子的崔管家再一次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上前一步正要斥责,一只袍袖飘飘的手臂便挡住了他。
“相爷?”
崔相放下手臂,面色不变地继续看着仍旧滔滔不绝装乖卖巧的少年。
“方朝元?倒是跟你的父兄都大不相同。”他微微笑着说道,神情甚至带着一丝欣赏。
阿圆一听,脸上立即露出骄傲神气的模样:“是吧是吧!大家都说我跟家父家兄不像,不过晚辈倒觉得自个儿这样挺不错的,毕竟晚辈可是打小便将相爷作为人生楷模,立志一定要做个相爷一样的人呢!”
要不是崔相在,崔管家保准自个儿现在就一口浓痰吐到这小子脸上了,这话说地猛一听好像是恭维,但看他这无赖样子,说是以相爷为榜样楷模,这不是侮辱相爷吗!
偏偏崔相不以为忤,甚至还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赞许地道:“不像父兄是好事。你父亲虽居高位,却是靠的祖荫,本人却是气量狭小,目光短浅的庸碌之辈,终究难成大事;朝清则是过于迂腐板直,为人处事缺乏变通,可为书匠吟风赏月,却不宜做良臣辅佐社稷。你不像他们,真的很好。”
阿圆嘿嘿一笑,仿佛没听见崔相对方父和方朝清的评价似的,美滋滋地顺杆爬:“嘿嘿,俗话说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实在看不下去了,崔管家扭过了头,甚至想捂住耳朵。
“不过——”转过头之际,耳边又听到崔相的声音。
“年轻人有点小聪明是好事,但小聪明太过,可就惹人烦了。”
崔相微微笑着,未等阿圆再说什么,便随手一挥。
早已戒备多时的护卫一拥而上。
“咦咦?!相爷这是做什么?这就是相爷的待客之道吗?呜哇杀人了!崔相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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