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珍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些嫌弃。
崔妈妈犹自不觉,又继续念念叨叨着,越说越气似的,从骂甄珠怎么折磨甄珠,到怎么折磨怎么收拾自个儿丈夫在外头那些狐媚子。
“小姐,我跟您说,这些贱蹄子就是欠收拾!看到个有点儿钱平头正脸的爷们儿,就恨不得脱光了衣裳巴上去,尤其那些窑子里出身的,那可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要的,你要是手段不狠,她们就爬你头上!”
“我家那死鬼,当年在瞒着我在外头养的几个小妇,一个比一个猖狂,可最后咋地?还不是被我全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后来跟着您离开京城,全被我一个个地发卖了!我家那死鬼,往后也都老老实实地,别提多听话了!”
提起当年的威风战绩,她愈发得意起来,老脸亢奋地通红,仿佛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似的。
崔珍娘忽然轻笑了一声。
“崔妈妈。”她叫道。
“哎,小姐。”崔妈妈忙不迭地应声。
崔珍娘眼里带着淡淡笑意:“我记得,前几年刚到洛城,您丈夫不还包了个戏子?您还为此跑到人家戏班闹?”
崔妈妈一愣,顿时老脸一红,旋即又忍着脸红,一脸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嗐,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他可老实了,玩心收了,外头没一个女人!”
崔珍娘笑意未收,只是淡笑变成讽笑。
玩心收了?是玩不动了吧。
她把身子倚在车厢上,眼睛半闭着,不再说话。
身子真是越来越不行了,只是出来这一趟,做一场半真半假的戏,便叫她浑身骨头都酸痛无力。
似乎是为了找了方才的面子,崔妈妈又反反复复地说着方才那些话,又想出许多种法子,教崔珍娘怎么收拾如甄珠那般“勾引爷们儿的贱蹄子”。
她粗嘎的声音像只老母鸡一样,偏偏还一直不停地说,说地崔珍娘眉头大皱,睁开了眼。
“崔妈妈。”她叫道。
崔妈妈立刻停止说话,脸上扯起笑应声:“哎!”
崔珍娘轻声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丈夫在外头不停有女人,而我的清郎却没有么?”
虽然崔妈妈一口一个甄珠“贱蹄子”,但她们两个都十分清楚,方朝清和甄珠相识以来,或许双方真的彼此有些意思,却绝对没有任何实际上的越轨行为。
在崔妈妈嘴里,方朝清自然也是清清白白毫无差错的,全都是甄珠不要脸勾引姑爷。
所以,说方朝清在外面没女人,自然也是行得通的。
但,怎么突然这么问?
崔妈妈心里打了个突,忐忑地看向崔珍娘。
然后,便见崔珍娘微笑对她道:
“因为,我没你蠢啊。”
崔妈妈“啊”地一声,眼睛大睁,嘴巴大张。
这样子,显得更蠢了。
崔珍娘不耐烦看她这副蠢样子,再度闭上了眼,只是手却不由探进袖子,摸到那方藏在袖子里的手帕。
丝滑的素色手帕,正是方才在甄家,甄珠安慰哭泣的她时递过来的那一张。
因为沾了她的泪水,手帕有些黏糊糊的,可是,她却没有出了门便把它扔掉,反而下意识地放进了袖子里。
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的面容,明亮的眼,挺翘的鼻,红润的唇……那五官美丽地惊人,尤其那双眼睛。
仿佛盛满了和暖的春光,温柔又宁静,看着她的眼神,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仿佛看着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就好像当年,初见她时的清郎一样。
真是叫人喜欢啊……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害她啊。
想要抓牢男人的心,最蠢的法子就是对付男人外头的女人,如崔妈妈这般,就算她对付得了一个、两个、三个乃至更多个女人,她还能杀光卖光所有的女人么?
猫儿偷腥,不会因为你把门外头小河里的鱼都捞光了杀净了就不再偷腥。
问题本来就不出在鱼上,而是出在猫儿上。
要么换只猫,要么把那只偷腥的猫儿牢牢地绑在身边,它才能不偷腥。
她一直牢牢地绑着清郎,叫他哪怕美人投怀送抱也能坐怀不乱。
所以她从不用像蠢透了的崔妈妈一样,去对付外头的鱼。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啊……
清郎竟然为了她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失了心一样地护着她。
叫她怎么忍受。
没办法放弃清郎啊,放弃了她要哪儿去找更好的人呢?
所以……
她摸着丝滑的手帕,丑陋畸形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真是对不起呐。
——虽然你那么叫人喜欢,却也只能麻烦你离开了啊。
第57章 熟悉
仔细地画了个妆容,又挑了件肥肥大大最不显腰身的衣裳穿了,甄珠到悦心堂时,远远便看到把守在门前,恶形恶状的黑衣壮汉。
一有人想进悦心堂,那些壮汉们眼睛一瞪,腰间挎刀一抖,便立刻把来人吓退,久而久之,便再无人敢靠近悦心堂。
中间一个悦心堂的伙计,年纪很小,看上去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出来了一次,愁眉苦脸点头哈腰地,不知跟那些黑衣壮汉们说了什么,那些壮汉们上一秒还笑吟吟地俯视着少年,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下一秒,却骤然翻脸,狠狠一拳打向少年的脸颊。
少年被打翻在地,几颗牙齿和着血飞溅出来。
他满脸的涕泪交加,却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像只小老鼠一样又跑回悦心堂。
黑衣壮汉们发出肆意的大笑。
甄珠远远地看着,眉头紧紧蹙起。
打发了一个护卫去左近的商铺闲聊套消息,不一会儿,护卫带来的消息说,悦心堂这样被不知哪来的黑衣人把守着,已经有三天了,且这三天里,官府还上门了几次,每次都弄得鸡飞狗跳。
跟崔珍娘所说毫无二致。
果然啊。
听完护卫的话,甄珠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往悦心堂走。
才走到门口,那些壮汉们便故技重施,似是看她一个女人,眼神里便有些轻蔑,连刀都没用,只用眼神恐吓她,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声。
甄珠不为所动,步伐缓慢却坚定地继续往前走。
“喂,小娘子,是没看见爷们儿几个?你不能进去。”
被无视的壮汉陡然挡在她身前,眼里发出恶狠狠的光来。
甄珠抬了眼,问道:“怎么,这铺子不开张了么?既然开了门为何不让人进?”
壮汉轻蔑地一笑:“这铺子老板犯了事儿,我等奉太师大人之命,看守重要人犯,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若不是时机不对,甄珠几乎笑出来。
真是连个稍微像样儿点儿的借口都懒得找啊。
不过,对太师那种人物来说,还要找什么借口?而普通客人,又哪里会追究壮汉的说辞合不合理,只看这架势,便要被吓退了吧。
甄珠摇摇头,道:“你们若想完成上头交代的事儿,就让我进去。”
壮汉们愣了一下,一愣之下,便让那女子绕过壮汉的阻拦,进到了悦心堂。
被绕过的壮汉愣过之后,陡然爆出一声怒吼:“站住!”
悦心堂里,方朝清正给小李清理上药刚被打伤的脸颊,小李小声呜呜地哭着,方朝清愁眉紧锁,想起昨日给刘知府送的拜帖迟迟未有回应,心绪便更加烦乱。
正走神着,陡然听见外头男人的怒喝。
他心下一惊,连忙起身,往外走去。
然后便与走进来的女子正正对上了视线。
进来的女子穿着一身肥肥大大的衣裳,显得身子如直筒一般,脸上敷了粉描了眉,只是眉毛略粗,厚重的脂粉显得一张脸如白墙一般,嘴唇上涂地红红的,形状却不大好看。
唯有一双桃花眼,水润润地很是好看。
方朝清只愣了一下,旋即心脏狂跳。
那狂乱的心跳还未止息,门口的壮汉已经黑着脸进来,似是要抓住那进来的女子。
方朝清急忙道:“姑娘,小店如今不便营业,若要买纸笔,还请去别家。”一边说,一边用急切地用眼神示意她。
然而,那女子却微微笑了一下,笑地脸上的白粉扑簌簌地掉,显得极为滑稽。
“不,我不买东西,方老板,我是来找你的。”她看着他,用着一张滑稽的脸,眼神却十分温柔。
方朝清愣住。
说罢,那女子转身,又对那些大汉道:“你们不是要找风月庵主人?”
她又笑了笑。
“我便是了。”
——
甄珠和方朝清一起被“请”到了金谷园。
路上两人分别乘了两辆马车,到了金谷园,才下了车并肩而行。
几个黑衣壮汉一直跟在两人身后,而入目所见的,虽然处处奢靡铺排,一副酒池肉林之相,但三步一亭五步一岗的密集守卫,登时便叫甄珠的心提了起来。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想着那位计太师的传闻,再看看这金谷园的模样,甄珠知道,这里再不是她能随意说话,随意做事的地方了。
进了这里,似乎生杀予夺便要由他人掌控了。
暗暗叹了一声,她扬起一张大白脸,朝方朝清道:
“方老板,之前因为我的原因,一直不肯露面,最近些时日家里下人有些事,也没再去悦心堂,一时断了联系,倒叫你为难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声音柔和,语气却有些客气,没有一丝亲密熟稔。
方朝清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复杂至极。
甄珠却不管他眼里情绪多复杂,只继续闲聊似的跟他说着话。
名为闲聊,实为串供。
方朝清之前推脱着不交出她,多多少少必然会惹恼那计太师,所以她做出客气疏离的样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说之前全由下人替她代卖画作,方朝清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她住处,所以甄家下人一不来,方朝清便找不着她,所以只得对计太师百般推脱。
如此,总能叫计太师对方朝清的怨气少一些。
她一句句说着,方朝清却没怎么说话,只是眼神一直复杂着。
甄珠也不管他,觉得串地差不多了,便住了嘴,跟着导引的下人,一路穿过无数个院子,看着院内愈发奢靡的景象,心里有些咋舌,面上却不显出什么,只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如此,两人很快便被带到计太师面前。
宽敞富丽的大厅内,衣着清凉的歌舞伶伎铺排开一室的奢靡,即便甄珠两人进来,那歌舞也依旧,一班人演奏累了便换下一班,流水一般,香风扑鼻,满目春光。
甄珠一路目不斜视,对那些舞女清凉的穿着亦是视而不见,只是进了大厅后,悄悄抬头,打量了下那坐在最高处的男人。
高大魁梧如山岳般的身躯,陷在宽阔的座椅里,两腿大张,胸前袒露,露出的肌肉如石头一般坚硬,坚硬的身躯之上,是一张算不得精致,却极有男子气概的脸,粗硬的头发用金冠簪住,却总有几缕从鬓边跑出来。
原本只是偷偷看一眼,然而看着男人的脸,甄珠不由愣了下。
又是莫名的熟悉感。
正愣怔着,却见坐上那男人的目光也正打量着她。
那目光先是从方朝清身上瞥过,然后落在她身上,虎目里仿佛有着湛湛精光,叫甄珠有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旋即,甄珠便见男人的眉头忽然蹙起,看着她的眼光有些奇怪。
甄珠不由不自在地抖了抖面皮。
出门时,她可是往脸上抹了小半瓶的粉,眉毛嘴巴也特意画丑了,便是想着这计太师好美色的传闻,才把自己使劲儿往丑里折腾。
如今看这计太师的目光,看上她“美色”应该是不至于了,但那计太师的目光——难不成是扮丑扮地太过,被嫌弃了?
悄悄打量了周围,只见大厅里无数美人,环肥燕瘦一应具有。
瞧起来,她的确是最“不堪入目”的一个了。
甄珠不由嘴角抽抽。
果然扮地太过了。
好在,那计太师的目光也并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片刻后,他的目光便又移向方朝清。
却是面含讥诮地道:“方老板,这就是你藏着掖着的宝贝?你不是骨头硬得很,怎么都不愿交出来么?”
说着,一手还指着甄珠,显然他话里的“宝贝”便是指甄珠了。
甄珠眉头一蹙,想起崔珍娘所说的话,知道他定然是对方朝清之前的推脱不满,因此眨了眨眼,未等方朝清回话,便上前一步。
“太师大人。”她福了一礼,声音清亮柔和。
随即,强忍着叫人不舒服的自称和措辞,文绉绉地道:“去岁始,小女子将画作交与悦心堂代售,因女子身份多有不便,便一直由家人代为送画,近日家人身体不适,迟了些时日没有去悦心堂,方老板找不到小女子,是以才一直推脱。”
“是小女子的倏忽,还请大人宽恕方老板。”
方朝清修长的身形一愣,扭头看她。
甄珠竭力在脸上露出笑来,只是因为涂了太多脂粉,那笑实在不大显眼,反倒显得一张脸更加滑稽俗艳了。
而从甄珠一开口,那计太师的眉头便再度皱起。
甄珠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一见他皱眉,心便悬了起来,琢磨着方才的话,又觉得并无什么漏洞,心才又堪堪放下来一些。
“你真是风月庵主人?”正忐忑着,便又听计太师开口问道,目光也是紧紧地盯着她,似是十分不信她的话。
也是,叫如今时代的人相信一个画春宫画地那么熟稔的竟然是个女人,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了。
总算不纠缠方朝清的事儿,甄珠倒是不慌不忙起来了。
垂首,声音稳稳地答道:“回太师大人,小女子确是风月庵主人。”
计太师盯着她,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甄珠的心登时提紧了。
旋即却见坐上的男人板起了脸,目光阴鸷地盯着甄珠与方朝清两人:“口说无凭,当场作画吧。你们应该知道,欺瞒本太师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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