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许乱跑!”孙管事急地喊道。
然而少年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
不算太远的距离,不过几瞬间便被轻松迈过,一直到了甄珠身前几步远,眼看少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是要直直上来把人抱住的架势,甄珠身边的芙蕖等几个丫头终于反应过来,错步挡在了甄珠身前。
少年的脚步不得不猛地停下。
芙蕖柳眉倒竖,呵斥道:“退后!这里是太师府后院,不得无礼!”后面的孙管事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狠狠瞪了阿朗一眼。
甄珠皱眉,对芙蕖道:“芙蕖,这是我的弟弟。”
芙蕖笑地温柔,话说地却坚决:“姑娘,便是姐弟,也要讲规矩的,更何况——”她打量着阿朗。
“——这位与您不是亲姐弟吧。”
阿朗愣愣地站着,那面容,与甄珠没有一点相似。
甄珠仍皱着眉,只是见芙蕖一脸正气的样子,不由无奈地摇摇头,挥挥手,“那你们退后一些。”
这下,芙蕖没有再反驳,听话退下,但却只是后退几步而已,仍旧能把两人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甄珠不太满意,但也无心再跟她扯皮了,毕竟,相比起跟芙蕖扯皮,她现在更想好好跟阿朗说话。
她看向阿朗,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再次叫出他的名字:“阿朗。”
再次清晰地听她叫自己的名字,阿朗眼眶一红。
“姐姐。”他低声叫道,眼睛更红了。
见状,甄珠也有些感叹,只是她的情绪远不像阿朗那般激烈,便仍旧只微笑着,又看着即便站在亭子下面,他依旧比她高一些的个子,感慨道:“阿朗,你长高了好多。”
闻言,阿朗像是被夸奖了一样,脸颊也微微红了起来,然后重重地点头:“嗯。”
这一年里,他每日都好好吃饭,勤练武艺,才长成现在这样。
甄珠笑,又看向他的右脚,问:“脚完全好了么?”
阿朗又点了点头,抬起脚,原地走了一圈,甚至还做了几个踢腿的动作让甄珠看。
果然看不出一丝曾经跛脚的痕迹。
甄珠心里高兴,只是想起这是计太师让人给治好的,心里感觉便又有些复杂。
阿朗演示完了,看见甄珠带着笑看着他,便高兴地想走到她身边。
然而,刚一靠近甄珠三步远,还要往前走,芙蕖虎视眈眈的目光便射过来。旁边的孙管事也投来瞪视的目光。
阿朗不由停下了脚步,站在离甄珠三步远的位置,有些局促地站立着。
因为亭子高,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场合,就好像主人召见下人一般。
甄珠蹙眉,向阿朗招招手。
“阿朗,进来,坐这里。”
她指了指亭子里的石凳,让他和自己面对面坐着。
如此,虽然还有距离,但总算能够平等的对话,没有了如同阶级差距般的存在。
阿朗双眼一亮,抬脚就要进来,芙蕖见了,却突然上前,欲要阻拦。
甄珠终于不耐地冷下脸。
“芙蕖姑娘,”她冷声叫道,一下子让芙蕖顿下了脚步。
芙蕖望向她,就见她神情冷然地看着自己:“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非太师姬妾,便是见谁,也不适用太师姬妾见外男的规矩。”
“太师吩咐了你尽量满足我的要求了吧?既如此,你便只做丫鬟该做的事便好。”
她又看向孙管事:“今日之事,待太师回府,我自会向太师说明,芙蕖姑娘和孙管事也尽管看,尽管向太师禀报,不论有什么后果,俱是我一人承担,无需芙蕖姑娘和孙管事担忧。”
她一字一字地说着,声音并不大,语调也不快,然而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人,叫孙管事和芙蕖都愣在当场,芙蕖的双脚也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甄珠性子一向温和,少有冷脸发怒的时候,便连与人争执都很少有,加上五官柔和妩媚,看上去便让人觉得性子软,好拿捏。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发怒,不会生气。
说完这些话,甄珠便不管芙蕖,目光转向阿朗,脸上神情恢复了原样,只是语气依旧坚定。
“阿朗,进来。”她说道。
阿朗听话地走进来,坐下,看着对面甄珠的面孔,脑子里却还有些愣愣的。
事实上,方才她那模样,不止芙蕖没见过,他也没有见过。
冰冷的,坚硬的,没有一丝柔软,一点也不娇柔。
不像平日娇花一样的她,反而像棵大树一样,将他挡在身后,为他遮去风雨。
她在……保护他。
“阿朗?”甄珠有些疑惑地唤了声。
阿朗抬头,看着她那不知为何刻意用脂粉掩饰地不如平日耀眼的容貌,胸口同时涌动着一股暖流和疼痛。
“我没事,姐姐。”他压下心里所有的思绪。
“我只是……”,他微微抿起嘴角,见面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地两边脸颊上的酒窝清晰可见,“……见到你,太高兴了。”
甄珠失笑:“傻孩子。”
阿朗皱眉:“姐姐,我不是孩子了。”
甄珠看着他,旋即认真地点头:“嗯,阿朗的确不是小孩子了。”看着他即便坐下也比自己高了许多的身躯,和那张已经长开的脸,的确已经无法将眼前的少年当成小孩子了啊。
只看外表,他甚至比阿圆还显得更成熟一些。
当然,就算是比心理,搞不好也还是阿朗更成熟一些。
甄珠默默在心里吐了个槽。
阿朗自然不知道甄珠此时心里想什么,只是听到她说自己不是小孩,便不由又抿起了唇,脸上的酒窝更深了些。
甄珠微笑:“阿朗,跟我说说你来京城后的事吧……”
虽然每次寄信,阿朗都写地长长的一封,将京城所欲所见都细致地写给她看,但写地再细致,也终究不如听当事人当面说更直观,更何况,有些事信里也说不清楚。
尤其是她原本并未太在意阿朗是如何得了计太师青眼的,但在知道了原身珍珠与计太师的瓜葛,且亲身体验到计太师是怎样一个人后,便想要了解地更多一些了。
阿朗点头,巨细无遗地述说起来。
从离开洛城路上的遭遇,到考武举失败,到镖局生活的不易,到与人争执将人打伤却机缘巧合被计太师看中救下……
听到他说与镖局的人发生争执后打架,甄珠不由皱眉,略微迟疑了下还是问道:“阿朗,能告诉我,为什么跟那人发生争执么?”
这事他之前写信时就说过,但当时便只是一笔带过,并未细说,后来甄珠写回信,想着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便也没再问他。但现在面对面地,她便忍不住问了。
虽然那件事最后是因祸得福了,但若是没有计太师出现,阿朗的结果会是怎样呢?他一个人在京城无亲无靠,将人打伤后,很大可能是会面临牢狱之灾,而那对他的打击将是巨大的。
听到甄珠发问,阿朗愣了下,随即微红着脸,小声却又忿忿地道:“那人偷看我的信……”
镖局管吃管住,但房间并不充裕,都是几人甚至十几人一间房,所以镖局的学徒们几乎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但阿朗却将有关甄珠的一切,尤其是来往信件都收地好好地,不许任何人看,写信时也躲着人,一有人靠近就将信收起来。
结果,他不想让人看,那人却偏偏手贱,将甄珠写给他的信,他写了一半还未寄出的信,都被那人当稀奇似的翻出来,还当众大声地念出来,还做出种种怪样子,引得众人发笑。
阿朗冷哼一声:“他说是跟我开玩笑,说我若在意便不是男人。”
他又看向甄珠:“姐姐,你觉得我该在意么?”
甄珠点头:“当然该在意,这跟是不是男人没有关系。”
阿朗刚刚绷起的脸便忍不住笑了,点点头:“嗯,我跟姐姐想的一样,若是不在意才是男人,那这男人不做也罢。”
但甄珠却又摇了摇头,道:“那你也不该当场发作啊,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了?实力未济的时候,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她最担心阿朗的,他其实是个心思很简单的人,又执拗,缺乏圆滑的处事方式,很容易一根筋地一条道走到黑,而在他拥有了武力之后,一条道走到黑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伤人伤己,所以从何山那件事开始,她就试图教他处事更圆滑,更容忍一些。
“我没有发作。”清郎的、还带着些小得意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
甄珠抬头,就见阿朗定定地、带着点邀功性质地看着她,重复道:“姐姐,我没有当场发作。”
他当时的确差点当场发作,甚至冷了脸,将气氛搞地很僵,但他还有理智,知道当时动手的话自己一定讨不了好,所以他忍着没有动手,只是从此远离了那人,不再给那人好脸色。
但即便如此,那人却似乎认为阿朗这样的反应也过分了,之后几次三番地挑衅阿朗,与阿朗作对,最后一次甚至偷了阿朗的信,将信全扔了。
一次两次三次,阿朗不可能一直容忍下去。
所以最后,他没有再忍,设计将那人引到一个无人的暗巷,自己却连面都没露,将那人套上麻袋狠揍了一顿。
本来这里应该一切顺利的,但那人虽然没证据,却不知是认定了是阿朗揍了他,还是只是想找一个出气筒,最后竟然纠集了十来个人,将他堵在巷子里围着打。
阿朗功夫虽好,但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可他不服输,任是被打地多狠,被那人怎样威逼着下跪求饶就放过他,他都凭着一股狠劲儿一直撑下去,最后他浑身是伤,无一处不痛,却打趴下对方七八个人,只剩最后两三个人时,对方都被他的狠劲儿弄怕了。
“我问他们还有谁想打,他们都不敢说话,然后那时候——”阿朗看了眼甄珠,顿了下,“太师出现了。”
那时他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叫嚣着痛,但他硬撑着,用凶狠的眼光狠狠瞪着那些人,反而叫对方不敢上前。
正在那时,计都出现了。
那时候,阿朗还不知道对方是位高权重的高官,只看见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突然出现,拍着手,哈哈大笑着,浑然无视对方那几人。
对方想要阻拦,却被他一只脚便踢出老远。
“好小子,有股狠劲儿!”他拍着阿朗的肩膀,将阿朗本就颤巍巍的身子拍地一晃,勉力维持着才没摔倒。
他又大笑起来,笑地旁若无人,声如洪钟。
后面那被踢飞的人趁机想要偷袭他,他却脑后长了眼似的,倏地转身,这次却是“咔擦”一声,力道之大,竟将那人腿骨生生踢断。
“然后他问我,要不要跟着他……”阿朗说着。
后面的事便不用说了,甄珠在信里都已经了解到了。
甄珠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事还有那么多波折,而且,最后的被围堵,也的确怪不得阿朗不谨慎不忍耐,毕竟那人不讲证据只凭感觉行事,是谁都意料不到的。
“我当时没有发作,我一直记得你的话。”阿朗看着甄珠,认真地道。
她的话,他一直都有好好记着。
甄珠愣了下,随即笑了,也不管旁边芙蕖的脸色如何,伸出右手。
阿朗脸有些红,却低下了头。
她的手便摸在了他头上。
“嗯,阿朗做的对。”她说道。
第67章 等我
被摸过头,阿朗的脸红红的,屏息着,忽然开口道:“姐姐,我租了一个院子。”
他看着她。
“就像我们在柳树胡同时住的那个一样,很小,但是很干净,我每天都打扫的。我还种了三株牡丹花,卖花人说一株是粉色的,两株是红色的,现在已经发芽了,再过一个月就该开花了。”
“院子里没有枣树和柿子树,但有两棵柳树,我在一棵有点歪的柳树下面绑了个秋千。”
“西厢房的窗户朝东,窗户很大,早上的时候打开窗,整个西厢房都能被日光照到……”
……
他没有丝毫停顿,一鼓作气地说道,巨细无遗地将小院的角角落落都描绘了一遍,从地面到屋顶,从大门到后院,只听他说,甄珠脑海中便勾勒出那小院的模样。
说完后,他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甄珠自然看懂了他眼里的期待,也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也想回应他的期待。
然而——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回避了他的期待。
“阿朗很厉害啊。”她笑着称赞他。
阿朗眼里的光却渐渐地暗下去,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甄珠又摸摸他的头。
“阿朗,我会尽量向计太师争取搬出太师府住,不过——即便搬出去,也待不了多久的,等给太后画了像,我就回洛城了。”
阿朗猛地抬起头,眼里先是涌起惊喜,旋即却又被震惊取代。
他有些惊慌地问:“回洛城?你……不留在京城么?不留下来……”
——跟我一起么?
甄珠摇头笑笑:“我在洛城住习惯了呀。而且——你知道的,对我而言,京城并不怎么适宜居住。”
她都跑到洛城了,还兜兜转转遇到一个原主的前恩客计太师,要是住在京城,谁知道还会再跑出来多少前恩客?
阿朗咬着唇,半晌没说话。
“不过,阿朗想我的我,可以随时来洛城看我啊,我也会来京城看阿朗的。”
明朗轻快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阿朗抬起头,看到甄珠眼带微笑地看着他。
他缓缓握紧了拳。
“……嗯!”他徐缓却有力地点了头,露出浅浅的酒窝,“那,姐姐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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