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在座的大人们便面带愁容地小声议论起来。
又原地转了好几圈,张大人终于坐了下来,又好奇地看向座位旁边的人,问道:“方大人,为何如此沉默?”
被点名的方大人是个面容严肃正经的四十来岁中年人,闻言抬起头,脸上闪现出一抹不甚自在的笑容。
旁边孙大人忙扯了一把张大人。
这呆子,是忘了方家跟崔家的那桩儿女恩怨呀。
当年崔相女儿执意嫁方尚书儿子,间接使得其母遇害,之后更是不顾母亲的热孝在身,匆匆嫁给方朝清。
至此之后,方崔两家的关系便也变得尴尬起来。
起初,虽说方崔两家都因为儿女之事丢了脸,但起码最后成了儿女亲家,按说些许不自在也该过去。
偏偏,崔相与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甚至扬言,方朝清是他崔相看不惯之人,隐隐含着不许人帮方朝清的意思。
那一次是崔相难得的以权势压人,算得上他清白人生里唯一洗不脱的“污点”。
然而无人对此置喙。
毕竟方朝清可以说是间接害死崔相夫人,又诱地他女儿做出那样不孝的事情来,崔相会如此,也是人之常情,且更说明他乃至情至性之人。
更何况,他是相爷。
他的一句话,便断了方朝清在京城的一切可能,他的稍加刁难,便让方尚书乃至整个方家都事事不顺。
于是,娶了崔相之女的方朝清,不仅没有得到相府的助力,反而完全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于是在仅仅一个月后,便被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父亲,给赶出了家门。
孙大人悄悄觑了一眼方尚书,心里感叹着,这也是个狠心人哪。
没有价值的人,便是亲生儿子也能果断放弃,如今眼看朝堂似乎要变天,便不顾过往恩怨,果断投了崔相一派。
如今朝中分为壁垒鲜明的两派,以计太师为首的太后党,以及以崔相为首的清流,太后党虽看着显赫热闹,然而皇帝若驾崩,太后党势必分崩离析,此时跟着谁走才是明智的也就一目了然。
不仅是个狠心人,还是个聪明人哪。
孙大人不着边际地感叹着,忽闻外头有喧哗声传来。
“外面怎么了?”
他站起来问道。
话声刚落,就有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却是屋内一个大人的小厮。
“不、不好了大人!崔相被禁卫军抓走了,说是、说是——”他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方尚书身上,说的话便不由更加结巴了。
“说、说崔相借地方官员大肆揽财,为祸乡里,还、还——还纵女行凶,动用地方官兵刺杀方尚书嫡子!”
“什么?!”
方尚书瞠目而起。
室内其余人也是一片哗然。
然而,不待他们震惊议论,门外忽然传来呼喝哭嚎之声。
少顷,门口的光线忽然被挡住,颀长挺秀的鲜红箭衣少年手中持刀,目光冷漠,身后是一列同样衣着的青年,用看死人似的目光看着他们。
“你、你是何人?”张大人颤颤巍巍地问道。
少年长眉微动,手中刀缓缓扬起,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吐出四个字:“统、统、拿、下!”
话声一落,少年身后的禁卫军如饿虎扑食般蜂拥而上。
——
京城外的官驿。
“奇怪,老爷怎地没派人来接小姐?”崔妈妈问遍了驿站的人,也没得到相府来人迎接的消息,不禁纳罕地说道,连重回京城的兴奋得意都淡了一些。
崔珍娘连着咳嗽几声,才虚弱地喘着气道:“哪、哪里那么娇气,还非得人接了。况且——”她枯瘦的脸露出难过的神色。
“不要多想。”方朝清轻轻拍了她的手,“父女亲缘,是无论如何也割不开的,相爷看似绝情,对你却重视之极,当年……他只是太生气了,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对你不管不问,反而陪送许多嫁妆。可见他仍旧是把你当作女儿的。”
“这一次,你跟相爷好好说,才不枉他一片爱女之心。”
他这样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
毕竟,崔相是真的将女儿放在心上,如此才有修补关系的可能。
而不像他。
是被察觉到失去价值,就被亲生父亲彻底放弃的人啊。
他看向仅仅几里之遥的京城,唇角逸出一抹苦笑。
“……清郎?”崔珍娘小心地唤道。
方朝清回过神来,安抚地笑道:“无事。只是……隔了许久再回来,有些感慨。”
崔珍娘强笑了一声,兔子般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没有再说话。
方朝清看了看天色。
“天色不早了,既然相府无人接,咱们还是早早入城吧,你的身体不好耽搁。”
崔珍娘点了点头。
于是,稍加休整后,两人带着一干仆从再度出发,半个时辰后,便抵达了城门口。
城门处却排起了长队。
“奇怪奇怪。”崔妈妈跑到队伍最前头打探,随即又摇头晃脑地跑回来,不满地抱怨着,“不知怎么了,今儿城门查地忒严,不光要官凭路引,连祖宗八代都给盘问一遍,包袱车辆更是查得仔仔细细,这才堵了这么老长。”
闻言,方朝清看向队伍最前方,果然见一个进城卖菜的乡民,挑着担子里的菜都被全倒到地上查看,城门吏甚至还拿刀朝里头刺。
入城时虽然按惯例要查路引等,但寻常时候其实没那么严格,尤其住在京城郊外,时常入城贩卖些蔬果的乡民,一般城门吏看着眼熟都直接放过去了。
查得这样严格……是出了什么事么?
方朝清微微皱起了眉。
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方朝清一行。
几辆马车里的东西全被拖出来一一查看,方朝清两人的路引,乃至奴仆的卖身契也都交给城门吏检查。
马车里自然没什么违规的东西,小吏们检查罢了,朝拿检查文书的做了个过关的手势,那城门吏却皱着眉,目光看向蒙着面纱的崔珍娘。
“你,把面纱摘下来。”
崔珍娘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
方朝清皱眉,试图说情,然而城门吏挥挥手,凶恶地道:“墨迹什么,快快摘下来!否则以乱臣贼子论处!”
方朝清看向崔珍娘,崔珍娘朝他笑了一笑。
“没、没关系的……”她小声说道,随即,鼓起勇气,揭起面纱。
瞬间,周围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女人怎么长得这么丑!”
“妖怪啊!”
方朝清眉头狠皱,忙将那面纱又放下,正欲说话。
“慢着!”城门吏陡然一手攥住方朝清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是探向崔珍娘面门,一把将那面纱扯了下来!
方朝清猛然甩开城门吏的手臂,怒道:“你做什么!”
城门吏嘿嘿一笑,不以为忤,反而一挥手,朝身后的其他小吏吩咐道:“捉住这女人!”
小吏们蜂拥而上,顷刻便将方朝清与崔珍娘分开,又有两人将崔珍娘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方朝清欲要反抗,也立刻被制住。
方朝清高声质问:“敢问草民与妻子犯了何事?!”
城门吏看向他,目光微带怜悯:“方公子还不知道吧?”
方朝清一愣。
不知道什么?
城门吏摇头晃脑,朝皇城的方向作了一个揖,似悲天悯人,又似洋洋得意地说道:“太师大人明鉴,查出数月前户部尚书之子方朝元自洛城返京时遇山贼加害,实乃崔相之女勾结洛城当地官府所为。“
“继而顺藤摸瓜,查出崔相要挟地方官员为其敛财行恶、借官兵假扮山匪、打劫过路行人、挪地方税收为己用……乃至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等十项大罪!“
“如今,奸相已被刑部大牢收监,择日便要开审。至于你这妻子嘛——”
城门吏拉长了声调,笑眯眯地看了一旁,脸色已经煞白至极的崔珍娘。
“这可是重要的人证,也是要害死您弟弟的蛇蝎毒妇啊!”
第94章 有眼
“相爷是被冤枉的!计都那奸贼,罗织罪名构陷好人,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距离刑部大牢不远的一处宽敞街道拐角处,年轻的士子站在一块大石上,脸庞通红,义愤填膺,额头用浸血的白布绑了,还未干透的血液流到他眼睫,他也不去擦,只神情更加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说服着下方的民众。
“辛酉年科考舞弊案,若非相爷甘冒风险、明察秋毫,当时被人换了卷子的在下早已回乡种田,又如何还能在京城安身?!”
“庚申年黄河大涝,沿岸城镇十室九空,死伤无数,唯独相爷治下杞县,因提前筑坝,又及早安排百姓撤离,数十万百姓方才得以保全性命!”
“丙子年,山西大旱,朝廷赈灾粮未及送达,时任山西知府的相爷捐尽家产,又为百姓强迫大户开仓放粮,与百姓同食稀粥,一月时间形销骨立,赈灾粮送达之时,相爷便倒在了病床上!”
……
“这些事,你们都忘了么?!“
年轻士子双目通红,目眦欲裂,破了音的嗓子如同火烧过般,嘶哑地让人不忍卒听,却又忍不住从心底漫溢出一股悲凉。
“相爷过往做了什么,天地可鉴,百姓的双眼双耳可鉴,难道比不过计贼随口安给相爷的那些莫须有罪名?!”
下方人群涌涌喧哗起来。
“对,绝对是陷害!相爷为人众所周知,什么贪污索贿、什么结党营私,帽子扣地那么大,我看分明是做贼心虚!”
“对,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相爷是难得的好官!”
“我作证!我就是杞县人!当年相爷在我们杞县,不仅发洪水时救了我们全县人的性命,那几年我们那儿几乎夜不闭户,平日有什么冤屈也尽管去喊冤,相爷从不偏袒恶人,也从不冤枉好人,现在我们那儿还有老人天天念叨着相爷呢!”
……
百姓是最健忘的,百姓也是最长情的,只要真真切切地为他们做事,打动了他们的心,他们就会记得你的好,让你名扬千古,世代被传颂。
在年轻士子的鼓动下,下方的人群纷纷鼓噪起来,气氛越来越热烈。
年轻士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是,在这样和谐的音律里,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可是……禁卫军不是说十日后刑部公开审理么?若真是纯属捏造,也不敢这么大胆吧?空穴才能来风,我倒觉得,崔相未必清白……”
自然,这样的话一说出,便被人横眉怒目地反驳,传到年轻士子耳里,更是叫他脸色因为愤怒而更加涨红。
他大声怒喝:“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听风便是雨的人!才有忠臣良将遭受冤屈,才有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其余人一听,更是跟随年轻士子一起指责那人。
那惹了众怒的人缩缩脖子,争辩道:“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有没有罪,等十日后的判决不就得了?反正是公开审理,若崔相真的无罪,我们自然也有眼去分辨!”
年轻士子一愣,旋即怒道:“好,等就等!到时咱们就用眼看,用耳听,看到底谁是忠,谁是奸!”
旋即又道:“可如今相爷被困刑部大牢,谁知道那奸贼会暗地里给相爷使什么招数?若是暗害了相爷,抑或屈打成招呢?我们如今要做的,便是以上达民意,让刑部、让陛下和太后,都听到百姓的声音,以免计都那奸贼暗中作祟!”
年轻士子挥舞着拳头,额头上血染的布巾剧烈地摇晃着,鼓动地下方群情激动,纷纷誓言要签万言书,要去刑部静坐等等。
当然也有惧怕惹祸上身的,然而那样的人,早在一开始士子公然骂太师“奸贼”时便已经溜走,如今留下的,莫不对崔相心怀感激和爱戴。
而这样的情景,并不止发生在这一处。
在民间,在士林,在朝堂,崔相便仿佛一尊所有人崇敬爱戴的金身佛像,信徒无数,如今陡然被无缘无故地砸碎,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信仰的力量甚至让人们忘却了强权的恐惧,百姓签下万言书,士子准备好去刑部大门前静坐抗议,当朝乃至已经致仕的官员四处疏通关系为崔相打点求情……
他身在囹圄,影响却未因此而消散,反而如一张网,牵动着大牢外的无数势力。
——
街角被这激动的人群堵住,而在街角垂直相交的两条路上,却有两处人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背向刑部大牢的方向,计玄远远地望着相府前那激动的人群,不无庆幸地低声道:“崔相的威望,还真是大地可怕……”
幸好,义父占得先手,将这么一个可怕的敌人先制住了。
阿朗也望着那里,目光有些茫然。
崔相……是那样一个人么?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手,将那样一个人人爱戴的好官送进了大牢?
“八弟?”疑惑的问声。
阿朗抬头,转眼间,目光里赫然已经没有茫然。
“大哥。“他声音平稳,”那些人不用管么?“他指着那群情激动的人群。
计玄轻轻一笑,“管,当然要管,如此当众辱骂当朝太师,这可是重罪!接崔小姐前,顺手收拾些小杂碎也不错。“
阿朗点点头,说了声“好“,旋即一夹马腹,冲向人群。
他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只要朝着目标前进就是,别的——又与他何干。
——
去往刑部大牢的方向,方朝清与崔珍娘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咱们就用眼看,用耳听,看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即便距离甚远,年轻士子振聋发聩般的嘶吼仍旧清晰地传到他们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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