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条流畅明朗,不若成年的他那般精壮。
属于少年的体格线条。
林蔚才发现,他右胳膊肘殷红一片,蹭破了皮,校服袖子上也有点点血迹,混着沙砾,灰蒙蒙的。
这样近地直视他的伤口,怵目惊心。
他理了理袖子,又开始从上到下摸打火机。
摸到裤兜时,微欠身,受伤的胳膊肘和外侧衣料摩擦,他吃了痛,轻嘶一声,唇边的烟掉了地。
“……”
他盯着地上那根烟,烟嘴已经被他咬瘪了。
林蔚盯着他胳膊肘上的那片红,皱了皱眉:“你又打架了?”
“他们先惹我。”他据理力争,看了她一眼,又要从口袋拿烟。
“没有打火机。”林蔚说。
他停下动作,侧头觑她:“你怎么知道。”
林蔚记得,高二那年夏天,他和谁起了冲突,对方叫了外面的社会哥来学校揍他。
他自然是打不过一群人的,灵机一动把后操场的一片草丛点着了,连带着烧毁了校长最爱的一池子月季花。狐假虎威,虚张声势,他扭头就跑。
林蔚还知道,三天后的周一升旗仪式上,他就要站在国旗下在全校面前做检讨了,还要被勒令休学一周。
林蔚还知道,一会儿他回家了,会挨一顿男女混合双打的胖揍,他会耷拉着头坐在小区花坛边上逗狗玩儿。
“我就是知道。”
这回轮到林蔚开始在浑身上下摸东西了。
在那个电子支付还没普及的年代,她口袋里常备着一个零钱包,装的是一周的零花钱。她摸出那个小熊猫头像的钱包,用久了有些旧了,小熊猫垂着眼睛躺在她手里,要哭一样。
她打开钱包后数了数零钱,然后跑进街边的药店买了碘伏、棉签、酒精、绷带,在出来,许嘉川插着兜站在阳光下,整个人的线条被拉得笔直,像一根旗杆。
旗杆开口了:“林蔚,你今天好奇怪。”
林蔚没说话,在附近找了处石凳坐下,朝他招手:“许嘉川,你过来。”
“……”
他愣了愣,动了两步,似乎觉得她是在无事献殷勤,机警地又停了脚步,两相对峙。
“不过来?”
“你要干嘛?”
林蔚举起他的书包,身后就是马路,随手扬了扬,吓唬他:“你不过来,我就扔了。”
小姑娘无赖的模样可耻又可爱,他盯着她半晌,不禁笑了,指了指,“那里面,有物理卷子。”
“扔了就扔了,反正你也不写。”
“你的。”
林蔚:“……”
他也没想跟她僵持下去,终于动身,脚步却慢如龟挪,晃悠悠地过来。
他憋着一口气,坐下时,喉咙艰难地发声,很痛苦似的。
“屁股疼?”
“被他们踹了。”
“找打么不是?”
“他们先惹我的。”
她横他一眼,用酒精棉轻轻地在他伤口的位置敷了敷。他连连抽气,想缩回胳膊,却被她一把扯回来,按住:“喂,你别动。”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笑了笑:“一会儿你回家啊,让你爸别打你屁股。都被人踹了,再挨打,晚上你得趴着睡了。”
他更为不解:“……”
等她帮他消好毒了,又涂了一层碘伏。他也不那么疼了,启了启唇,看着垂着头一脸认真的替他处理伤口的小姑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林蔚,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骇然一抖,听着害怕,抬头瞪他:“你说什么呢?真不吉利。”
他勾了勾唇,声音陡然下沉,重复一遍,“我问你,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大概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她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有些无可理喻:“我说你都知道自己要被打死了还打架?许嘉川,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知为什么,她头一次感到害怕。
那时候的他一身戾气,脾性恶劣,像个刺头儿似的,到哪都能激起波澜,打架是家常便饭。
他突然这么问起她,虽知道他这些全都是中二时期的混帐话,可她突然怕他再这么混账下去,迟早会出事。
他盯着她,倏忽哑声笑了,好像听了个极为好笑的笑话,最后气都喘不匀了:“那你呢?你见到我的棺材,会哭吗?”
“你别咒自己了,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不想跟他争辩,给他把纱布箍紧了,松开他的胳膊,“好了,走吧。”
他看着自己胳膊肘上被缠绕着的那层绷带,啧啧称叹,眯着眼笑,“你这包扎的活儿干的这么好,以后不当医生可惜了。”
“我不想当医生。”她哼一声,有些得意,起身提起书包,“要当你去当。”
——反正以后也会当的。
他以后包扎的活儿,干的比她好一万倍。
“医学院那么难考,我怎么考得上?”
她不假思索的说:“你考得上的,你那么聪明。别打架了,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他愣了一下,登时乐了:“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刚才那么关心我,现在又变相夸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是,我求你,”她瞪他一眼,没了好声气:“要高考了,许嘉川,我求你以后你别打架了。”
他哂笑,半开玩笑地说:“不行,我还没被打死呢。”
“我说你这个人啊,还真是不见棺材……”她赶紧掐住话头,呸了两声,嘟囔着,“不说了,真不吉利。”
“你怎么这么逗。我说着玩儿的,你当真干嘛?傻啊?”他笑声爽朗,凑身过来,拉着她去街边小卖铺,“为了报答你这么热的天跟了我一路,我请你吃雪糕。”
她嘟嘟哝哝:“不是你让我跟着你回家吗……”
“你也真听话啊。”他边向前走,边转身对她笑。
她望着他,不由地怔了怔。
阳光覆在他身上,镀了层暖绒绒的光辉,少年一向凌厉分明的线条被柔化。
这一刻的他,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爱笑。
他买了两个四个圈回来,分她一个,校服松松垮垮地在身上一拧就往前走:“林蔚,如果我爸或者我妈,今晚给你家打电话问我跟谁打架了,你千万别说啊。”
她愣了愣:“你打的谁……”
“啊,就是我爸朋友家的小孩儿。”
“你为什么打他?”
“他先惹我的啊,”他似乎抓住这个不想松口了,“就是我们天文社前几天那个事儿,唉,我跟你也说不清,总之我妈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知道吧。行吗?明天我给你带早餐。”
“明天周末。”
“那周一。成交吗?”
林蔚没回答,舔了舔雪糕,却尝不出什么味道。她看着黑色白的黄的几个圈,有些懵,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蓦地喊他:
“许嘉川。”
“怎么了?”他没回头。
少年很高,高的要把阳光遮盖住了。
她说:“别跟你爸妈怄气,挨打就挨打吧。以后少打架。”
“你教训我啊?”
他回头,弯着唇角哂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放下雪糕,嗫嚅着唇:“还有……如果方阿姨说她身体不舒服,尽早带她去做检查。”
“……”他舔了舔唇边的巧克力,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啊,”林蔚轻叹,“就是,最近有什么流行病……去做一次全身检查吧!内内外外化验的那种,我让我妈也去做。”
“你在说什么啊?我舅妈卫生站的,我怎么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流行病?”
她轻轻喘气,气息在胸腔里膨胀,呼吸越来越促。
直到最后,她的心潮翻涌一时无法平复,强压着心里的难过:“还有,你是独生子,有时候向许叔叔撒撒娇吧他就心软了。”
“我才不会……”
“许叔叔就是对你严厉了点,你别总惹他生气……你说点好话,让他多回家,多陪陪阿姨,应酬再多,家里重要。别老在外面跑……”
“林蔚,我怎么听不懂了?”
突然,一阵剧痛从她小腹下袭来——
像是一把匕首穿透她的皮肉,在她腹部翻搅。
她脸都白了,冷汗涔涔而落,疼得牙齿打颤,几乎要跪在地上了。
他见状,立马在旁扶住她:“你怎么了?”
“肚子疼……好疼……”
“你不会是吃了雪糕肚子疼吧?”他把手里的雪糕扔掉,急切的说,“你不会是……来那个了吧?我听说来那个不能吃凉的,会肚子疼……”
“不是……我,我好疼……”她死死掐着他的手臂,疼得满眼是泪,牙齿打颤,抖着唇,咬牙说:“许嘉川,我刚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记住了。”
“还有,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以后经常笑啊。”
“喂,你在说什么?你都疼成这样了,我怎么笑?”他没时间思考她到底在说什么,躬身要下来背她,“上来!我背你回家。”
她没挣扎,艰难地抬着腿安安稳稳地落在他背上。然而她整个人却如同浮在半空中,浑身虚沉。
靠在他肩,少年的发有股洗发水的香气,被热气一烘,暖融融的。
他背着她向前去,走的越来越快,穿过一条条街道和马路。
她浑身是汗,如同被扔在烤架上反复炙烤。
到后来,她都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酷暑无法消弭的炎热。
她疼得要晕过去,意识朦胧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昏沉沉地说:
“刚才说的,你都要记住啊。”
“你是不是中暑了?”
“我没有……”
她渐渐地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听不到街道两侧的汽笛轰鸣声,感受不到炎夏的炙热。
强撑着自己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她轻声地说:“还有……”
“你好啰嗦啊!”他忍无可忍,“你说了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
“最后一件事了,最后的,你一定要记住。”
“……”
“我好喜欢你。”
*
许嘉川下了手术台赶紧摸来手机,看到林蔚给他发的微信。临产期在即,他算着日子,时时刻刻要关注她身体的情况。
果不其然,她发微信说她今天下腹部有些坠痛,问他在床上平躺一会儿会不会缓解。
他预料到可能分娩在即,赶紧给她打电话。
然而一直到响铃结束都没人接听,打了五六通都是如此。
预感到事情不妙,他立马开车飞驰到家。一打开家门,一股被炎热的夏蒸得愈发浓烈刺鼻的羊水味道扑面而来。
空调嗖嗖地吹着,他却没空发火。
一同前来的还有钱雯芝。
钱雯芝正好在附近,在路上的时候许嘉川就让她先行过来。
奔到卧室,林蔚躺在床上,身下的床单被濡湿一片。
羊水破了。
她显然是疼得晕过去了,一动不动的,虚弱极了。
他看着她,眼眶发酸。
从小就怕疼的她打个屁股针都会哭,这样的疼痛她哪里忍受得了。
钱雯芝简单检查了一下,判断的确是要分娩了,许嘉川扯了条毯子包住她,和钱雯芝协力抱着她下楼。
站在电梯里,头顶的白炽灯落下一片莹白的光辉,衬得她的脸色更苍白。
她眼角还挂着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是疼哭了吗?
她靠在他肩头,除了肚子大的几乎环抱不住,整个人却还是极娇小的,像只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仿佛他就是她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这一刻,却直想哭。
难以想象,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而且马上就是他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更难以想象,她娇小的身体里居然孕育着两个鲜活的生命,属于他们生命的结晶。
手术室顶灯亮起的那一刻,许嘉川有那么一刻的怔然。
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印象里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姑娘,穿着身臃肿的校服,嬉笑怒骂全在脸上,天真无邪。
林蔚爸妈也闻讯赶来了,几个家长焦急地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
林蔚之前做产检的时候,许嘉川清楚地知道她因为子宫位置顺产的话很可能难产,加之又是两个孩子,顺产的难度更大。
那时候她满目惶然,问他:“难产会很痛吗?”
他却不知怎么回答她,只笑着说,实在不行还可以剖腹产,但是会留疤。
她说她不要留疤,太丑了,他以后肯定会嫌弃她。
怎么会嫌弃?
怎么会丑?
他爱都来不及。
他以后会亲吻那道疤痕,连连叹息甚至落泪,感叹生命的神奇之处,然后告诉他们的孩子,那是她在手术台上努力了那么多个小时的成果,是她努力要让两个新生命看到这个这个美丽世界的一道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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